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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年初六那天,永胜翻砂厂的老板娘到赵二家。

赵二还在睡觉。她一停了活就拼命地睡觉,好像这辈子从未睡够过。睡够了之后,又浑身的不舒服,这叫回力。所谓回力,就是力因为得不到释放在身体里憋着,搞的不好要憋出毛病。回力的唯一出路就是立刻去干活,一个长期干活的人一停了干活,就觉得不适应。就像一个大烟鬼停了吸大烟一样百爪扰心,经年累月从不间断的劳动使身体的各个部位,已经热爱上了劳动,只有劳动身心才会愉快。

新年伊始,歇息了几天,在一般人认为这是幸福的几天,赵二却为这几天苦不堪言。

老板娘问赵二:“烧饭你干不干?”

赵二一骨碌从床上翘起来,露出蓬乱的头发,没加思索地说:“干。”

老板娘一听说干,还怕赵二反悔。她就坐在床沿边,跟赵二拉呱,她是个忙人,为了找一个合适的食堂工人,她情愿花点时间跟跟赵二联络一些感情。

赵二对于烧饭是有好感的,她在模具厂烧过饭,工艺品厂烧过饭,都说她菜烧得还行。这可以算是一个嘉奖,因为食堂菜很难烧的,人多嘴杂众口难调。一般的食堂工,提起烧饭,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赵二认为烧饭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本地人的菜是好炒的,多放味精稍加糖就行了;外地人就是贵州的多,这些家伙吃得辣,不是一般的辣。朝天的椒炒脆了之后揉成粉末,浇上热油,吃上一口就如嗓子里点着了火,一直烧到胃,胃里就像火燎马蜂窝,他们只要吃上了这样的东西,其它的都不重要了;安徽的吃得咸。赵二基本上能掌握住各个省份人这些家伙的情况,这些家伙又想省钱又想好吃,是要费些心思来对付他们。但是赵二有自己的一套。

赵二你同意了马上去看看,要是迟了很可能就烧不成了,要给我烧饭不在少数。你来烧我不会给你吃亏的。你老公梅星每天在我家门口摆摊卖饼,知道我的为人。

好好好老板娘你回去,我保证去干。

这些年都在卖饼,赵二想换换工作。

当初来浙江的时候,赵二没找到可意的工作,在理发店里干了一程,给人洗头,整天跟人的头发渣子打交道,使她有些想法。理发店的生意好得很,她将这些如西瓜一样的大头按到水里去洗的时候,就骂这些人太图好了,难道不剃头就活不成了。所以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只做了很短她就改行做厨师了。自从干上了厨师,她才觉得这活是对路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剃头。有的人在剃头的方面花了大量的钱财,她一分钱也没花过,花大量钱用在头上不是合算的事情,就算你把头搞得让人眩晕,又能值几个钱?

下午她跟老板娘把事情谈了,老板娘说工资一千八,上一个食堂工也是这么多。老板娘说这个工作很赚钱的虽然老板娘给的不多,但是卖食堂是相当可靠的一笔收入,好好干,天天卖大饼人晒得像黑炭一样,在我这里干省得晒,人也变得好看一些。

第二天就走马上任。

这个工作量很大,她跟老公梅星两个合伙来干。

老板娘跟他们谈工作的范围时,有些工作可以推掉,她老公欣然接受。

赵二看不惯她老公,哎呀呀什么样的活都往身上揽,好像跟老板娘有什么意思了。

永胜翻砂厂有一百多人,在食堂吃饭也只有五六十人。有几个人赵二对他们很客气,士钟和文利在吃菜方面很舍得,赵二就觉得这两个人是好人;江苏那个夫妻俩,男的是个大勾腰,女的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吃菜也不挑剔,每顿都要买一盘肉,赵二也是蛮喜欢他们的;老白毛每次都打一块鱼,老白毛的眼窝深陷,脸皮有点煞白,好像缺乏营养;长毛有点挑剔,但是吃的还是捡贵的买,这个家伙留着个披肩的长发,搞得像艺术家一样,赵二开头还以为他是个女的,看到他的喉结才知道真相,他也算是个好人;贵州叫累富的夫妻俩带一个小孩,孩子很漂亮,白白胖胖的,每一次进食堂小家伙都跑来买零食,小手脏兮兮的,脸蛋涂抹得小花猫一样。孩子来买东西要先给钱,妈妈没有给钱他就哭了,孩子的妈妈很年轻漂亮,在水槽里将孩子洗得干干净净就来打菜了,一碗荤菜一碗素菜,每天棍打不动的。这些人赵二见了就打招呼,对于赵二来说买她菜的人就是上帝,不买她菜的人就是狗屁。有些人赵二就懒得理睬,夫妻俩就打一碗素菜太抠了吧?还有一个养着一条狗的夫妻带着一个孩子,自己带着菜来蒸,一盘菜也不买,还好意思把人家吃剩下的饭菜拿回去喂狗。那天赵二就找起了他的茬子:“自己蒸菜的都出去吃,别在这里捡便宜。”

“你算什么?你是老板吗?”那个家伙说。

“我是老板就把你开除了,不是老板也不让你搁这里蒸菜,老娘既然担起了这个破挑子,就有权利,老娘不是为人民服务的。”

赵二这是杀鸡骇猴以儆效尤。如果人人都来蒸菜,她的菜卖给谁呢?她去赚谁的钱?这样抠的人还养着狗,真有些搞不懂!屙屎给狗吃还要厕所呢!但那条狗仿佛很听话的,每次跟主人来食堂吃饭,它知道夹着尾巴做狗,在不显眼的地方看着,老板家的狗也在,它不能跟老板家的狗争,老板家的狗吃饱了,然后向它摇摇尾巴,仿佛说,你来吃吧笨蛋。它才凑上去,它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吃蹭饭的,人家给吃就吃,不给就算了。门卫很讨厌这条狗,见了就轰赶,门卫说,你算那颗葱,也敢来这里吃白食,滚回去。

自此这条狗就不敢进食堂吃饭了,见到门卫就远远地站着,可怜巴巴地瞅着,不让来咱就不来就是了。主人去车间翻砂,它就坐在主人的旁边,老板娘从它身边过的时候,它怕老板娘讨厌它,就缩成了一团。谁知老板娘表扬了它:这样听话的狗真是少有。

听了老板娘的表扬狗美滋滋的,它是认识老板娘的,知道尊敬老板娘,老板娘经过它面前时,它还点点头抬抬爪子,其他人经过它面前时它就大咧咧地看着人家,有时还狂吠几声。

赵二做菜以辣咸为主,这些家伙挑剔得很,清汤寡水干脆就别拿出来,食堂菜数量多,炒起来也不好吃,一律用油炸。油炸出来的素菜颜色好看,油炸菜花鲜嫩的,油炸茄子碧绿的,油炸豆荚如翠玉一样,油炸豆腐,金黄的,炸好了之后,撒上佐料,上头浇上油煎辣椒油,把你狗日们辣死算了,荤菜部分,鸡腿鸭身猪头肉,用八角、桂皮、花椒、大茴等中药卤起来。他奶奶的,到哪里吃到这样好吃的菜。

老板给的工资不多,活却不少,免费为她烧锅炉,这些活都是赵二的老公梅星包了。梅星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全部扑在老板家里了,赵二的老公还帮老板娘干不属于他干的事情,赵二问他,死人,你干这个干那个,她没叫你干你也干,你想跟她好。她老公火了,你这个人的嘴怎么这么坏呢。

赵二不在乎钱多钱少,难道钱少就不干活了?干活是我的事情,给工资是老板的事情,老板最烦人家嫌钱少,在翻砂厂烧饭就是靠卖菜和饮料赚钱。老板娘向赵二灌输买菜和饮料的基本常识和技巧,比如牌子响的物品,进得少一点,杂牌的进得多一点,名牌的进价高,杂牌的进价低,卖出的价钱都是一样。这使赵二很为难,人家来买东西给他名牌还是杂牌呢?这就要见机行事了,做生意的人就要灵活善变。老板娘是好老板娘,她也想赵二多挣点钱,这样的话赵二就能长期干下去了。赵二的老公活干得不错,将工人的澡堂打扫得干干净净,早晨三点多乘工人们还没有来,就打扫澡堂子了,有很多脏东西,有小孩的屎,用纸盖着,搞的不好就踩到脚上,还有女性的卫生间散落得到处都是,赵二看到这样的情况很火,她说,你个王八羔子们,澡堂子又不是厕所,我们来烧饭的,难道还要给你们揩屁股,太过分了。每当这时梅星就把她搡走,说这活不要她管,这些脏活他包了还不行吗?既然工作上有这么个项目,就要毫无怨言地干好,他不需要老板娘嘀咕的。锅炉烧煤不浪费,老板娘不喜欢浪费煤炭的锅炉工。老板娘还跟上一任的锅炉工吵过架,就是说人家拿她的煤炭不当是自己的。梅星不这么干,他不愿意做老板娘不高兴的事情,老板家虽然钱多,煤炭也是国家资源,现在都在提倡低碳生活,这一点梅星懂赵二也是懂的。

赵二每天骑着一部快散架的破电动车去买菜,买菜是很讲究的,既要便宜又要好,这是个很难办的事情。她往往挑选一些丑陋不堪的菜,这些菜就像人长得凹鼻子凹眼睛虽然丑了一点,但价钱低,赵二喜欢这些菜,她一见到这些菜就笑了,这些菜一见她也笑了,她笑是因为它们廉价,它们笑是因为找到了懂它们的人了,实现了它们的价值,也就是说遇到了知音。啥叫知音?比方唱歌,唱了半天人家以为是驴叫,你就没遇到知音。知音也可叫相好,什么样的词都可以变的,唯变才能常新。相好就是相互好感,一般情况下是一男一女,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菜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赵二献媚。它们说,亲爱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她就像那些不嫌弃女人丑陋的男人一样,将这些菜们揽入怀抱,小乖乖,你们都是朕的心肝宝贝,朕爱你们胜过爱别人。赵二想世界上很多看似丑的东西,甚于看似美的东西,往往这些丑的东西就被世人忽视了,岂止是忽视甚至是抛弃,就拿这些菜来说,赵二要是不买,很可能就没人买了,只有丢进垃圾堆腐烂。

赵二想她如果是一个富人,一定是个超级富人。她要挂一个招牌叫做:‘丑人之巢’。她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比方说她就是个男的,将那些丑得要死的女的全部召集到一起,比如烂眼、肿腮、龅牙、麻子、秃子、狐臭、口臭的家伙。给她们每人盖一座别墅。别墅里有花园,假山,还要养一条狗,防止她们寂寞。把爱的浪潮给她们公平地送过去,让她们每一个人生一个孩子,使她们老有所依少有所爱。当然在干这件事的时候,也要防止那些不是丑人的人混进来,那就不得了啦。所以这也要规定一个界限,丑到什么程度才配到‘丑人之巢’来生活,长鼻子长眼都来了,都说自己是丑人,什么样的家业也撑不住。那些不是丑人的人也别来赶这个热闹,会有你们自己的生活,爱你们的人多着呢。赵二就是这么个想入非非的主。

这些菜一点也不比那些长得好看的菜吃得差,赵二将它们分门别类,除去糟粕,取其精华,洗净晾干。有做汤料子的,有小炒料子的,有凉拌料子的。让它们各尽所能,你是什么样的料子就给你派什么用场。就像那些走进各种岗位的人们一样,等级分配,待遇各异。特等的价钱就高一点,次等的就低价一点,不要抱怨,人有三六九等,物也有优劣强弱,菜有营养高低。老板娘深有感触地赞叹赵二,因为老板娘在用人方面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有几个非常丑的人在老板娘这里干活,他们人是丑了一点,干活不比长着漂亮脸蛋的人差,差使还更方便。

赵二最得意的一道菜,把不少人都蒙在鼓里,赵二希望他们蒙在鼓里,有些东西不知道更好,这道菜她在工艺品厂烧饭也用过,后来被一个河南人一个很精明的家伙识破了。他一说出来,人家就觉得很像了,一下子人们就觉得这道菜不是个菜了。赵二觉得这应该是个菜,不是菜人家为什么放在菜场卖呢。她是在大菜市场杀猪案子那里发现这个好菜的,猪的生殖器,她开始也不知道这是啥家伙,堆在地下一大摊,一根根比筷子长一点,问是啥东西?人家回答是猪尿筋。问价钱便宜得很,她在工艺品厂烧饭那时,才五毛钱一斤,现在是二块钱一斤啦,要想发家致富就靠这道菜了。她一次买回来几十斤,先在开水里煮几遍,用清水洗净,放碱面揉搓去掉臊味,然后放到卤锅里焖烂,捞上来切成段子,用尖椒炒起来,卖四块一碗。她卖的所有菜中就这道菜赚钱。有人问:这是啥东西?

赵二回答:不是啥东西,是好东西。这是干部食堂里才有的,她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从一个在干部食堂烧饭的朋友那里分一点来的,高蛋白、低脂肪。一般人吃不上这样的好东西,你们能吃上是你们的福气。她没说是猪的生殖器,说穿了这道菜就没有出路了。这确实是一道既便宜又营养的菜,据有经验的人说,这道菜使一个久治不愈尿床的人菜到病除,使一个求医无门阳痿早泄的人坚挺了起来。因此这是一道健康菜,是男人的菜。赵二不必为这道菜感到对不起人,卖四块是稍微贵了一点,但究其营养价值也就不贵了。一盘营养丰富的、能治疗顽疾的大菜才卖四块钱,这难道不是太廉价了吗?要是放到大酒店里起码也要卖个一百二百的。翻砂厂都是男性多,她要是不做这道菜委屈了手艺不说,更对不起这些铁打钢做的农民工。

赵二这个人还不是很坏,好坏都是有个尺子量的。一个人要是打哑巴骂聋子,恐怕就不算一个好人了,所以做人要把握这个尺度,赵二用油比一般食堂用的要好。她不能坑害农民工。她自己就是农民工,她知道不少人都在坑害农民工。买一些腐烂变质的菜给农民工吃,到处打听瘟猪肉哪里里买得到,不惜多跑几十里路去买瘟猪肉,抓住他们爱贪便宜的特点。人家坑害那是人家的事,她要坑害就家鬼害家人了,就比汉奸还要可恶。日本侵略中国出了那些汉奸,是多么丑的事情。做人不做这样的人。她没有买那种桶装的猪油,这种油健康状况似乎很没把握,棕榈油也是便宜的,赵二是想过用的,也没有用。这种油凝结性很强,全国人都在吃。这油产于马来西亚,畅销于中国,营养价值十分贫乏。赵二对棕榈油有戒心,她在网上查到三级棕榈油在四十度也解不了冻,而且对血液循环有害。

赵二近年也有高血压,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她如果做了一点亏心事她的心很不安,良心发现就是这样的情况,什么叫良心,就是当你做了一件亏心事感到很不安时,这就是良心发现。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那天早晨赵二在菜市场买菜,起得很早,头有点昏。在这样的情况下买菜,她有时多给人钱,有时就忘记了给人钱。她搬走一箱鸡腿骑车就走了,这个家伙生意忙也没注意,她走出菜市场很远才想起来的,想起来了就要还给人家,要是没想起来她也就懒得还了。她知道要不送回去,她就会头疼,血压就上来了,这是她近年来学好的主要原因。要是搁在以前,她巴不得买人家东西,都得了健忘症,忘记找她要钱就好了。她会赞叹这个世界真美好。赵二以前不是个好人,专门想人的歪点子。她曾经盯着羊毛衫厂的老板王大有的钱包,她学过扒手,她能透过皮包看到钱的数量。王大有将四万块的钱包夹在胳膊窝里,头梳得贼亮贼亮的,在马路上走。赵二走在他的后面念叨:掉掉掉掉掉掉!王大有的钱包就掉了。

看起来王大有的钱包是自己掉的实际上是赵二让他掉的。

讨债

当然这也不是每次都灵,这主要是因为这个老板跟赵二有仇,他欠了赵二的血汗钱,赵二去他的厂里要钱那天是腊月了。年关将至,想必大家都和赵二一样,把欠人家的债还掉,把别人欠你的要回来。永华的老婆红梅欠赵二三十块,已还了二十,还剩十块;陈疤眼子欠赵二一只烤鸭一斤猪大肠子,折合人民币也是三十。这是赵二在没有工作的时候,卖熟食那会落下的账,陈疤眼子是卖西瓜的,他真要是不给,赵二也就打算明年夏天来赊他的西瓜。这种人货到手就不想还了,是个不要脸的人;还有一个叫小香的女人欠她一百二。说起小香赵二就生气,她那天刚干活回家。小香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存折,说赵二姐姐,快帮一下。她和小香不是很熟,但是也算邻居。看小香这样急急乎乎的,莫非小香是你那个颈子一尺多长的老公死了?小香说真是这样倒也罢了。姐啊,借二百块钱给我,我存折有钱就是来不及取。赵二听不得人家叫姐,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仅有的一百二给了她。你看这个小香,自从拿走了赵二的一百二,就不面见了,为这点钱赵二跑酸了腿。那天去小香家要钱,还挨了小香丑老公一杠子。

红梅说你借给谁不好偏借给小香,你知道小香是啥人吗,她赌博欠了一屁股的账。她啊丑得要死,欠一个老头儿一千多不还,人家找她要,她就跟老头儿说:“老大爷明天我老公不在家,你到我家来我还给你吧。”

老头子听到话外音,知道小香要以身相许了。第二天,老头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换上了干净的白府绸褂子,就去约会。一到小香家门口,狗就咬不停,老头子怕被狗咬了,就小心地站着不动,他喊小香来把狗赶走。小香在楼上不吭声。老头子就大着胆子进屋,这一举动反倒把狗冲愣了。狗就退一步叫一声,退到墙角没得退了,狗就呜呜噜噜地哭了。狗是怕狠的,你越怕它它就越叫得凶,你不怕它,它就不叫了,因为叫也没意思。

小香在楼上笑嘻嘻的向他招手,来啊来啊老家伙,今天还你的账了。老头子小腿就酥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上,一跑到楼上就把小香抱住了,根本就不提钱的事,小香半推半就,两个人在房子里玩起了老鹰捉鸡的游戏。老头子正把小香按到床上准备办事,半路上杀出来程咬金,她的老公一脚将门踢开,顺手从门拐抄起一杆毛竹稍子照着老头子就是一家伙,老头子捂着头,血就顺着指缝流,迷迷糊糊的,手上戴着的金戒指也不知去向。这还用说肯定被小香捋去了。

小香这个人太丑了,别看她打扮得俏喷喷的。被我逮着了我要揍她。那天赵二把小香逮着了。一把封住了她的衣领,还不还,不还就扣自行车,红梅说的。红梅抱怨赵二不该把她说的话跟小香露底。赵二蛮劲上来了,把她的自行车栓在自己的自行车后面拖着,路上好多人都来看热闹,小香怕丢脸一声都不吭,第二天小香就拿钱来赎回去了。

赵二时常回想钱的这些事。当然这都是些小钱。

只有王大有那笔钱是个大数。赵二对这笔钱能要到还是要不到感到很没有把握。因为有人跟赵二说过了,王大有这个家伙不像个老板。他为了逃避国家的税收,找一个半截的残废人为他看家护院。还找了不少哑巴为他干活。他物色哑巴可下了不少功夫,据说三下贵州,两下洛阳,总共凑齐了一个排的哑巴。开始哑巴们以为他是个骗子,人家问他,你为什么不找好好的人干活,偏偏找哑巴呀。他说这个问题嘛,还是有点原因的,暂时不说为好,以后你们就知道了,不妨就透露一点给你们吧。树立爱心企业你们知道吗?我就是要带这个头,把爱心传给需要爱的人。为了一切哑巴,一切为了哑巴。

赵二一开始见到这些哑巴还以为到了哑巴窝了。他不是为了哑巴们的生计着想。他绝不会多给哑巴一分钱,况且哑巴们的活干的比谁都不差。他是打着为残疾人创造就业机会的旗号,真是残废干不了活的人他会要吗?这样国家不但不能收他的税,还要补助他。他的脸皮厚不厚可见一斑,敢跟国家耍花招,真是老鼠舔弄猫腚眼大了胆了。他欠工人的工资,能不给就不给能少给就尽量少给。

赵二担心她这个工资是少给还是不给呢?按说他是不能不给的。她带着儿子去王大有的羊毛衫厂上班。六月的天气,炎热的要命,闲着无聊的狗都热得冒大汗。电风扇煽出的风也像火一样,赵二是新来的,没有风扇,更是难挨。儿子胆怯地偎在她的旁边,这个小家伙很会察言观色,他知道那个女的不善,就是王大有妹妹,她是车间主任,赵二的儿子一见到她就显得很乖,怕被她打屁股,只要她不在,小家伙的花样可多了,一会儿玩折飞机,一会儿玩打枪,一会儿盖房子,赵二还给儿子买了一个奥特曼,让儿子的玩具显示出领先水平。这样干了一阵子,厂里的生意不咋样了,想退掉一些人,赵二就被退掉了。那天赵二高高兴兴来上班,在路上被王大有的妹妹王阿月拦住了。她说,谁让你带小孩来上班的,这里又不是幼儿园,要带孩子回家带。赵二一听这话,稍微有点迟疑,但马上她就想开了,她自我安慰:本来也不想干这个鸟活,正好借坡下驴。不干就不干,少了你这个破厂就死人了?

要钱那天赵二喝了几口老白干壮壮胆,她借着酒劲上路了,到了厂门口,半截门卫不在,狼狗‘呼’的一声站起来了,赵二严厉地瞪着它,狗这个东西你怯了它就来劲了,你输给谁都别输给狗。赵二用目光将狗逼退了。赵二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娘是谁?老板见了还要拿烟倒茶呢。狗后来想起来了,这个人原来是在这里上班的,还带着个孩子,它就惭愧地低下了头,躲到狗窝里去了。赵二没一会就上了厂长室,王大有斜倒在躺椅上打着瞌睡,赵二进来,他好像没看见一样。王大有长得很丑:龅牙,趴鼻子,脸皮粗糙,厚嘴唇如狗的舌头一样翻着,一张马脸灰暗无光。他这幅德行想作怪都要不得,除非多花钱。赵二看他梳得光溜溜的头就很好笑,她在心里说,图好也没用,就你这熊样子还想包二奶养情人?得了吧,撒泡尿照照。

赵二从口袋里掏出纸烟,牡丹牌的,老板吃一根烟。烟让赵二办成了很多事,凡是接她烟的事情就有指望了,凡是不接的事情十有八九黄了。王大有没有接,赵二将烟重新塞进烟盒。老板斜了赵二一眼,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赵二回答:我的八路的干活,不是鬼子的干活。

赵二很谦卑地给老板鞠了一躬,说:“老板,你看我在你厂里干活的工钱应该算算吧,年关到了,我们穷人一分钱都掰开用。”

“什么钱?”

“老板我在七月二号那天开始在你厂里摇羊毛衫,一共摇咖啡色男衫五百六十八件,三元一件的工价,你应该付给我一千七百零四块。”

他冷笑了一下:“就做这几天活还想要钱?”

“老板不是我不做,是你妹妹王阿月不让我做,这钱你应该付的,劳动血汗啊。”

王阿月莲步轻移,从毛纱车间过来了。她说:“谁不让你做了?我说过不让你做了?”她两手一摊,做出一个很无赖的样子,这样的动作很让人愤怒,接着又说,“谁证明我说过了?太好笑,哼!你到车间里问问,哪个像你做这几天活还好意思要工资。”

赵二感到跟这个恶毒的妇人根本就是无理可讲。但是她还是想拿到这笔钱,就低声下气地说,老板你家大业大的,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而对于我们来说就很重要,你就只当是做好事。

王阿月轻蔑地一笑:“这里不是你要饭的地方,要饭到别处去。”赵二的头嗡地一声爆炸了,看来多说无益,她奶奶个熊,跟你狗日拼了。老白干在肚子里作烧了。想当初,她和儿子一起,在闷热的车间里,没有电扇,都是这个女人欺负她新来乍到,她和儿子汗珠爆得黄豆大,起了一身热痱子,头颈子的汗如浇了一瓢热水,散发着灼热的气浪,痱子就起了,头发颗里的痱子先痒了,然后就带动了颈子的痱子,还有脊梁盖的痱子,像全体接到了命令似的痒了起来。这样的时候,比一个吃白粉的人犯了毒瘾不差多少。

切痱子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情,用指节刮白亮的痱子,发出轻微的爆炸声,‘噼噼啪啪’的,越刮越带劲。赵二喜欢切自己的痱子,也喜欢帮别人切。她要是看到哪个人长了痱子,就缠着人家要帮人家切,人家都知道她喜欢这一手,不但不感谢她,还要问她切了有什么好处?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给人家,有的还找她要二毛钱,她一巴掌打人家,一毛都不给了。这和逮虱子是一样的,小时,头上生了一头虱子,穷生虱子富生疮,穷人因为麻木,根本不在乎虱子吸点血。能为这些东西献点血有什么不好呢?让它们吃,撑死它们。赵二头上的虱子是在学校被一个人放上去的,赵二也学着人家将虱子放到别人的头上。有人要跟你靠近,手心里都攥着虱子,往你肩膀头上一搭,手指一弹就把虱子弹到了你的头上,连老师也跑不掉。其实虱子传播的方法不仅仅是直接撒布虱子卵,这些小家伙精明得很,就像有些植物为了能够将种子播撒到更广阔更遥远的地方,或生出一副轻盈的翅膀,或生出一身毛茸茸的倒刺,把自己粘附在人的衣服,动物的皮毛上,借助外力将它们带到离母体很远的地方。为了生存,动植物都各自有自己的一套,虱子也是在肉眼看不到的时侯,悄悄地飞到人的头上。虱子痒的时候,就用爪子抓,头发被抓成了乱糟糟的如喜鹊窝,一抓就是一个胖大的虱子,用指甲一切,‘吧嗒’一声,冒出了一滴血。我让你吃还是把你干掉了。赵二帮别人逮虱子,要在太阳下晒着,虱子们吃得饱饱的被晒得晕晕乎乎的噶报道格外的幸福,尽力往外面爬,一逮一个准。据说虱子多了能卖钱的,虱子可入药,老中医汪先生就收虱子,二百块钱一斤,才贵呢,逮着的虱子就用盘子盛着。逮完了虱子还有虱子卵,白色亮泽的虱子用指甲一掐,发出响声这就是成活卵,逮都逮不完。后来赵二成立了虱子发展养殖有限公司,这是后话了。

赵二在羊毛衫厂,起早贪黑蚊子叮咬,赶着摇羊毛衫,她有点笨,笨鸟先飞,她就要多下功夫,多吃苦,到头来是白白地辛苦了一场。她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她摸了摸口袋没有带刀,临走疏忽,要是带刀就杀掉这个狗杂种。赵二脚底板发热,眼睛冒火星,是要给这个家伙一点颜色看看,不然还以为我赵二是个好欺负的人呢。她一脚踢起一条凳子,凳子在空中炸药包一样准确地飞向这个王阿月。这一招出乎意料,王阿月“啊哟”一声脚被砸中了,她蹲下来捂着王八一样的肥脚,连连嘘嘘。不得了啦,外地佬打人了!

王大有抄起一条凳子就向赵二砸来,赵二身子一矮借办公桌子挡了这一凳子,就势将办公桌掀了个底朝天,桌子上的茶杯和别的什么跌得四溅,清脆的响声传到了横机车间,一只乾隆年间的花瓶跌成了碎片,对于这个花瓶赵二是有想法的,乾隆年间肯定能值几个钱,要是王大有真不肯给钱,她就拿花瓶当抵押,拿回家也好当个摆设,仓促之间就顾不了,让它去见鬼吧。工人们都闻声出来了,赵二看见他们都在给自己打气,向赵二挤眉弄眼,他们在无声地说,赵二干掉这个坏蛋。赵二心里说,你们说得容易,你们来干掉他给我看看,遇到了事情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赵二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扬言要一把火烧掉毛纱车间就往外溜。

王阿月穿着高跟鞋在后面撵,王大有拿着一把菜刀追来了,他门前的两颗大龅牙跑出了一丈多远,就要咬到赵二了。赵二节节后退,她大喊:弟兄们姐妹们都别干了,反了吧,先捆王大有,后绑王阿月,把他们吊到二梁上,然后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鳖窝,有点骨气吧!你们看看这个老板黑心死了,不给工钱还要杀人,想想看这是个什么鸟人?但那些工人说反就能反么,反了工资就彻底没了,家里大都有老有小。但还有不少工人们还是都走出了车间,套扣车间、缝纫车间的都有,男女参半。工人们在向赵二靠拢。王大有止步了,他感觉到工人们凝聚着巨大的力量,真要反了他也不好收场。

王阿月更丑,这个婊子养的心太毒辣,就算你穿得再好看,一天换三遍衣服,头毛烫得如孔雀开屏一样,脂粉搽得厚实得掉下来砸坏了人的脚后跟,也遮不住你脸上的雀斑,你死尸一样的脸面不是脂粉遮盖得了的,即便你戴上麻绳一样粗的金项链,你也很丑,迟早要翻船。听说你的老公正在跟你闹意见?你那个老公我看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这一家都是坏蛋,你们狗咬狗吧。

王大有不敢扣哑巴们的钱,开始他以为哑巴好糊,在给工资的时候,就少给一些。哑巴精着呢,账算得烂熟,哑巴听不到人说话,但是能看见人的表情,早就看出王大有的不良用心,哑巴们挤到办公室,哇哇叫。王大有装糊涂,故意不知道哑巴们的意思。哑巴一把就抓住他的刚会走路孙子,倒拎起来,小孩哇哇大哭,哈喇子滴了一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哑巴火了,就敢把他的孙子从楼上扔到楼下。

后来王大有就倒了霉啦,先是楼下的拉丝车间死了人,死了人之后,拉丝厂就关闭了。后是毛纱车间着火了,赵二没有放火,火自己着了。那个大火烧的轰轰烈烈,毛纱一经点燃就欢天喜地起来,它们互相感染着,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团结起来力量大,火光一下子就冲破了屋顶。起火是半夜时光,冲天的大火激起的烟雾遮盖了好大一片天空,一直到第二天一团浓烟还在空中飘荡。损失了他不少钱,好多人都去看,却少有人哭。王大有其实也不是算大老板,出了事就慌了神。他刚刚赔了一个棺材板,一个外地民工的头被拉丝的机器切断了,王大有也像死了老子一样哭了。这个外地民工早起上班,无意中就丧了命,他只为捡一只手套,把头伸到机器里。机器开着的,他很可能以为没有开,结果就被机器扎死了。看热闹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血腥气蔓延到几里开外,都是农民工兄弟们嘛。

关于王大有这样的老板,还要补充一些,他这个人虽然也是农民企业家,苦底出身,他只知道一味地盘剥工人,不是农民工的贴心人。他挖空心思地赚钱,他在贵州找哑巴时候,还顺便捎带了几个姑娘,给每个姑娘家里三千块钱。这些姑娘被带到他的厂里,关进一间黑屋里,然后他就四处奔波寻找买主,这几个姑娘有的卖价是一万八,其中一个以八折五优惠卖给了永胜翻砂厂的老牌职工考连。考连买到的是最后一个被挑剩下,嘴上一个黑痦子,牙齿很黑的女孩。货卖折底就不在乎多少了。这批姑娘给王大有赚了十多万。他把这些姑娘先睡了过后才出卖的。那天晚上,他联络好了买家之后,心想到手的姑娘鲜腾腾的,不睡白不睡,睡了也白睡。很多人都听到他家的黑屋里传出来姑娘们尖叫的声音,他像老鹰扑食一样把一个个都逮到了,按到地下把人家奸污了。

谁知道,这些姑娘并不是省油的灯,在八月二十六日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姑娘们设计好了,在北水洋马路边上会合,然后乘车南下广州,都逃跑了。当然事情没那么顺利,和赵二隔壁的永平买来的红梅,在逃跑的路上被抓回来了,也怪她粗心大意,这样关键的时候,怎么能省钱?她在奔跑的路上拦截了一辆拖拉机,也不管拦住的是什么人的车,她如果叫出租车,命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就是命,一个人在命运不济的时候,喝口凉水都要噎死。她坐的拖拉机是永平的姐夫开的,她不认识永平的姐夫,他姐夫认识她。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去亲戚那里,半夜三更的,到哪个亲戚家?你有什么亲戚在这里?笑话。永平的姐夫觉得不对劲,就把她拉回去了。红梅要跳车,被永平的姐夫用拖拉机上的绳子捆了个严实。

逃走了的幸运者,给买主家带来的不幸这下全部降到红梅一个人身上,十一个家主来到永平家,把红梅升到二梁上,麻绳放盐水里泡泡,一个人拎着一根麻绳,像舞鞭子一样一鞭一道血痕,有的人劈嘴就给她一巴掌,有的人一脚就踹着她的裤裆,边打边拷问她一共卖了多少次了?红梅不敢回嘴,但是人家一定要她说,她说卖了一百次了,这是一百零一次。她嘴角流着血,裤裆里窜了稀,她那副样子根本就没人同情,人们把对骗子的憎恨全部发泄到她的身上。好多人都去看了,赵二也跟一些打工的挤去看,一会儿觉得红梅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红梅很可恶,一个自卖自身的骗子,她身上的血液都是丑的。后来红梅和赵二还是朋友呢,红梅爱赌博,很舍得下注,经常向赵二借钱。赵二卖大饼有几个散钱,赵二不敢多借给她,怕她屁股一溜跑掉了。这个家伙就是有一股赌劲。那一天看客们拥挤得把永平家的屋子都要胀破了。看客都说往死里打,但永平还是护着她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红梅必定跟他睡过了还是有些感情的。他说不让你们打了,她是我的人,要打也是我来打,你们要打回家打山墙。有的买家要找王大有把钱要回来,王大有两手一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钱两清了,谁还管到以后的事情,包你娶媳妇还包你生儿子呢,真是的!

永胜翻砂厂

永胜翻砂厂老板很温柔,很像个女的,他对工人从来不发脾气,工人有什么困难他都热情地帮助,比如工人的小孩摔倒了要送医院,他就开车去送,他服从老板娘的指挥,他开着翻斗车子,将产品运到一间屋子里堆着。老板不多言不多语,混在工人群里干活,和工人没有什么区别。在重大决策的问题上他不擅作主张,比如有职工找他说要回家,他就推脱明天再说。工人就不找他了,就去找老板娘。工人进出的事都是老板娘的事,他支持老板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沉默,多做事少说话。他们夫妻俩个相信劳动、热爱劳动、苦打苦磨,他们是一对搭配得很融洽的搭档。

老板娘很像个男的,四十多岁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很好看,这个女的很不简单,偌大的钢铁铸造厂居然是一个女的领头干的,把不少男的都比下去了。她在车间里戴着红色的工作帽子,头发挽在帽子里面,指挥着工作,人手不够她就亲自上阵。拉铁水这样的工作可以说是非男人莫属了,在永胜翻砂厂你会看到这样一个风景:一个美女和一个衣着破烂的农民工搭档拉着一大铁桶铁水,火焰一样的铁水将她的脸膛烤得红彤彤的,她拉车的步子很稳健,晃晃荡荡的铁水在桶里滴溜溜地转着,始终不泼不洒。换上毛躁的农民工拉着一路撒着,铁水淌到地下就变成了铁粒,烫到人的身上肉就烂掉了。有一个工人因为一屁股跌坐在铁水里,下半截烫死了,这个家伙一辈子完蛋了,命根子被烫熟啦,他活着也等于死了。所以拉铁水的工人都要训练好几天的。三天浇一次铁水,老板娘亲自上阵,任何一道工序她都是行家里手,做一个老板首先得是个全能的工人。其余的时候,她又是营销业务员。

老板娘出门时候背着一个黑皮包,套在颈子上背着的,不似有些人搭在肩膀上,大忙人背包是为了工作,和那些显摆的人是两回事。一般情况下,老板们都是胳膊窝里夹着黑色的公事包。但是老板娘是女的,女老板就要有女老板格式,况且夹在胳膊窝里,容易忘记随处丢了,只有套在颈子上才是万无一失的,这也是女老板比男老板谨慎的地方。女老板四季都是穿裙子,她生得苗条,穿什么都好看,穿衣是自生的,有些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好看,这不是衣服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什么样的衣服都往身上穿。女老板多半在外联系业务,和客商打交道。她叫丽美,人也确实出色,好些男客户觊觎她的美色,但是老板娘不以为然。

赵二在厨房里洗菜,老板娘在食堂窗户观看着,她的眼睛利剑一样瞄着车间,赵二问:老板娘看什么呀?

老板娘回过神来,“哦。”

她是在看这帮打杂的工人里哪个偷懒,哪个油滑,该炒哪个鱿鱼。一个叫成刚的小伙子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他刚来不久,不习惯这样的工作吧。成刚吃菜很舍得的,开除成刚使赵二很失落,赵二希望老板娘将那些不在食堂吃饭的家伙多开除几个,不应该将成刚这样的人开除了。厂里有监控的,一般情况下老板娘都能掌握得了,当然也有很多角落是监控死角,老板娘买了一副望远镜供她在办公室里观望。她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何发,这个家伙去小店喝酒了,还买了一两花生米就着烧酒,喝过了之后,马上就回来干活,他干的杂务工作,倒也没有偷懒,放下这个就抓起那个,他弯腰将几个废电动机放在手推车上,用手抹了一把汗揩在大裤头上;后面跟着拉焦炭的考连,考连的两条胳膊缠在手拉车把手上,身子前倾屁股后翘,罗圈腿弯成了弓,秃头上沾着明晃晃的汗珠,老板娘看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的聚焦点又转到陆常冰身上,这个外地佬用两轮车在搬运货物,车胎炸了,他又把货物卸下来,装到另一辆车上,他好像很不情愿,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像是在骂人;这些都是老工人老板娘基本上都放心。那个开翻斗车子的叫谢帮升,东张西望,抓耳挠腮的,他在无缘无故地笑,老板娘皱着眉嘀咕,神经病啊!望远镜里出现那个运铁砂的家伙跟老白毛打着玩,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拱你一下,你撒我一身灰,我泼你一身水,把旁边的人都引来看热闹,都笑得像傻瓜一样。胡闹,吃饱了撑着是不是?老板娘生气了。把望远镜往桌上一搁,往车间里跑去。翻砂车间就不用管了,上厕所都小跑着,忙得热火朝天的。男的用锹往模具里添砂,再用锹柄将砂捣实。女的负责运砂,一桶砂有一二百斤,她们干得很熟练,用撬杠把砂桶撬到滑板车上,有的女的背后还背着个孩子,小孩站在一个竹篮子里,这样的人颈子都比较往前伸,因为篮子抵着她的头了,她们一溜小跑地拉走了,筛砂工忙都忙不过来,等砂的女的排成了队。

少数的工人在干活时候不是很卖力,老板在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老板不在又是一个样子。这和多劳多得不一样,多劳多得的话工人就不需要管理。都把活往好里做,往快里做。计时工能混就混,要会混,混得巧妙才是高手。当然这是逃不过老板娘雪亮的眼睛。

老板娘真是不容易啊。身为老板娘,她是主事人,既要为销路打开通道,又要抓好内部生产,也就是用人的问题。好多工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百把人当中就有十几个老酒鬼,老酒鬼们一天要喝七、八遍老酒,有的人小高井就装在口袋里随时喝。有几个严重的酒鬼喝了酒干出的活就不像个活了。还经常出点小事故,要么被铁器砸了脚,要么就是铁水烫了手。这些事情让老板娘够烦的了。

老板娘身先士卒和工人们打成一片,这在其他工厂是少见的。老板娘是个苦底出身,她年轻时还拾过大粪,抬过棺材、穿过死尸。可以说什么样的事情老板娘都干得像模像样。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一定是磨练出来的。那时抬棺材二十块钱,帮死人穿衣是三十块钱,老板娘说抬棺材她就怕爬坡,虽然四个人抬份量不是很重,陡坡是很耗体力的,往往抬到目的地,小腿就抖颤得如筛糠一样。但是抬棺不可能不爬坡,因为安葬地基本上都是山里,山路难走,人人都拄着棍,碰到下雨天路打滑就更受罪了。相比较还是穿死尸轻松多了,说轻松要是不熟练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因为死人僵直不配合,她在生手的时候,给尸体穿上了衣服,自己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说是穿衣还要抹澡的,抹澡就像抛光一样,三遍才收光。头一遍是抹个大体情况,第二遍下劲抹了,一般生前没有洗尽的陈垢,都打了香皂抹干净为止,第三遍是用清水擦拭一下就完事了。老板娘说她开始帮男人抹澡有点害臊,什么地方都要抹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拐弯抹角的地方都要抹到,你以为钱是好挣的么。抹到男根的时候,她有点羞答答的,那个东西如蚕蛾一样缩着,有的人比较大有的人很小,干惯了也就无所谓害臊了。

她后来熟练得简直有点职业自豪感了,主人家将水打好递给她,她三把两下就抹好了毛坯,然后就抹第二遍,紧接着第三遍就一挥而就。孝子在旁边伺候穿衣,死人被她叠坐着,一松手就倒了,都由孝子扶助。此时死尸在她手上就是一个衣架,她毫不客气地将死人僵硬的胳膊举起了,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套进去了。她带了一个徒弟,现在出息得不得了,成立了丧葬一条龙服务,有花鼓队、唱诗班、鼓手、唢呐什么的一应俱全。赵二听老板娘这样说,也想进这个一条龙里工作。老板娘说那是不可能的,都自己的亲戚挤扁了脑袋,哪有外人的份。

赵二老家抬棺材是不要钱的,抬棺是八个人,穿衣也不会叫别人来穿,南方人就知道钱。老家谁家里死了人,孝子披上孝布,腰里缠着麻绳,给人家磕个头,给谁磕了,谁就得去抬棺材,不怕你有什么重要事都得停下来,亡者为大。南方人什么活都给钱,真有意思,南方人经济头脑活泛,领导着经济的新潮流。

这都是艰难困苦的时候所经历的,老板娘不愿回忆。

老板娘赚的第一桶金是她做裁缝。老板娘亲口跟赵二说的,平时在街上摆铺子,红火的要命,她做衣服有型有款,往来的人都喜欢。特别是接了一批校服,千把多套,一件给她十块钱手工,她请了一批徒弟,没一程就把衣服做起来了,学校看她动作快,每年夏季她都接到一批活。后来成品衣服多了,裁缝不吃香了,她又改行卖副食,零卖是赚不到钱的,她就搞批发。副食品让她很赚了一笔,老板娘头脑灵活,利用赚到手的钱买了三十亩的地皮,那时地皮很便宜,三万块钱一亩啊。想想看吧,房地产翻得多快,想不发财都不行了。开这个翻砂厂老板想做第一把交椅的,老板娘硬是不同意。老板娘说她这辈子就差做老板这一关了,等她做厌了,才换给老板,她说男的做老板有钱就变坏,她才不做这样的傻事呢。

老板娘是个干惯了活的人,这样的人除了干活就没有什么爱好了,因为活已经包围着她脱不了身。老板娘属于农民企业家,对热爱劳动的人很是好感,因为她知道其中的艰难困苦。老板娘跟赵二说,赵二你好好干,年底给你发一点奖金。

人有百样人。赵二遇到过很多老板娘,就这个老板娘不像其他老板娘那样烧包,比如屿新村一个老板娘,姑且就称她是老板娘吧。她老公不知道沾了哪个明白人的光,购了几台数控机床,扬威耀武地做起了老板。赵二在大街上卖葱油饼子,以往这个女的和赵二很熟的,在一个桌子上赌过钱,还买过赵二的饼子。自从当了老板娘之后,就不得了啊,看见像赵二她们这样的人简直就不放在眼里。赵二招呼她,看到那张冷脸和那蔑视的目光就把话咽回去了。她故意昂着头,说晚上打麻将打到深夜十四点,哈哈,你说她笨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人不天天输才怪呢!但这样的人偏偏把钱看得比命贵,真需要救济的人向她讨一点救济,她的脸绷得像死人的脸一样难看。她的一头短发像一口黑色的大碗扣在颈子上,脸蛋生的也不是好看,还穿着男式服装,一副雄才大略的样子。赵二很瞧不起她皱着的眉和她那往上翘着嘲弄人的大嘴,她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人有了钱就更不像人了,有一天她老公将她甩了的时候,她就找不到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