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罢官以后我躺地上吃桃子
“文革”开始后,“造反派”起来了,领导都靠边了,从我们总厂的书记到我们这——我是党支部书记——一个不落。我们的牌子都是“支持刘少奇反动路线”“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我当支部书记时,有个人也是我的骨干,结果他成“造反派”了,反过来斗我。我说:“你们几个都最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们,你们打不倒我。”
我是“走资派”,两边都斗我。我管过行政科,搞过基本工资加奖励——那是原来的科长搞的,还不是我搞的,我后面去了也不能改——“造反派”说,你这是搞物质刺激,正是刘少奇的反动路线!他们说我是“走资派”,给我挂个牌:“刘少奇反动路线、罪魁祸首、挑动群众斗群众”——我是“反革命”!
事情弄不清,你就不能下楼,要老老实实交代。我就想不通,我十几岁就干革命!
我说:“你看我档案去,我档案里面最清楚。”
他说:“你好好交代,你都干过啥?”
我说:“我当过兵,打过仗,扛过枪,过过鸭绿江,转业拖拉机厂,管食堂。”
他说:“食堂有吃有喝,你贪污!你好好交代啊!”
我说:“我是科长——不管财务!你干吗的?”
他说:“我大学毕业。”
我说:“大学毕业?你贪污——你喝了多少墨水啊——你也贪污。”我俩就吵起来了。(4)
工作队队长过来了,说:“咋回事?咋回事?”
我说:“毛主席讲实事求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没有就不能瞎说,一查最后没的事情,欺骗组织也不能这么干呀!”
他说:“对,对。有就好好交代,没有就好好学习。”
我就是想不通。我就抽烟,一天两盒,后来得了支气管炎。我到医院,医生说:“你现在气管都黑了!一天抽三盒的时候再来!气管炎再发展就是肺炎,再发展就是肺癌,没法治!”我打仗死都不怕,但是我三个孩子咋办?老伴说:“下定决心戒烟,买点糖放在包里。他们吃烟,你吃糖。”从此我不抽烟不喝酒。
“文革”风暴来临前的高玉明(第二排左四)
我检查了五次,还不行。最后我说:“我不想吵了,毛主席和周总理都说了‘支持刘少奇反动路线’的,检查三次就行了——我都检查五次了。我再检查,还是老样子,我不检查了!”他们就给我挂牌游街,周围人一看就笑了。他们笑,我也笑。“造反派”说:“你笑啥?你不丢人?”我说:“丢啥人,刘少奇的人丢得越多越好。”这下下面笑,“造反派”也笑。我说:“你们‘造反派’,你们不能笑!”
我不委屈,我想得开。我们总厂书记杨立功那么大的干部都被批到跟我一样,我们党支部书记有啥?我就不害怕。
他们关了我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就在那斗啊,最后罢官、撤职、开除党籍。罢官、撤职,谁都不管我了,我就往地上一躺——我种的果树我知道,哪个桃好吃我吃哪个。运动我也不怕:我死过多少次,挨炮弹多少次?这算个啥?我就不在乎——我度量大。
当时我们“总结经验”,分厂的书记到我这儿说:“早罢官撤职好,你不罢,他天天斗你,挺难受。站四个小时,有的还打你呢,打耳刮子、用脚踢、跪地上磕头。‘造反派’脾气都不好,顶他,他就生气了。你罢官撤职,他们就不找你了,你就没事儿了,你挂着官职他就成天批斗你,把你批来批去,你安静不了。”
那天晚上我就不检查了——他们确实把我开除了。开除以后我想不通:20多年的党龄就这么没了——我1949年参加太原战役,立了三等功入党——我去找这个配件厂的书记。他说:“你去找我们总厂的书记,你去拍他的门。左边轻轻拍三下,可不敢向右拍啊!”我在左边轻轻拍三下,门就开了,我就进去说:“书记,其他的我都想通了,我罢官、撤职都不说什么,但我这20多年的党龄,你大笔一挥就没了,这个我想不通。”书记说:“我要不批你,他们揍我呀,好汉不吃眼前亏,让你干啥就干啥,这是假的,不是真的。”
一派垮台了,另一派又起来了——到这个时候,厂里已经都没法弄了,领导都不管事儿,“造反派”就光抓革命,“抓革命、促生产”,实际生产就不行了,停了,瘫痪了。斗得厉害,生产受到很大影响。
解放军的江师长来了一查,把我的档案看了。他看我当过兵,把我叫到厂里去,说:“罢官这个事啊,不算数,过去都不算数,你还是上来。”我说:“我不来了,这个科长、书记,我也不当了,你们找别人去。”他说:“你不当谁当?”然后我又上来了。
最后我就官复原职。造反派垮台了以后,我当工会主席——工会主席级别比科长还高,我升上去了——升上去后原先的“造反派”说:“老高说的就是对呀,咱没打倒他,他又升上去了!”在这之前,有个叫叶志远的,参加“造反派”——本来他啥也不是——这两派斗,他说人家打败仗,人家说他破坏生产。厂里锅炉要爆了,两派汇报到我们处,我们处就找我,说叶志远是个破坏分子,要把他抓起来,问叶志远为啥要破坏生产锅炉。我说:“先不要抓,我看看到底是咋回事。”我去调查,最后回来说:“两派弄的不是真的,锅炉没有爆。”另一派要抓叶志远,我说不能抓,我说:“班长就不要他当了,让他到园林科去劳动,以后再说吧。”最后他跑到“造反派”那儿去了,反过来斗我。
等我成工会主席了——工会主席就是要帮困难职工救济,给他补助嘛——叶志远家里困难,又想:“高书记当工会主席了,我家有困难,他要报复我咋办?”——他怕我报复。我到叶志远家问他咋回事儿,他不敢说,直摇头。我说:“你不要摇头了,我知道你咋想。两个事儿,我跟你说说。一个事儿,你家有困难,有总工会,下面还有各个分会,科里面报到我处上看看,可以评了就给你评,你放心,绝对不报复你——你斗我也是形式。第二,那个时候为啥要把你调到园林上,就是另一派要抓你,我不让抓,我跟处里面说,给你换换地方。”那时候抓“反革命”,可厉害了。他听了就跪下来给我磕头:“过去简直对不起你!”我说:“你起来,过去不能跟你说,现在跟你说,你知道就行了。”
2019年接受洛阳电视台采访时的“戎装”高玉明
说起来现在的干部就有距离了,常常为自己。我来拖厂,先后让过三级。1958年我从部队下来,就已经十八级了。(5) 1984年——工人一般才38.3元——一个科就8个升级指标,占比25%,我说那我不升了,下边就多升了一个。最后我一共多让了三级——我如果不让三级,现在我的退休金就8000多快了,而现在才5000多快,不过也够了。现在有的干部思想跟不上,光顾自己。思想变了,光顾自己,怎么玩得好?
(1)“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称谓首次出现于1946年,1948年11月1日中央军委发布《关于统一全军组织及部队番号的规定》,将团以上各部队均冠以“中国人民解放军”之名。
(2)第十九兵团于1950年5月撤销番号。
(3)苏联没有公开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因此采用了提供飞机、大炮、枪支等武器和代为培训飞行员的方式为中国军队提供帮助。
(4)“喝墨水”是当时对知识分子的比喻,高老在这里机智地借用“喝墨水”来指责对方也“吃喝”了。
(5)1956年后,国家实行了共分二十四级的新的干部职级体系及工资标准(工人是八级工资制)。高玉明老人所说的十八级系军队的营级干部或地方的科级干部,在军队工资为每月102元,在地方为每月87.5元,以体现“血比汗值钱”的原则。这个工资,大致相当于工人七级工(每月89元)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