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棕榈和松树
若我们最好的报酬是
一只空荡的袖子,一只僵硬的膝盖,
余生都要倚靠的拐杖——谁会在意,
只要那面旗帜仍然勇敢地飘扬?
只要这个民族仍然勇敢地生长?
死亡——除却神之复活,死又是什么?
让英格兰的军号奏响,
穿越山峦,直到遥远的地方!
——W. E. 亨利(W. E. Henley)
1
女王的登基六十周年庆典将帝国的新概念变得明朗而具体,也让人们感到,他们乃是一个组织合适的工作单元的一部分。“更大的不列颠”(Greater Britain)这个概念是年轻的查尔斯·迪尔克①在30年前提出的,虽然这个概念在受过教育的阶层中已经流行,但是直到八九十年代,在英国绝大多数民众眼中,他们的帝国不过是海权模糊不清的附属物——那些海外领地都分散在地平线外的某地,零零星星地增长着。约翰·西利爵士在他开创性的作品《英格兰的扩张》(The Expansion of England)②中评论道,海外帝国就是“在一时的心不在焉中”取得的。他的意思并非大英帝国是靠胡思乱想建成的,而是说英国本土的大众竟然完全不在乎“我们种族的扩散和国家的扩张这样重大的事件”。
不久之前,就连政治家自己也经常怀疑,帝国带来的利益是不是真的值得他们不惜忍受各种麻烦来维持,而且不仅是激进派,就连身居高位的托利党人乃至殖民地官员都认为,帝国终有一日会解体。支持“小英格兰”的格莱斯顿的观点就非常流行——他称帝国的胜利为“荣光的虚假幻影”。1876年让维多利亚登基为印度女皇的法案,也引起了不少愤怒的反对。法案的发起人迪斯雷利③喜欢称维多利亚为“女皇陛下”,但格莱斯顿斥之为“夸张的花言巧语和蠢行”,《泰晤士报》则称之为“俗丽”。在那个年代,“帝国”这个词在英国自由派的思想中,仍然代表着他国暴君的统治,而英国人登上帝位的想法,似乎荒谬地否定了他们的原则。
此时距离那个年代已经过去20年,格莱斯顿行将就木,“更大的不列颠”领地爆发式增长,殖民地部的列表从1862年的153页扩到了1897年的506页。帝国的狂热已经上升到了官方层面,维多利亚赞许它,丁尼生赞颂它,公众也以所有权人的目光审视“更大的不列颠”,如同检查一份此前一直受到忽视的祖产。他们看到的,就是各种气候与不同发展程度的大量领地的结合,它们凌乱地散布在各个大陆上,仅靠不列颠对海洋的掌控联系在一起。大英帝国就是一锅大杂烩。庆典上戴着筒帽、穿着装饰华丽的外套的代表,以及车上时髦的英国军官,令这些殖民地似乎拥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但这些不过是表面功夫。事实上,这些领地确实鱼龙混杂,有加拿大这样独立进行商业协定谈判、独立宣布关税的国家,也有英属圭亚那这样的一潭死水——甚至没有英国人踏足过它阴暗的内陆。
2
这支混杂的队伍之外,到处都反射着帝国的光芒。如今,英国人在许多国家都不会有身在异乡之感,他们可以享受经济影响力、文化相互理解或历史联系带来的优势。在阿根廷这样的国家,英国企业近来不仅第一次引进了短角牛、浴羊药液和马球运动,还第一次带来了电灯、蒸汽船、电车系统、银行、电话服务、保险公司,以及一切的根源——铁路;在尼泊尔,英国特派代表居住在帝王般的宫殿中,建筑周围还驻扎着他自己的护卫骑士;暹罗的对外贸易几乎完全掌握在英国人手中;甚至在美国,英国通常也被视为母国。英国人在世界各地享受的各种特权,都显示了世界对帝国力量的承认。英国的殖民地繁荣发展,他们的自负得到了满足,在佛罗伦萨、圣彼得堡和波尔多这样的地方,他们的奢侈浪费也广受欢迎。在波斯或土耳其等国家,领事法庭的裁判权甚至独立于当地的法律——君士坦丁堡的英国法庭还有自己的狱卒。中国的部分租界事实上就是拥有自治权的英国地盘。摩洛哥苏丹的军事顾问是个苏格兰人,中国海关的总税务司是个爱尔兰人,托马斯·库克旅行社也拥有维苏威火山上的索道。④波斯帝国银行(Imperial Bank of Persia)是一家在英国注册的公司。英国在威尼斯的移民聚居地也可以不顾一切当地禁令,在一座花园中养17头牛。这一切都是帝国的光环,或者说是地面反照的光。
而离本土更近的不少领地虽然毫无疑问属于英国,但完全是出于冒险者的作用,它们才在地图上被涂上帝国的红色。世界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面前仍在徐徐展开,而这一过程基本上是由英国人推动的。非洲大探险时代正逐渐步入尾声,同时不可避免地与许多帝国冒险故事联系在一起。公众已经迷上了发生在遥远地带的冒险故事,以及关于帝国的各种夸张传闻(比如,据说澳大利亚北部的乌鸦会往后飞,以免眼睛沾上沙尘;或者新几内亚有一座海拔3.2万英尺的高山)。大英帝国的一半空空荡荡,另一半已充分开发。其人口平均密度为每平方英里36.8人,而不列颠岛本土的人口密度则高达每平方英里373.3人。帝国之内,所有的蛮荒与原始都有存在空间:澳大利亚土著母亲有食婴传统,那格浦尔的贡德人崇拜大蛇和天花。在每一片大陆上,英国人都仍在努力扩展不列颠治世的边界,不过随着环境变得愈加野蛮和不友善,英国人也会变得稀少。在非洲,他们沿着尼罗河逆流而上,渡过赞比西河,并从黄金海岸和尼日尔河河口向内陆推进。在亚洲,他们最近渗入了缅甸北部、北婆罗洲,以及南太平洋的大片岛屿。在南半球,他们正在逐渐深入澳大利亚荒凉的腹地。在西半球,克朗代克的淘金潮正将成千上万的采矿者吸引至育空河流域。这就是英国人不断推进的前沿,冒险从未终结。
沿着帝国的航线,还分布着大量岛屿、要塞和上煤点。东方航线沿途有直布罗陀、马耳他、亚丁、新加坡和香港。圣卢西亚守卫着西印度群岛,大西洋中间有百慕大,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是一支英国海军中队的驻地,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埃斯奎莫尔特还驻扎着另一支舰队。无论身在何方,英国的船只总能停泊在英国的港口中,装上英国的煤炭,用英国的啤酒和饼干补充补给,用英国颜料为船体上漆,从英国的大炮保卫的英国电报站接收新的指示。每一片海洋中,都有杂七杂八的岛屿宣示着帝国的存在:靠近英国本土的地方有海峡群岛和马恩岛,它们理论上来说都不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而是英国的海外领地;南大西洋有拿破仑的去世地圣赫勒拿岛,以及伦敦市长的海龟的来源地阿森松岛;帝国还拥有如丕林岛或索科特拉岛这样的荒芜岛屿;所罗门群岛、香料群岛和背风群岛这样名字高调的岛屿;如巴哈马群岛和塞舌尔群岛这样人人向往的岛;如查戈斯群岛和都多沙岛(Dudosa)⑤这样从来没人听说过的岛;帝国拥有的岛屿可以大如纽芬兰岛,也可以小如钻石岩(Diamond Rock)——加勒比海上的一大团花岗岩,在拿破仑战争期间有皇家海军驻守,还获得了“H. M. S.”(皇家海军舰艇)的前缀。这些岛屿有些价值千金,有些毫无作用,有些如仙境一般,有些阴森骇人。据称,巴巴多斯是地球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岛屿。百慕大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向纽约出口早于应季的蔬菜。为了占有塞浦路斯,英国每年要向奥斯曼帝国宫廷支付92 800英镑的贡金,以及4 166 220奥克⑥的盐——幸运的是,因为40年前的贷款,土耳其每年向英国还款的金额要远大于英国付出的贡金。
这些战略要地和前哨站中有不少分布于通往印度——帝国最重要的领地——的道路沿途。印度本身也与帝国的其他部分不同——它属于英国的时间已经长到足以让它成为英国国家意识的一部分,它如此巨大的存在,与不列颠岛共同构成双强系统,成为英国的第二中心。哪怕海外帝国其他部分在英国人心中都是一片空白,印度也对每个人都有一定的意义——女王有来自印度的男仆;英格兰最低微的家庭,很久之前也可能有个一事无成的青年乘船起航,最后迷失于坎普尔的要塞。印度是王冠上最亮的明珠,是英国的统治地,是万物秩序中的一环。对英国人这样一个生活在细雨蒙蒙的北方的民族来说,拥有这样一片领地,就像家里放置着奇迹,或许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凤凰,或者是一张传奇的远房亲戚的画像。因为英国人对华丽事物和童话的喜爱,所以印度对英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两个国家的命运似乎并非简单的交织,而是不可分离。
除此之外,世界各地还有许多白人殖民定居地,对很多英国人来说,这才是他们的帝国的核心和真正的意义。英国几乎染指了每一块此前无主的温带地区——只有在拉丁美洲,他们才被别人抢了先,无法挽回。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和南非都是完全按照本土来建设并繁荣发展的英国式国家。在马岛、加勒比海的糖蔗种植岛屿、百慕大、斐济、锡兰(今斯里兰卡)和印度,也出现了规模稍小的白人定居社群。成千上万英国人已定居在爱尔兰。第一代移民正在勘察东非高原适宜发展农业的乡村地区,在罗得西亚(今津巴布韦与赞比亚)的大草原上停下牛车休息。无论在哪里,只要有白人地区没有被占有,英国就会出现,将其占为己有,填补世界的空白,并且无论前往何方,都要建起英国式的社会。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认为,这就是帝国显而易见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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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可以俯视这一切,就像他们摆弄女王登基庆典的纪念品,或者在学校的地图前看着巨大的红色区域惊叹一般。迪斯雷利认为,帝国的性质十分“奇特——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历史中,都找不到类似的存在”。当时,一位发明家如果希望其发明在女王的所有领地上都得到保护,必须取得35个专利。罗马帝国全盛时期25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约1亿2000万人;而现在(约1897年)大英帝国抵达了“自然的极限”,3亿7200万人生活在110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帝国的面积已经是大不列颠岛面积的136倍。在这几乎占据全球陆地面积四分之一的广阔领土上,英国人享受着宗主的权利,包括自动获得加拿大、澳大利亚这样的国家的公民权,在巴林岛很有可能被邀请到英国代表官邸参加新年接见会,⑦在谢泼德酒店(Shepheard’s)也有明显更好的机会能得到带有独立卫生间的房间。
取得这些领土的过程并不平静。英国从来不是心不在焉的,但这一过程十分隐秘,乃至在普通英国人看来,帝国的崛起更像自然的运动发展,而非国家政策有意追求的结果。帝国的发展似乎不存在有意的计划,一件事只是简单地就导向另一件事。大英帝国已经存在了近300年,虽然英国拥有的殖民地一直来去不定,但英国统治世界上某些遥远地方的时间,也有美利坚合众国存在时间的两倍长。1583年,汉弗莱·吉尔伯特爵士取得纽芬兰名义上的所有权时,“更大的不列颠”的概念便诞生了。1609年,第一批帝国殖民者,一群遭遇船难的人,被冲到了百慕大岛上,此事也成了第一部帝国艺术作品《暴风雨》(The Tempest)的灵感来源。在17世纪接下来的时间里,英国在数个加勒比海岛、北美、洪都拉斯、西非和印度都建立了权威。18世纪,他们又扩展了在加拿大和印度的势力,占据了锡兰和好望角,并在澳大利亚建立了第一个罪犯流放地。19世纪,英国已经在非洲建立了一个巨大的新帝国,此外还占据了新西兰、斐济、北婆罗洲和马来亚的大部分。在这段时间内,英国也在不断占据岛屿,建立要塞和势力范围,从圣赫勒拿(1659年)到塞浦路斯(1878年),还有殖民地部列表中的“无数稍小的领地,以及海上几乎所有单独存在的岩石和岛屿”。帝国从来不是精致的,也从未达到完满。罗马人敬拜边境之神特耳米努斯(Terminus),他的形象经常用一块极大的石头代表。而英国人敬拜的类似神祇,则必须用更加便携的物品作为象征,因为他们的帝国扩张的方式迅速而跳跃:有时会跳过一整片大陆,只为占据一座遥远的岛屿,有时会彻底忽视一条河的整片流域,有时会用一块领土交换另一块,有时甚至会拒绝送到手上的土地——喀麦隆的杜阿拉人诸酋长曾多次要求并入帝国,但是英国人不是拒绝,就是视而不见。
大多数英国人面对帝国是什么的问题时,可能都会将帝国描述为一套贸易体系,然而这一说法只描述了一部分事实。贸易的野心确实是他们早期在印度设立殖民地、在西非建立有保护性要塞的奴隶殖民地的原因,但是事实上英国占领大多数领地时,都是为了“生存空间”(Lebensraum)或战略意义。在印度,英国人之所以逐渐开始征服更多的土地,是为了保护他们最初拥有的利益,而非扩大他们的利益。就这样,英国先是横扫了印度次大陆,然后踏出了印度的范围,开始染指西侧的俾路支斯坦、东侧的缅甸、北侧的锡金和不丹,以及印度洋对岸的亚丁、东非和埃及。
欧洲的一系列战争的结果,就是法属加拿大和加勒比地区的不少海岛也落入英国之手。阿森松岛和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都被作为驻防要塞,防止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逃跑(拿破仑死后,部队便撤出了,但是有三名男性、一名女性和两名孩子决定留在特里斯坦——他们的后代仍然是这座岛上的所有居民,而他们居住的地方虽然官方名字叫作乔治敦,但通常被称作加里森)。根据英国与土耳其的协议,英国取得了塞浦路斯,同时有义务帮助土耳其苏丹抵御俄国对其亚洲领土的侵犯。失去了北美十三殖民地,使英国丧失了流放罪犯的地方,因此澳大利亚作为替代品,变成了一片阴沉的殖民地。过去20年间各大强权对非洲的分割使英国在这片大陆上获得了主导地位,而这主要是一系列外交和战略活动的结果——英国人主要是要把他人排除在外,而不是努力让自己挤进去。
通常而言,帝国的目标往往并不宏大。洪都拉斯之所以成为英国领地,不过是因为船运公司曾在其海滩上切割木材,孟买则是布拉干萨的凯瑟琳嫁给查理二世时的嫁妆。香港在鸦片战争之后落入英国之手,而英国发动这场战争是为了保护其在印度的鸦片种植者的利益。表面上看来,霹雳地区变成英国领地,是因为那里的华人矿工群体之间经年不断的纠纷。有些领地被帝国吞并,则是为了将居民从已在当地的帝国扩张者手中拯救出来——新西兰就是一个例子,当时这片土地深受无法无天的英国冒险者困扰;巴苏陀兰的君主则请求帝国保护他,让他的国家在被开普的英国殖民者吞并之前,可以先一步成为帝国的一部分,他之后还给维多利亚女王写信说“我的国家就是您的毯子,我的人民就是上面的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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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领地的来源多种多样,但基本上来说,英国人能够将“更大的不列颠”的扩张合理化——即便不能整体上合理解释扩张行动,至少每次突发行动都有理由。这就是在印度担任文官的F. W. R. 弗赖尔(F. W. R. Fryer)爵士解释英国三次侵略缅甸的办法,英国通过这三次战争最后控制了缅甸。1824年的第一次缅甸战争是“由于(缅甸)国王侵犯我们边境”。1852年的第二次战争是“缅甸政府对英国臣民的多次暴行引起的”。1885年的第三次战争则是“由于国王压迫一个英国公司,以及他试图靠拢另一外国势力”。弗赖尔认为,诸如此类的领土扩张行为是不可避免的:这些东方国家“迟早都会无法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与他们的欧洲邻居们和平相处,不要激怒后者,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着想”。
“调整两国关系”是当时英国人最喜欢用的关于帝国扩张的委婉说法,此外,他们还创造了一系列含糊推托的词汇,专门用来描述“更大的不列颠”战略,以及定义帝国模糊的边界。帝国的边界永远都在重绘,势力范围一个个确立;他们与他国建立双边友好关系,开放河流水系用于贸易,向落后地区传播基督教文明。英国人经常泛泛地谈起埃及的边界、赞比西河流域、尼日尔河的分水岭。自然,他们也无法容忍维图(Witu)苏丹国落入任何潜在的敌对势力之手。帝国的记录中,满是至高权威、宗主权、保护国、租借、特许权、分割、利益范围、无主之地和相关联的腹地等说法——最后一个说法是个相当方便的概念,英国人是在过去十年里从德国人那里学来的。
以上述种种说法为理由,帝国的一次占领似乎理所当然地会引向另一次占领。贸易带来对贸易的保护,探索带来定居,传教士需要保护,过去利物浦商人将贩往美洲的奴隶装船的地方,现在成了皇家海军打击外国奴隶贩运的必要基地。这就像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虽然帝国过去小规模的行动很少激起公众的热情,但如今英国人显然突然意识到了这一切事件中惊人的力量。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期间,他们获取的重要领地就有18处之多,而且几乎每一个月,他们都要将某一段关系“调整”到他们满意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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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以来,未曾有一个国家承担过如此多的责任,西利如此写道。“全球各地的各种问题,要求各种专业知识和训练才能解决的问题,全都仰赖于一个民族的抉择,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大英帝国境内的人们说着成千上万种语言和方言,从兴都斯坦语、汉语和阿拉伯语,到残余模糊的马恩岛语——只有在马恩岛山间的农庄里,才能偶尔听到这种语言。每一个世界问题又是帝国的问题。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势力,世上没有哪种气候或地形是当时的英国人不熟悉的,当时帝国官员的任命列表就很好地展示了其广阔的疆域和复杂的体系。当时的人们可以翻看一本红色封面的登记册,查看哪位同胞是马德拉斯总督或者埃及代表,哪位军官负责看管喀布尔的前埃米尔,谁负责指挥北美指挥区的皇家海军“警戒”号(Alert),谁是孟买的蒸汽锅炉和原动机检查员,谁负责斯卡圭(Skagway)和道森城(Dawson City)之间育空地区小道的警岗——这是怎样的一个国家啊!
确实从未有一个国家承担过如此巨大的责任,然而那个历史阶段的英国早已惯于使用权威——在家庭、教会、社会事务乃至政治中都是如此。那是贵族最后的顶峰时刻。一届届英国政府尽管经历了不少自由化的改革,但仍然是个家长做派的威权政府,英国人在海外的姿态也往往是命令式的。对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来说,承担责任是十分自然的。世界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一个如此强大的力量了,其体制十分稳定,多次战争取胜,而其海上霸权让它拥有了维持全球统治权的手段——这正是征服者们古老的梦想。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有能力在不经英国同意的情况下通过海路运兵;事实上,整个世界的商船大部分依赖英国的电报线和上煤点。海洋既隔离了不列颠,又将其和海外帝国联系在一起,这让英国人拥有了帝国的自信。“我没有说法国人不能来,” 海军上将圣文森特伯爵曾表示,“我只是说他们不可能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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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人眼中,世界确实就是如此。经过一系列往往难以捉摸的复杂手段,他们占据了世界的四分之一,而在其他不少地方也拥有豁免特权。19世纪90年代,对英国的吹嘘不少,不过当时这个国家也确实有不少值得吹嘘的地方。有一个例子能很好地表现大英帝国广阔的疆域和复杂的情况:在殖民地部,标着字母缩写“S.L.”的文件经常无法正确分类,因为没人知道这个缩写到底代表塞拉利昂还是圣卢西亚。前者是非洲西岸被解放的奴隶居住的殖民地;后者是法国根据1814年《巴黎条约》交让的一座岛,位于西印度群岛,那里的法律主要是法国式的,食物主要是克里奥尔式的,此外,英国人最近还从印度向那里引入了猫鼬,试图控制鼠患。
脚注
① 查尔斯·迪尔克(1843—1911)是很少见的一类政治家,是个激进的帝国主义者。《更大的不列颠》一书是他23岁完成环球旅行后写的,该书大受欢迎,它让受过良好教育的不列颠人对自己作为仁慈的统治种族的地位有了新的看法。迪尔克作为自由党共和派杰出政治家的生涯,被1886年的一次离婚案所毁——他在此案中被控与另一名议员的妻子通奸。
② 《英格兰的扩张》是西利(1834—1895)作为剑桥大学现代历史教授的一系列讲课记录。这本书关注的年代是1688—1815年,但是也让英国人从更广阔的视角看待他们的帝国使命,也是新帝国主义思想的来源之一。这本书一直重印到1956年——这一年,英国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扩张已经结束。
③ 他也是新帝国主义的创造者。迪斯雷利(1804—1881)是第一个给帝国这一概念赋予魅力的人物,其手段包括为英国获取苏伊士运河的股份,以及诸如将印度军调往马耳他与俄国人对抗之类的巧妙政策,还有“印度的关键不在赫拉特或者坎大哈,而在伦敦”这样的妙语。
④ 摩洛哥的苏格兰人是哈里·奥布里·德·维尔·麦克莱恩(Harry Aubrey de Vere Maclean,1848—1920),他会吹风笛、弹吉他,还是个孜孜不倦的业余发明家。爱尔兰人罗伯特·赫德(1835—1911)在中国居住了54年,乃是中国海关体制的实际创造者。
维苏威索道是歌曲《登山缆车》(Funiculì Funiculà)所歌唱的对象,但在1944年因火山喷发被毁;库克公司在二战后将其残余部分出售,并在后来代替索道的缆车产业中保留了一些股份。
⑤ 据当时船员的报告,这座岛位于南太平洋,但事实上岛屿并不存在。——译者注
⑥ 1奥克约合1.28千克。——译者注
⑦ 这一传统活动至今仍在举行。接到邀请的客人从有空调的别墅出门前往代表官邸时,通常认为他们不过是在庆祝身在异乡的时光又过去了一年,但事实上,他们是在致敬1877年1月1日维多利亚登基为印度女皇的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