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帝国三部曲I:昭昭天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部分
帝国的情操
1837—1850

第1章
迷人的创举

1

1837年10月,尊贵的埃米莉·伊登(Emily Eden)正值41岁,她为人机智,才华横溢,此时正陪同哥哥印度总督奥克兰勋爵,从加尔各答启程,开始一段向印度北方前进的公务行程。奥克兰勋爵思乡成疾,他的妹妹却不禁对眼前的一切感到新奇有趣,并在家书中快活地记录了她所有的感想。埃米莉绝不是个无知或者偏狭的人。她在英国旧宫院(Old Palace Yard)出生,从威斯敏斯特宫的议会建筑可以直接望到此处,故而她长期生活在英国权力中心附近。她的父亲曾担任邮政大臣和贸易委员会主席,她的大姐埃莉诺是小威廉·皮特唯一的真爱,她本人则是首相墨尔本勋爵的密友。因此,对印度总督阁下的队伍的规模和豪华排场,她更多的是感到有趣,而非惊叹。

他们有时乘轮船逆流而上——河流是印度的交通干线;有时会乘骆驼、轿子或者象轿,整场旅行就是一次夸张的炫耀。这位总督的旅行队共由约1.2万人组成,此外还有成百上千的动物和货车,每当他们停下来过夜,地上就会出现一座由帐篷组成的城市,帐篷围绕着奥克兰勋爵的住处排得满满当当,人们在里面忙忙碌碌。这座“城市”甚至有自己的市集、作坊和马厩,有自己的马医、车匠,有英军哨兵,有助手和军需官,有地方官员的代表,有医生和军队指挥官,有印度各土邦派来的浮夸的使者,有戏剧演出或者官方娱乐活动的固定程序,有自己的营火,有匆忙的勤务兵,有大量疲惫的随从,有黄昏吹响的军号,有香料、木材燃烧、皮革和汗水散发的各种味道——印度美丽的天空下,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联合王国国旗,而这一切都在这面旗帜之下。有时,整支队伍需要花费三天来渡过一条河;欧洲人的宠物狗在路途上穿着红色的外衣;奥德土邦王公善意地派遣他的厨师来跟随总督的队伍。这位厨师给奥克兰勋爵送上了一道道极为辛辣的肉饭和咖喱,可以想见,总督本人的厨师圣克卢(St Cloup)感觉受到了冒犯——圣克卢曾担任奥兰治亲王的厨师。

这就是英国人在印度的行事方式。东印度公司已经在此活跃了约200年,它最初只是个贸易组织,后来成了英国人塑造其至高地位的重要手段。英国人的行事方式是半东方的,这种方式从莫卧儿王朝继承而来,目的是震慑土著,同时也许会让东印度公司的官员们对自身的权威有恰如其分的感受。伊登小姐已经在印度生活了两年,对各种展示重要地位的行为方式早已习以为常,且感到它们略微有些滑稽。她在信件中并未表现出权威意识,毕竟对她来说,印度总督也只是谦虚的兄长乔治,而他现在渴望的就是住进一个像样的旅馆而已。总督那些显赫的官员、幕僚和助手,也不过是英国的上层中产阶级,还带着他们爱说闲话的妻子、玩闹的孩子和备受骄纵的宠物罢了。对于这次旅行象征的权力、责任,乃至历史延续性,伊登小姐都无动于衷。她既不认为印度广袤的棕红色大地以及周围衣不蔽体的民众是对英国良心的谴责,也不认为这里是属于冒险的土地。在伊登看来,这就是一幕缤纷的场景,她在信中热情地感谢了姐姐玛丽送来的最新一卷《匹克威克外传》,这本书虽然在加尔各答已经有盗版,但是对总督的随行者而言,仍然新鲜而有趣。事实上,她看待印度的眼光是18世纪的。她生在旧世纪,因此她的态度也属于文学全盛时期(Augustan)——优雅、挑剔、愉悦、温文尔雅。她生活的英国是小威廉·皮特塑造的英国;她的风度和谢里丹(爱尔兰剧作家)、艾迪生(英国散文家)以及理性时代冷静又风趣的女士们完全相同。

但是,1837年10月30日,在恒河岸边,她得知这一时代结束了。总督一行人这一天乘游艇和轮船沿河逆流而上,并在加尔各答以北约200英里处一个舒适的多山地区靠岸过夜。傍晚,他们参观了附近的一些遗迹——埃米莉认为它们“非常别致”;他们让西班牙猎犬钱斯(Chance)四处跑了一会儿,画了一些素描,然后收到了英国的来信。这些信件由轮船“马达加斯加”号带来,它三个月前从伦敦港出发,开始了处女航。埃米莉满心欢喜地阅读了这些信件。她注意到姐姐更换了地址(“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她也发现,肯特公主亚历山德丽娜·维多利亚继承了英国王位。她的童年密友都称其为“德丽娜”(Drina),德丽娜年仅十八,身材丰满。

在恒河这条圣河岸边,她得知了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事件之一。世界将会大不相同。特别是英国,它将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而英国在此处的全权代表正是她昏昏欲睡的兄长乔治。维多利亚去世前,将统治一个与此时完全不同的帝国——一个放肆的、身披华羽的、傲慢的、自以为是的新帝国,它不只是依靠展示武力而统治着巨大的领土,而且几乎是着魔一般相信这就是英国的宿命和责任。维多利亚的英国将会哺育一代帝国主义者,而现在在奥克兰勋爵乔治和他悠闲的助手身上,还看不到这种影子;英国的资本会不断流向海外,英国人不断移民,英国商人将活跃于世,英国军队也将四处征战;到维多利亚去世之前,她将成为全世界四分之一居民的君主,统治着地球上接近四分之一的陆地。

伊登小姐这时还完全看不到这些权势的身影。相反,她认为让一个小女孩当女王实在有些可怜,这让她如鲠在喉。“我觉得,”当晚,她在给姐姐的回信中讲到遗迹和素描、钱斯的奔跑和“马达加斯加”号的速度之后写道,“我觉得,让这个孩子当女王真是个迷人的创举。”

2

1837年的英国尚未完全意识到它的幸运。它正处在一段社会动荡的时期,土地阶级中的人焦虑地认为,这是革命的开端。第一次议会改革法案(1832年)、宪章运动、卢德运动、彼得卢屠杀——这些事件都是这个正处在农业社会与工业社会之间转变期的国家出现变革和不确定的征兆。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仍然十分强大,迪斯雷利的“两个国家”绝不只存在于虚构故事中——现在,十个英国人中至少有一个身陷贫困,破衣烂衫的妇女每天在矿道中拉着货车,八九岁的贫困男孩就在北方昏暗的工厂里,每天工作12个小时。英国传统的等级制度似乎也终于受到了挑战——阴郁的贵族感到,这一制度已注定要走向消亡,因为现在每七个男性中,就有一个人有投票权了。英国国教则受到了不信奉国教、不可知论甚至更糟糕的理念的破坏。劳动力从乡村流向城市,破坏了这个国家的生活方式,18世纪时髦的英国城市现在堆满了住宅和工厂:“在伍德街的街角”,华兹华斯笔下可怜的苏珊惯常地停下脚步,似乎在海市蜃楼中看见逐渐消失的英国形象——

……一座小屋,像鸽子的小窝,

乃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居所。

英国正处在变迁中。但英国人基本上都还未意识到,这种灵活性,以及这种清除障碍的行动,为他们提供了欧洲现代史上独一无二的机会。整个世界就在英国脚下,而其内部动荡的真正原因,正是它的卓越和超群。尽管其90%的食物仍然依靠自给自足,但它已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它有幸拥有几乎无限的煤炭和铁矿供应,因而在过去50年中,它掌握的机械技术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竞争者。不列颠人现在就站在巨大的繁荣的门槛上,因为他们垄断着蒸汽技术,而不久后,它便会被证明乃是这一时代最基本的动力来源。在19世纪30年代,英国的工业基本上还完全是纺织业,但是,有了这一惊人的力量后,他们很快就可以生产出所有种类的资本货物——而英国也将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工厂。

同时,英国人容光焕发地胜利结束了史无前例的拿破仑战争,成为欧洲唯一的霸权。根本上而言,是他们的财富、领导能力和强大的力量击败了拿破仑——正如坎宁所说,他们为战争注入了“充满生气的灵魂”。英国人决定了和约的大多数条件,缓和了德国人和奥地利人的复仇之火,并宽宏大量地促进法国复苏,促成国际礼让局面。纳尔逊和威灵顿都成了国际英雄——前者在战争中英勇地牺牲,葬在了圣保罗大教堂;后者则是最伟大的党派政治家之一。英国舰队被公认为国际事务的最终裁决者,英国陆军则因滑铁卢一战声名大噪。伦敦当时有200万人口,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主要的金融中心,可谓那个时代的里亚尔托(威尼斯的商业中心)。

在世界各地的自由主义者眼中,英格兰已经取代了拿破仑法国,成为人类的希望。贝多芬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就勤勉地追踪着威斯敏斯特议会中的辩论,并充满尊敬地写下了一套基于阿恩的《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的变奏曲。瓦格纳也注意到了这激动人心的旋律,他认为这首曲子的前八个音符就完整地展现了英国人的性格;就在维多利亚女王继位这一年,他以这首曲子为基础创作了一首序曲。拜伦勋爵的浪漫传说仍然在欧洲大陆上传颂,当代英国人对马上比武、骑士战斗故事和亚瑟王传说的欣赏,也被视作这个国家骑士精神的真实反映。法国的普拉神父(Abbé de Prat)认为,英国的制度是如此完美,其宿命必定是为世界提供一个新的方向;亚得里亚海凯法利尼亚岛民竖立的方尖碑上也刻着“献给英国的荣耀”;当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在马达加斯加以北的科摩罗群岛的约翰娜岛(Johanna)停泊补给时,当地的船夫也会高喊:“约翰娜人啊英国人,都是好兄弟,英国人都是好人,喝了潘趣酒又打枪,打跑了法国人啊,真是有趣!”尽管英国贵族们的宅院高墙内仍然一尘不染,而他们在乡村别墅里可能感到有些不安全,但对外部世界而言,不列颠岛却是稳定的保证和象征:挑战是不列颠人的习性,他们生性幽默,这些品质共同塑造出君主立宪制,一切变幻莫测的国际局势风云似乎都不能影响它;不列颠在海峡的隔绝下偏安一隅,不列颠民族性格淡漠和缓,带着海岛居民的确定性。若我们遵循屠格涅夫笔下醉心于英国的伊万·彼得罗维奇(Ivan Petrovich)的判断,则不列颠人主要热衷于波特酒和半生不熟的烤牛肉。

3

在所有的强国中,英国拥有独特的行动自由,但英国政治家并不觊觎掌控整个世界。距离他们上一次在美洲丢失帝国领土只过了50年,目前他们还不想重建另一个。现阶段,他们的目标是维持均势的和平,让英国人能在他们选择的任何地方追求财富,但又不需要肩负大量新的国防和行政责任;因此,他们将战争中占领的土地大半归还,只留下了一串他们认为对海防至关重要的基地——从黑尔戈兰岛到毛里求斯。

英国成为海洋强权已超过900年——自诺曼征服后,英国国王就一直在海外拥有领地。但在19世纪30年代的英国,帝国的想法仍然让人生疑。这个概念总是和外国专制统治以及侵略者一同出现,早已失去了斯宾塞和弥尔顿早前描绘的“不列颠帝国”(Britannic Empire)的庄严、和平的内涵。威斯敏斯特之所以被称作帝国议会,只不过是因为自1800年开始,爱尔兰议会也成了它的一部分;而英国王位之所以具有帝国性质,不过是出于古老的反抗神圣罗马帝国的传统。18世纪的不列颠帝国,在失去美国这一殖民地之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系统,通过关税保护自己,生产自己所需要的原材料,发展自身的市场,并用自己的舰队运输所有的产品。《谷物法》将外国竞争降到了最小,《航海条例》则保证了英国可以在帝国内部维持贸易垄断。现在,实行这种系统的经济理由似乎已失去了权威性。当前最进步的理论乃是自由贸易,这一理论要求让来自所有国家的商品都不受关税和其他限制,在全球范围内流动,并且似乎令保留殖民地的做法显得过时了。既然英国既掌握了生产,又控制了流通渠道,那么整个世界不就成了它的大市场吗?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殚精竭虑地维持殖民地呢?自由贸易尚不是英国的官方政策,但是已有强大的力量在游说废除《谷物法》和《航海条例》,同时嘲弄着建立帝国的想法。理查德·科布登曾说,殖民地“不过是华丽而笨重的附属品,膨胀了表面的排场,却不能改善我们的贸易平衡”,如果“放任”是英国新经济原则的口号,那么殖民政策的新口号就应该是“放弃”。

对美国独立战争的记忆也让帝国的概念变得令人厌恶。自独立战争后,世界已发生了许多改变,但当年曾与13个殖民地的反叛者战斗的英国人,或者在1812年战争中战斗的这些人的儿子们,仍有不少人还活着。美国独立战争似乎表明,一个海外定居点发展得越成功,它就越倾向于与母国断绝联系,甚至可能与之正面竞争。此外,美国发生的一切还让很多人相信,殖民主义终将走向压迫——如果压迫对象不是本国追求自由的人民,那就是英国根本无权干预其事务的外国人。权力终将腐败。英国人对1785年沃伦·黑斯廷斯受审记忆犹新:尽管审判结果是无罪开释,但它还是达成了审判的目标——警告英国小心充满野心的海外总督可能带来的危险,他们因为帝国的战利品而变得富有,又因为远离帝国的权威而被诱惑,可能扰乱社会。

总而言之,英国人并未以帝国的方式思考。他们非常富有,在战争中连连胜利,广受仰慕;他们的工业不缺市场,他们的战略无懈可击,但内政问题才是他们首要担心的。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女王在她19岁生日前不久加冕时,心中几乎没有想过海外的领地和财富。她是不列颠岛的女王,加冕涂油的壮丽仪式也是这座小岛的居民在千年的历史中发展出来的——向她致敬的是这座岛上的贵族,为她祝圣的是这座岛上的主教,伦敦街头为她欢呼的人民也几乎全都是纯粹的英国人。“成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女王,简直无法言述我有多么骄傲。”她在日记中写道。无疑,她脑海中的国家是英国,那5万平方英里的绿色领土上,共有1400万人口。即使是威尔士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对她来说也是不熟悉的民族。当时整个世界仅称她的王国为“英格兰”,恐怕只有先知才能预言此后她肩上的责任将不断叠加,她的国家将迅猛扩张,而在她的统治结束时,她的王位的含义将发生何种巨大的转变。(“可怜的小女王,”卡莱尔写道,“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连给自己选一顶合适的帽子都很难,但她身上的担子却足够让大天使退缩了。”)

4

在远方,奥克兰勋爵正在努力工作:因为即使是此刻,世界上也已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大英帝国,它由早期数代以来一点点获取的领土组成,一部分由战争和殖民地事务大臣负责管理,另一部分由获得特许的大公司管理。但这是非体系化的;一个停顿搁置的帝国,既没有统一的目标,也没有整体感。因此也就不奇怪,对其事务唯一完整的记录是由一名充满热情的外行人士罗伯特·蒙哥马利·马丁(Robert Montgomery Martin)编制的,他曾到英国各领地旅行,回到英国后就成了热心的殖民体系倡导者。据马丁估计,就在女王继位后不久,英国的海外帝国已有多达200万平方英里的土地,生活于此的人口多达1亿人。这些领地中,部分是18世纪旧帝国的遗存,部分是英国人在海外新的定居点,还有部分是最近战争中的战利品,充满荣耀的光辉——正如他们新近获得的马耳他岛上,瓦莱塔圣乔治广场守卫室门上的铭文所言: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不列颠

马耳他人的爱,欧洲之声

公元1814年占有这些岛屿

帝国领地中,最宏伟的在印度:东印度公司逐步获得各地的统治权后,至1837年,这片次大陆的绝大多数地区都承认了英国的宗主国地位,而奥克兰勋爵乔治带领的5万英国人,就可以统治超过9000万印度人。此外,英国还拥有西印度群岛,在美洲大陆上拥有英属洪都拉斯(今伯利兹)和英属圭亚那——这些蔗糖殖民地一个多世纪以来为英国的繁荣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但如今正在腐朽衰退。英国还在加拿大有殖民地——其中最古老的是纽芬兰,新斯科舍的居民大多来自美国而忠于英国,被征服的魁北克居民则大多是法国人,安大略居住着英格兰人和苏格兰人,此外,在超乎人们想象的广袤西部荒原上还有哈得孙湾公司散布的前哨站。澳大利亚有四个英国人的定居点,其中两个是罪犯的流放地。离英国本土最近的爱尔兰已经被英国统治了7个世纪,但仍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直至1837年,多尼戈尔郡图拉霍巴格利(Tullahobagly)的9000名居民,竟然总共只有10张床和93把椅子。

好望角属于英国,新加坡也在它治下,这座城市是20年前由斯坦福·莱佛士建立的。槟城和若开邦都有英国的贸易点;通过1815年的和约《康提条约》,英国获得了锡兰(今斯里兰卡)。在欧洲,英国国旗在直布罗陀、黑尔戈兰岛、亚得里亚海上的伊奥尼亚群岛和马耳他——纳尔逊的“印度的防卫前哨”——飘扬。其他地方还散落着各种小岛、战略要地和贸易点,为马丁记录中的数据又添上了一点点华彩——包括福克兰群岛(马岛)、塞舌尔、毛里求斯、冈比亚、黄金海岸(今加纳)的贸易要塞、南太平洋的诺福克岛、拿破仑死去的圣赫勒拿岛、圭亚那、费尔南多波岛和百慕大,当时一名充满幻想的战略家说,这些地方“是亚马孙河、密西西比河、奥里诺科河、圣劳伦斯河出海口的要地,同时也是将水源源不断送入海洋的无数支流的入海口的重要位置”。据估计,此时约有120万名英国人居住于海外,其中包括5.6万名帝国驻防部队的士兵。

身为帝国一员的经历已不可避免地在英国人身上留下了印记。例如,在印度东部,当地发财了的英国人发展出了一个有别于英国富豪阶层的小社会:他们通常极为富有,因为常年生活在马德拉斯或加尔各答,皮肤已经显出黄色;他们习惯有些怪异,行事又总显示出一副权威作风,房子里饰满了来自东方的纪念品,生活方式和他们的邻居截然不同——他们行事更加浮夸,态度又更为疏离冷漠,缺少责任心,因为他们从东方退休时虽然会获得大量地产,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与这些地方的联系并不深。在加勒比海地区,奴隶制的废除毁掉了不少种植园主在小岛上的蔗糖产业,他们最终也选择返回英国,并建立了一个团结有力的团体,这个西印度群岛利益团体成了议会中最执着的游说团体之一。许多备受尊敬的家族,包括温波街(Wimpole Street)的巴雷特(Barrett)家族和哈伍德(Harewood)的拉斯塞尔斯(Lascelles)家族,都是借西印度群岛的产业获得了尊贵的地位;斯托庄园(Stowe)和方特希尔庄园(Fonthill)等大宅邸,也都是用蔗糖产业的利润建造的;在巴斯、切尔滕纳姆和坦布里奇韦尔斯等温泉疗养地,种植园主总是能被一眼认出来——他们和从巴巴多斯或牙买加回来,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密友一起取水洗浴,而他们最后在当地修道院或堂区教堂的墙上,也占据了不少空间。

在伦敦,虽然政府机关尚未向帝国转变,帝国贸易的纪念物却已显而易见。伦敦塔那一边,西印度群岛码头和东印度群岛码头边挤满船只,桅杆和绳索数不胜数;哈得孙湾公司的仓库里堆满了成千上万张海狸和狐狸皮毛,将为公司带来巨大的利润;在伦敦市中心,莱姆街(Lime Street)和利德贺街(Leadenhall Street)交角矗立着东印度公司总部,楼顶有一座巨大的不列颠女神雕像,大楼中包括一间华丽的图书馆,以及一间展示印度珍宝的东方珍宝馆。在利物浦、布里斯托尔和格拉斯哥,仅仅因为帝国的事业,就有不少群体整体变得富足。这些港口都在三角贸易中的英国一端,数代以来,这些地方的群体用英国的工业产品交换非洲的奴隶,又用奴隶从美洲换来原材料,而每一次交换都能为他们带来一笔利润。在这里,奴隶商人能找到船员,他们或是在霍特威尔斯(Hotwells)和默西塞德(Marseyside)岸边的小酒馆诱骗酒鬼,或是用勒索方式强迫罪犯为他们工作。贩奴船船长和奴隶商人在当地仍然是大人物,奴隶贸易的利润早已为城市铺上了道路,滋养了其他有利可图的投机事业。

在英国各处,也有少量纪念物能佐证其帝国的身份:从印度和魁北克缴获的枪炮、纪念几场热带战争中伤亡将士的饰板,还有个人建造的纪念物,例如在伊斯特罗斯(Easter Ross)的菲里什山(Knock Fyrish)那浓雾笼罩的荒原上几乎看不见的高耸大石门,这是赫克托·芒罗(Hactor Munro)爵士建造的,为了纪念他1781年为夺得纳加帕蒂南(Nagapattinam)做出的贡献,以及他获得的财富。门口的菠萝状门柱、伦敦塔里的印度加农炮、乡村别墅的镀金穹顶、乡村教堂公墓里充满异域风情的坟墓、在一个名字难以发音的地方立下的团级战功:这些都是附着在这座小岛社会架构上的东西,而帝国的本性已潜藏于此,只是暂时受到抑制——年轻的格莱斯顿称之为“帝国的情操”,“这可谓每个不列颠人与生俱来的”。

而现今,已有一些英国人遥望未来的维多利亚时代,认为英国的宿命就在于更加精心考虑的海外扩张。他们之中,有认为帝国就是他们传播基督教神圣职责的工具的传教士,有相信移民能带来文明的发展的社会理论家,有不相信自由贸易优势的商人,有西印度群岛利益集团和印度游说团体的活动家,有不耐烦于长达10年和平的士兵,还有垂涎于新的自利机会的冒险家;他们之中有好战的爱国者、偏好异国的投机者,甚至有华而不实的幻想家。此时距离他们的时代还早了50年,他们构想了一个以象征为基本架构,富有宏伟而神秘意义的新不列颠帝国。

这些人中就有罗伯特·马丁,他跳出自己收集的大量帝国事实,考虑过殖民地的许可和特许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后,得出结论,即虽然1837年的不列颠帝国还根基未稳、不受重视,但它终将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依靠人类的判断力就可以预测,整个世界的幸福就维系于帝国的延伸和进步”。帝国的另一个支持者是J. M. 甘迪(J. M. Gandy),一名能力出众但性情古怪、偏爱浮夸风格的建筑师。维多利亚时代刚开始,他就已经如这一时代鼎盛时期的人们一般,甚至在女王继位前,他就在皇家艺术院(Royal Academy)展出了为不列颠帝国君主的居住和统治而设计的皇宫。若建成,它将是一座极尽精巧的建筑,拥有穹顶、三角墙、小塔楼、廊柱,建筑由无数女像柱支撑,由瓮和雕带装饰,步道铺满马赛克,有下沉式花园和华丽的大楼梯;另外,前院里要放上倒塌的大理石柱,取自被帝国推翻的更早更短暂的君王宫殿,这样这个充满寓意的场景才算完整。

50年后,女王或许会喜欢这个设计,因为它就是对这个国家感情精准的预言;但是,在1837年,它表达的感情显然不合时宜,因此皇宫建筑流产了。而甘迪设计的最杰出的作品,则是巴斯的西恩山(Sion Hill)上的多里克大宅(Doric House)。他死去时仍然籍籍无名,甚至有人说当时他已疯了。

5

1837年,英格兰似乎还不需要帝国,英国人对他们的殖民地也兴趣不足。首相墨尔本勋爵表示,怎么能指望人们对加拿大这样连一条鲑鱼也捕不到的地方感兴趣呢?陆军大臣在不甚繁忙时还要负责处理殖民地职事务,而在威斯敏斯特大厦殖民地部的一间内室里,人们可能会发现,这位大英帝国权威的具象化人物因为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官员的职责而束手无策——正如社会改革家查尔斯·布勒(Charles Buller)所说,“在这小小的个人身上,我们看到了母国的收缩,但对他的姓名、个人经历和职责,我们却一无所知”。这样看来,英国似乎刻意回避成为一个帝国的想法。此时,节节胜利的英国正在推动进一步的政治改革试验,令人震撼的新铁路贯穿了这座小岛[当年,满心怀疑地搭乘了利物浦的列车后,日记作家查尔斯·格雷维尔(Charles Greville)表示“这速度令人愉悦”],英国政治家正忧心于欧洲问题的解决,矮胖的年轻女王正逐渐适应她的地位带来的重担(“很少有人比我有更多真正的善意和意愿来做一切合适而正确的事”),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大获成功,埃德温·兰西尔(Edwin Landseer)开始创作《尊严和无礼》(Dignity and Impudence),达尔文则在整理他的“小猎犬”号旅行记录,科布登猛烈攻击《谷物法》,查尔斯·巴里则在完善新议会大厦的设计,在煤矿卖力工作的女孩们正从令人窒息的矿道中把货车拉出来,格莱斯顿则专注于他关于教会和国家的专著——这个迷人的岛国正迎来其古老的君主制中第36位君主,而拥有一个庞大的海外帝国似乎与其财富、尊严和利益都毫无关系。一名身在伦敦的中国商人给广东的同事写信说道:“贾丁(Jardine),事实就是,在这个美丽的国家,每个人似乎都很舒服,他们所有的渴望都得到了满足,只要内部事务包括市场运转正常,他们就不会想要思考关于我们这些外国人的问题……”

伊登小姐似乎能正确地看待这一问题。目前,奥克兰勋爵进入旁遮普,去会见锡克君主兰季德·辛格,在即将发动的战争中,奥克兰勋爵需要他的协助。兰季德,“旁遮普之狮”,是印度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一眼失明,为人异常机敏,经常将鸦片、无水酒精、肉汁和珍珠粉混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一直热爱追根究底,又总是戴着欺骗的假面;他掌控着一支庞大而有战力的军队;他的后宫里有各色妙龄女子,以及身上画着优雅花纹的男孩;他是印度河与阿富汗诸山口之间事务的独裁者。

奥克兰勋爵访问了这位令人敬畏的王公,并送上七匹马、一头大象和两门榴弹炮以表敬意,兰季德则为他举行了华丽盛大的宴会。他们讨论的问题非常严肃,做出的决定也相当重要。埃米莉则饶有兴致,却置身事外地看着他们的交锋,好像这些不过是哥特式故事,或者哑谜罢了。她觉得,锡克君主就像一只长着胡须、只有一只眼的老鼠;他在宴会上取悦乔治总督,那宴会上点亮了4.2万盏灯,他的苦行僧乌齐兹丁(Uziz-ed-Din)也出席了,还带着装满烈酒的金酒瓶;宴会上有两支乐队演奏,王室的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还有一些绝妙的舞女、一位蠢王子、一长列戴着头巾的权贵,这名暴君则缓缓陷入醉酒状态。数十万人的将来,以及大量领土的命运,都即将陷入危机——而伊登小姐再一次告诉姐姐:“我们依然都说‘这宴会多迷人啊’,就像我们过去在C女士或者J女士的宴会上那样。”

脚注

 1英里约合1.6千米。——译者注

 它可能过度劳累了。四年后,它完成了在中国海域的航行,在返回加尔各答的过程中发生了爆炸,并最终沉没。

 威灵顿公爵一如既往地做出了正确的预言,他对一名胆战心惊的地主说,“我们不会经历暴乱,不会流血,但会被法律洗劫一空”。

 出自诗歌《苏珊的幻想》(The Reverie of Poor Susan)。——译者注

 1941年,意大利占领军卑鄙地凿去了碑上的铭文。

 1平方英里约合2.5平方千米。——译者注

 原文为拉丁语。铭文现在仍在此地,只是有些模糊了。

 其中最著名的藏品就是提普之虎,这个会动的模型展示了一只印度老虎吃掉一个英国人的情状,现藏于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马丁于1868年去世。他在没有官方支持的情况下完成了对帝国的研究,随后开始了新职业,成为香港的财政司司长——而他早就宣布这一占领地注定会是个失败品。

 1843年去世。他是约翰·索恩爵士的同事,但是据《牛津国家人物传记大辞典》说,他似乎“性情过于古怪,不切实际,很难保证事业成功”。

 埃米莉·伊登终身未婚,她后来成了成功的小说家、时髦的女主人,她是引人入胜的印度书信集《远处的国家》(Up The Country)的作者,这些场景描述正是来自这本书。她于1869年在里士满的家中安详去世。她的兄长乔治将会再度出现在我们的叙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