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学之路:在历史、文化与美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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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之场:山水对于谢灵运的意义

一、从感事到感物

前辈研究者已指出,中国古代的自然观有个从象征型到写实型、审美型的演化过程。就现有的文学史知识而言,与象征型自然观对应的文学样式是《诗经》、《楚辞》和汉赋。象征型自然观在文学中的反映,是自然不是作为描写、赞美的对象,而是作为其媒介或喻体而存在。在先秦文学中,自然象征的内容由神、王权向道德过渡,而汉赋的自然描写则处于象征到写实的转变阶段注153。与此相应,诗歌中写作动机的产生、诗歌表现的对象也集中于社会事项,唐代古文家柳冕精辟地概括为“古之作者,因治乱而感哀乐,因哀乐而为咏歌,因咏歌而成比兴”注154,这代表着上古诗歌“感事”的传统。迨汉末魏晋之际,自然开始作为普遍的情感体验对象登场,它在各种场合都成为触发人们情感反应的媒介,并为人们所自觉,形成一种普遍的心理定势——“感物”。传统的“感物”概念因此被改造,“物”的内涵由人事转移到自然方面,即柳冕说的“礼义之情,变为物色,诗之六义尽矣”。从赋比兴到物色,中国古代诗歌完成了第一个重大转变,自然景物急剧地涌入诗歌中,成为古典诗歌刻意表现的对象和实现抒情功能的结构要素。

明代诗论家许学夷曾指出:“汉魏诗兴寄深远,渊明诗真率自然,至于山林丘壑、烟云泉石之趣,实自灵运发之。”注155清代诗人王士禛更具体地展开论述道:

《诗》三百五篇,于兴、观、群、怨之旨,下逮鸟兽草木之名,无弗备矣,独无刻画山水者。间亦有之,亦不过数篇,篇不过数语。如“汉之广矣”、“终南何有”之类而止。汉魏间诗人之作,亦与山水了不相及。迨元嘉间谢康乐出,始创为刻画山水之词,务穷幽极渺,抉山谷水泉之情状,昔人所云“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者也。注156

他敏锐地指出,山水是诗歌中出现得较晚的主题,而对山水的细致刻划要到谢灵运诗歌中才出现。这不仅与南朝批评家的看法相一致,也得到后人的普遍认同,“有灵运然后有山水”注157,至今仍是学界定论。时贤撰写的诗歌史著作,都视谢灵运为中国古代山水诗派的开创者注158,同时也是南朝山水诗的代表作家,他游览浙东山水的作品被奉为南朝山水诗的典范,中国古代山水诗的完成注159

但问题是,王士禛所引述的刘勰“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文心雕龙·明诗》)之说,作为古人对山水作为表现对象进入诗歌这一诗史动向的最早概括,只是说明诗歌中玄言诗的淡出和山水诗的兴起,而不是玄学和山水诗的代兴,更不意味着士人谈玄之风的消歇和玄学思维的转变。晋宋之际仍是玄学主导人们思维和意识的时代,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歌学界一般都认为其间仍贯穿着玄学思维注160。这样,在学理上就出现一个问题:以“得意忘言”、“得意忘象”为认知方法的玄学思维,与山水诗流连物色的感性经验究竟是如何沟通的?或者更直接地说,对南朝山水诗自然审美属性的确定,究竟是出于我们的误会,还是其中包含着我们尚未理解的更复杂的思想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