傩面
一
蛊镇往西二十里是条古驿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经之道。只是岁月更迭,驿道早已废弃,只有扒开那些密麻麻的蒿草,透过布满苔藓的青石,才能窥见些依稀的过往。
驿道穿过半山,山高风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条折叠的飘带。弯弯绕绕无数回,折过一堆零碎的乱石,就能看到傩村了。傩村人唱傩戏,一个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戏。傩村除了傩戏,还出寿星,巴掌大的庄子,爬过百岁这坎儿的就有六七个。有好事者曾来考察过傩村的风水,站在高岗上看了好几天,都没琢磨出啥子稀罕来。着实无奇啊!既无绕山岨流的清溪,也无繁茂翠绿的密林。黄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着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癣疾的枯脸。
傩村有半年在雾中。浓稠的雾气,从一月弥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为数不多的日子,阳光才会朗照。所以庄子上最兴奋的时候不是过年,也不是迎送傩神的日子,而是阳光朗照的这几天。的确是幸福,一年到头,总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雾里靠着声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终不那么透亮。
总是在五月最末的几天,雾气不声不响就从傩村溜走了。阳光沉甸甸均匀铺开,照着黄土、山丘、灌木和乱石。长久的潮湿,太阳俯身一晒,腾腾的雾气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中升起,这雾和平常的雾气不同,轻而薄,刚爬过屋顶就没了。
朗照的时间是傩村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铺的盖的得抱出来晾晾,穿的戴的得铺开来晒晒。物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窝在屋子里一年的寿星们,都快发霉了,得在阳光驾临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过过太阳。
晾晒地点在村西的晒谷场。午饭刚过,村子就热闹起来了。“古物”在青石板上一溜排开,全都皱皮腊干。偶尔的一个咳嗽,或者一个哈欠,算是证明着他们还在阳间。人当然是识不得的,拉着孙子的衣袖,爹呀爹地喊个不停。孙子们也是习惯了,哎哎应着。不能不应,不应就不松口。应了,他就指着边上的问:爹哎,这个死老东西谁呀?孙子就答:莫理他,过路的。然后无牙的嘴发出空洞而快乐的笑,仿佛儿时寻得了一个欢喜的物事。笑一阵,脑袋艰难上举,眯着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软弱地一戳,兴奋地喊:爹呀,月,月亮。孙子郑重地点点头,说:对对,月亮,月亮。
阳光温暖,很快倦意就上来了,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孙子曾孙子们摸出手帕慌乱地擦。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龙王、虾匠、判官、土地、灵童。如此种种,往老颠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
东头居首的刚才还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举,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儿来也!”一声恶吼,老眼猛地一睁,刚才还混沌的眼神瞬间清澈透亮。手臂一挥,高声诵唱:
土地本姓程,常在天空驾祥云。
唱词仿佛一剂良药,一排的垂死顿时成了逢上及时雨的蔫苗。
紧挨着的手一摊,接:
呔!由何处来?
东首的应:
从天上来!
西首的问:
看到些哪样景致嘛?
东首的又应:
四川下来重庆城,开九门,闭九门。
开九门来闭九门,子牙庙内把香焚。
四川下来重庆府,一戏文来一戏武。
自古侯门出权贵,世间只有百姓苦。
中间一个接:
不谢天,不下雨;不谢地,草不生。
不谢父母遭雷打,不谢师傅法不灵。
众人合唱:
谢了天,才下雨;谢了地,草才生。
谢了父母雷不打,谢了师傅法才灵。
东首那个唱:
东方驾朵青云起。
挨着的接:
南方驾朵赤祥云。
紧挨着的又接:
西方驾朵白云起。
顺着过去的又接:
北方驾朵黑祥云。
众人合唱:
五色祥云来托起,退回灵霄宝殿门。
唱毕,数颗脑袋整齐地一垂,神仙还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识五谷,可以六亲不认,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为马,可是面具一上脸,老得发霉的记忆又抽枝发芽了。
此刻,秦安顺站在自家院墙边,笑模笑样听着风送过来的唱词。
本来他也想去晒谷场过过太阳的,踌躇了半天还是没去。他瞧不上那几根活得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头,眼明心亮,哪能去跟着厮混。更要紧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一个谷神面具来。村长答应他的,刈麦时可以跳一出丰收戏。以前这出戏本是惯例,日子跑到这些年,渐渐就疏松了。连村长都说了,跳哪样跳?傩戏?你妈垂死的家什了。倒是前两年有外人对傩戏面具感兴趣,村长让赶制了一批,送到县城的商店里,销路还不错。秦安顺就对村长说,没开过光的面具就是个木疙瘩,买回去有个卵用。村长就教育他,开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买稀奇买古怪,这个垂死的玩意儿,垂死了哟!
拉条凳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拉开工具箱,秦安顺开始了谷神傩面的第一刀。木材选用的核桃木,木质梆硬,得放进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见阳光就会炸裂。好木材,雕好东西,这是硬理。谷神在傩面序列里头算不得大人物,对庄户人却极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岁的,最少五十年,这样神灵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质嫩了,神仙会嫌弃的。全傩村最金贵的面具是傩神,也就是伏羲氏,金丝楠的,几百年树龄,就睡在秦安顺的箱子底。
动刀之前有个仪式,得念上一段怕惧咒。上师传艺时叮嘱过,面具在成形过程中,神灵就开始附着了。不过刻师始终是凡人,走神是难免的,一个恍惚,刻刀就会跑错路,面具也就毁了。毁了面具是小事,神灵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个说明,傩面师管这个叫礼多神不怪。
选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墙上,近前燃上一炷香,焚化几张纸。垂首开始默念:
凡人起刀
傩村垂首
抖抖战战
魂飞魄走
敬告上神
佑我两手
不偏不倚
不跳不抖
面具成日
焚香敬酒
凿子铲得木屑纷飞,远处晒谷场的诵唱声高高矮矮传过来,在阳光里打着旋儿。秦安顺嘴巴跟着歌声跑,不过没声音,歌声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