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远航:中国近代社会的群体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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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异新世界

此地唤作南屏,不是“南屏晚钟”里的那个南屏,而是广东香山的一座小镇。

很多年以后,有人从南屏走了出去,并真的敲响了钟声——为十九世纪的一个古老国家。这个人的名字叫容闳。

小镇亦出人杰,不过多数经天纬地的人物最初并没有在脸上注明,那些诸如电闪雷鸣、天降异象的记载,都需要扬名立万后予以补记。容闳的父母显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日后会这么有出息,他们当时关注的只是现实。即使在南屏小镇,容家当时的经济状况也非常糟糕,全家老小,靠容老爸一个人在外打工挣取一点儿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走进他们家,就能理解“家徒四壁”的真正含义。

每个这样的家庭都会思考如何突围。现成的答案有,而且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子辈或孙辈参加科举考试。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家庭可以借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后自然名利双收,进入中上层社会。

这种现成的答案世人皆知,导致“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结果龙门离大多数穷人家庭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不靠谱。也许不用等到把小儿子送进考场,容老爸的骨头就要被残酷的现实一根一根拆掉了,所以他一直在留意其他路径,而南屏周围特殊的环境恰恰提供了这个机会。

魔法学校

有一本书这样记述: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在十一岁生日那天,收到猫头鹰送来的一封信,邀请他去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于是男孩搭乘火车,踏上了神奇的旅程。

这本书叫《哈利·波特》,它告诉我们,只有未知和变动,才会让生活变得更加精彩。

容闳不用等到十一岁,而是七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奇遇。与哈利·波特不一样的是,他乘的不是火车,而是小船;去的地方也不是幽暗山谷或旷野山庄,而是与南屏一水之隔的澳门。

澳门住着葡萄牙人,这些洋人是明朝时期过来的。当初他们登陆澳门的目的跟几百年后的英法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来东方古国殖民、做生意,可是他们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

无论大明还是大清,都遵循一个传统,即“万国来朝”可以,你给我磕个头,没准我赏你的,比你给我的“贡品”还要多。至于通商做生意,那就免了,我们中华富有四海,没必要赚那几个小钱。

你不需要,但人家需要。在洋人看来,那不是小钱,是大钱。彼时正是中国货在欧洲上流社会最走俏的时候,利润常高达20倍以上。试问,谁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呢?

谈不拢,那就打!

葡萄牙战舰上配备大炮和火铳,武器装备优于对手,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彼时的大明虽已不再鼎盛,却仍能大败葡军。

来硬的既然破产了,那就只能整软的了。于是洋人“潜规则”了一把明朝官员,好歹混了个“暂住”,再后来便厚着脸皮待在澳门不走了。

正如一枚硬币有两面,很多事情都是有好有坏,其结果往往取决于自身的作为。明军与葡军作战时,在火器方面本来处于下风,但明军以彼制彼,偷师葡萄牙人,学到了铜铳和先进火药的制造方法,反而后来居上。同样,葡萄牙人占据澳门,无疑给懵懂的中国人打开了一扇了解西方世界的窗口。

把容闳带去澳门的,正是容老爸。他经常去对岸打工,发现洋人都特别有钱,而围绕着洋人做事,即所谓从事“洋务”的人也跟着发了财,致了富,这让始终被贫困所纠缠的可怜人开了眼界。

中举考状元是多么遥远的事,如果儿子能端上一只好饭碗,吃穿不愁,那就谢天谢地了。

容闳即将进入的是“西塾”,一所洋学校。它的好处如同《哈利·波特》中的魔法学校,只要你来就好,包吃包住包学费,这是中国“私塾”所不及的,囊中羞涩的容老爸自然心动不已。

在容老爸眼中,容闳将在这所学校里学习“洋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儿子没多久就逃学了。

这所学校的创办者和校长是一位英国传教士的太太,称“古夫人”。她把男女学生分成两班,因为容闳入学时年龄最小,所以特地将其分进了女生一班。女生班在楼上,男生班在楼下,男生怎么嬉戏打闹都行,女生却要像金丝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动也不能动,哪里有“魔法学校”的神奇劲儿?本来是格外关照,但作为堂堂小男子汉,容闳怎么受得了?

容闳没有掌握骑着扫帚满天飞的魔法,却动了“越狱”的念头。

这个七岁小男孩绝对有不次于哈利·波特的胆略和智商,事前,他斟酌过出逃的所有细节,计划堪称周密。

首先,鼓动了六个比自己年长且同样不耐寂寞的姐姐,组成“七小福”。大家互相壮胆,一起出逃。其次,他们事先在码头上雇了一条盖篷小船,讲好送至对岸。

第二天早上,当古夫人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容闳趁机实施逃跑计划。

可惜的是,小家雀终究斗不过老家贼。大人们很快发现了异常,结果船才开到一半,后面人就追上来了。容闳见势不妙,竟然用上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招数,对船夫说,你快点儿划,登岸后本少爷自有赏赐。

船夫倒是很卖力,可他只有一个人,摇两橹;尾追的却有两个人,摇四橹。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于是很快便被追上了,“七小福”只得束手就擒。

惩罚是免不了的。古夫人给“七小福”每人头上戴一顶纸帽,胸前挂一方牌,上书“逃徒”,然后排成队在全校巡游,这叫“杀鸡给猴看”。对孩子们来说,这种惩戒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给全校学生发瓜果点心时,唯独没有“七小福”的份儿,然后让其他人当着他们的面大快朵颐。

这下再也没有人敢逃跑了。

古夫人所办学校性质其实类似于学前班,结果容闳还没来得及学到真正的“洋务”本领,学校就解散了,但他还是在这里掌握了一项非常实用的工具——英文。

从某种程度而言,正是通过它,日后的容闳才得以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

新大陆

容闳去澳门那年是公元1835年,五年后,就爆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战争中,受到巨大震撼的首先是大清皇帝及其臣僚,然而在很多讯息不发达的穷乡僻壤,老百姓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沿海地区则不一样,人们无法回避,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此时,容家偏偏也遭遇了一次大地震——作为顶梁柱的容老爸去世了,这让全家更添悲愁。

回乡的容闳不得不跟着哥哥姐姐打零工贴补家用,开始是贩卖糖果,每天起早贪黑,然而所获甚少。即便这样也没干多久,等到天一冷,店铺不再批发糖果,他们又失业了。

接下来干什么呢?就这副小身板,种田是种不了的,只能捡人家遗漏的——跟在农民身后捡稻穗。

唐朝李绅说“粒粒皆辛苦”,所以稻穗也不是那么好捡的,捡了一天也没什么收获,但这时容闳曾经学过的“魔法”帮了他的忙。

割稻子的农民听说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会读写英文,立刻产生了好奇心,想想自己活这么大还没听过“洋话”,便让他试着来几句对岸“红毛人”才会说的语言,并承诺会给酬劳。

看在有辛苦费的份儿上,容闳提起精神,壮起胆,巴拉巴拉,把“ABCDEFG”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全部背了出来。农民们虽然一个也没听懂,但震惊了。

这小孩了不得,咱们听过《三字经》,却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复杂的“洋话”。

言出必行,打赏。

容闳为此得到了好几捆稻子,喊来家里的大人帮忙才抬了回去,而他自此也在乡间有了一点儿小名气。

一个带着使命出世的人,当然不能总在稻田里背英文字母。1841年,容闳得以赴香港就读,所入学校是当年澳门“预前班”的延续,算是从幼稚园升小学了。

小学临近毕业,主持校务的美国人布朗准备回国。临别时,他告诉自己的中国学生,如果有谁愿意,可跟着他去新大陆,在那里继续接受教育。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美国人的这声招呼也许会吸引一部分人,然而在当时的课堂上,布朗的呼吁迎来的却是尴尬的沉默。

在人们当时的概念里,港澳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土上,突然要去一个从未涉足的土地,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点点勇气。

全校那么多学生,仅容闳等三人听到后“欣欣然有喜色”。

去!为什么不去?新大陆,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意味着今后的人生旅程将更为神奇。

可是,他们三个人的家境一贫如洗,如果自费出国,不知道要捡多少稻穗。好在布朗校长早有安排,与其他校董一起商定,凡是去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一律免费,而且孩子的父母还可以得到至少两年的赡养费。

这下没后顾之忧了。1847年,容闳乘船前往美国。

在海上,庞大的轮船不过是惊涛骇浪中的一枚叶子。到了夜晚,在茫无边际的黑暗中仰首望天,浓云如幕。

可是任何一种景物,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感受。此时的容闳刚满十八岁,血气方刚,心里充满着梦想和冒险欲望。对他来说,海上的种种与危险和孤寂无关,反而是从未见识过的不世奇景。

年轻无价,拥有了它,再小的船也能远航,再大的海也能被装进胸膛,这正是《哈利·波特》的精彩开篇。

经过九十八个日夜,终于到达了纽约。

容闳在香港就读时,曾写过一篇作文,描述想象中的纽约游,可当真正到达这座象征新大陆的异域名城时,仍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彼时的纽约,还不是后来的繁华大都市,但已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要知道,它的历史很短,短到无法与大清的任何一座稍具规模的城市比肩。

容闳需要了解和学习的,正是催化纽约乃至整个新大陆成长的“魔法”。

插柳

在美国,容闳先后读完了初中和高中,即将跨入大学门槛时,他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容闳所在高中的校董提出,可以继续对他们进行资助,前提是得写一封志愿书,声明大学毕业后当牧师传道。换言之,“洋庙”免费供你读书认字的初衷,还是为了培养“洋和尚”。

这曾经是容老爸生前给儿子选定的道路之一,但不是容闳自己的选择,因为他已经有了鸿鹄之志。

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使容闳对西方的一切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当时已经受洗加入了基督教,但这跟当牧师是两码事。容闳相信,如果故国土地上的人们能产生真正的宗教精神,则无往而不利,问题是那里的大多数人并不信仰这个。

另外,当了牧师,便意味着失去自由,做什么事都得听从教会,这也让容闳很不甘心——我要手拿魔棒,而不是被魔棒所左右。

容闳的运气很好,他的老师布朗不仅支持学生的决定,而且还为他找到了新的赞助。最终,容闳考入了布朗的母校——今耶鲁大学[1]。

耶鲁大学在美国被称为“总统的摇篮”,后来创造过连出三元首的纪录,但即使在容闳那个时代,这也是一所非同一般的大学,绝没有咒语一念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那么简单轻松。

尽管已有扎实的基础,容闳仍需要每天用功到深夜,读书读到形销骨立,才算勉强跟得上进度。

容闳似乎天生就不是一个学理科的料,几乎所有功课都不在话下,却只有微积分搞不定,无论怎么用功都不行,翻来覆去总是不及格。

请问最近的海在哪里?我要跳下去!

这个挂红灯的同学最终没有跳海,原因是幼稚园时学到的“魔法”又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当年他靠一通叽里咕噜得到了稻穗,如今则用“ABCD”写出了一手漂亮的论文,其文采超越他的美国同学,在比赛中屡获第一。

耶鲁大学的学分制度是算平均分,这一平均,他过关了。

大学是“魔法学校”的金字塔顶端,在这里,容闳完全融入了耶鲁大学特有的人文环境。

在耶鲁大学生活的初期,这个带有广东口音的中国学生还梳着辫子,穿着长袍,结果不到一年,除了黄皮肤,辫子和长袍都不见了。

他学会了演讲,学会了拉选票,是耶鲁大学划艇和橄榄球队的主力队员。

他会像自己的美国同学那样,在比赛中挺起胸膛,喊出“冲锋!”然后是“我们必定赢(Win)!”

他是耶鲁名人,是第一个就读并毕业于美国著名大学的中国人。

然而这些却反过来成了他痛苦的源泉。

虽然以前也经历过种种煎熬,比如鸦片战争失败的屈辱、家庭经济难以为继等。可那时的容宏见识有限,没有比较,再难过也达不到深入骨髓的程度。直到留学美国,耳濡目染这里的一切后,他想到大洋彼岸的故国,深感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就读耶鲁大学期间,容闳在报纸上用笔名发表了多篇文章,其中好几篇谈到了中国当时的问题,文章中所透露出的经国之才,引起了外界的关注。有一位著名学者曾专门来耶鲁大学找到容闳,要与他进行深入探讨。

除了比赛,在其他场合,容闳仍保持着中国人一贯的矜持与谦逊,但面对那位学术权威,他表现得手足无措,在周围人的眼中,像极了一个难为情的小女孩。

可是容闳的美国同学也许并不知道,在羞怯的外表下,这个“小女孩”其实有着一颗异常坚定的心。

和容闳一起赴美的三名中国学生,一人因病中途回国,一人学了西医。容闳学的其实也可以称为“医”,不过他要医的不是身体发肤,而是一个国家和民族,难度显然非比一般。

当初坐船赴美国途中,容闳等人曾登上一座火山岛,那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岛,岛上幽禁过一位大名人——拿破仑。拿破仑曾说,中国是一头睡狮,当它醒来时,全世界将为之震动。

遗憾的是,这头睡狮睡得太久,所以法国皇帝的预言迟迟没能兑现,一如那座寂寥的小岛。

容闳从拿破仑墓前折下一根柳枝,然后栽种于美国。八年后,当他从耶鲁大学毕业时,发现那棵柳枝已然在新的土地上长成了垂条万缕的大柳树。

经过多年求索,容闳终于在新大陆取得了一根新的“柳枝”。他要回到东方古国,把这根“柳枝”种上去,然后让它成活并长成参天大树。这将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和事业。

注释

[1]耶鲁大学:最初是一所教会学校,创建于1701年,1718年更名为“耶鲁学院”,18世纪30年代后,学院逐步发展成大学,于1887年正式更名为“耶鲁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