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死亡
流浪中,我毫无收获,我以为自己会像切·格瓦拉一样收获什么关于社会的认识,促进自己的成长。或许是自己急欲成长,反而没什么心思去考量我身边的一切,反让我颗粒无收。
回到家不久,自己又过着麻木的生活。每天流连于土地和和亲人之中,这也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思想的源泉。
很快,从母亲的口中我听说外公生病的消息。无非是头疼脑热之类的小事情,不足以称为一种病。
村里的人不到人倒地,是不会把人送到医院的。这让我非常不解的,就像我父亲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体不适而跑医院,他信不过医院,相比于医院,他更相信自己的身体。五十多了,他都是靠自己的硬扛熬过了无数生病的日子。
三月的一大清早,来不及吃饭,母亲和我匆匆往外公家赶去,路上我不解地问母亲:
“为什么不送外公去医院?生病了就应该把人送医院不是吗?”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加快了脚步,都懒得看我一眼。
“这你得问你三舅,你外公不是和你三舅他家一起住,这种事情,我不便说什么。”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了话。母亲语气中没有什么难过,却有几分无奈和着急。
“我真搞不懂我们这儿的人是怎么了,似乎我们白族人很容易忘本,尤其是我们村的白族人,真是可恶。有的人不配来到这个世界,即使来到这个世界,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的这个世界。”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自言自语地说着村里人的气话。对于一个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人而言,我自然知道村里人是什么德行,他们怎么为人处世我是了然于心的,他们的一切暴行都在我眼里,但我没什么心思去收集什么证据,去指控他们的罪孽。并不是所有的坏人都会得到法律的制裁,也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会下地狱,有好有坏,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走去外公家我浮想联翩,不能自控。
母亲听完我的话,没说什么,沉默着,看得出她满肚子心事,却不愿跟我开口,或许是我想多了。
走进三舅家,上了堂屋前的台阶,往左走入外公的房间,里头摆了一大张木床,东西向铺着,右边的床头摆了一个米柜,米柜上放着一堆外公的衣物,衣物堆外头也是一个大红色的米柜,柜台上摆放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些瓜子花生,里头还有三五颗鲜艳的橘子。
外公就躺在他的大床上,床头吊着两瓶液体,我顺着吊瓶往下看,那针头没扎入外公的身背,直直地往床头垂了下去。
外公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嘴里不断发出哎呦哎呦的痛声,他的脸毫无精神,满脸都是痛苦,露出掉了头发的头顶,在枕头上不停地左右翻着,我从未见过外公这番模样,他平日里总是很精神,戴着自己的老人帽,偶尔来我家看看。
外婆就坐在外公床边的长板凳上,跟前放着一个铁盆,铁盆里生了炭火,烧得通红。外婆即使坐在板凳上,手里仍拄着外公给她做的拐杖。说是拐杖,其实不过是一根齐腰的竹子,已经被外婆磨光了皮,发出淡淡的青黄色来,像上了一层油,似乎能照出人影来。
外婆满脸愁苦,眨巴着眼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外公,在板凳上没说什么话。
我想外婆一定非常难过,或许并不是用难过二字就可以表达的,看着陪伴着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在床上煎熬着,翻来覆去地呻吟着,这一定是外婆的困难时刻。尽管我看过外婆无数次责骂外公,说一些不待见外公的话。两个老人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尤其是外婆看到外公在喝酒说大话之际,定会把外公说得一无是处,恨不得他赶紧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外公倒是没那么脾气粗暴,总会到小舅家去看望外婆,嘘寒问暖的,关切着外婆的风湿病和先天性心脏病之内的。没当外公问些什么话,外婆总会说一些不解风情的话,定扰了外公说话的兴致。外公只好在火堆旁沉默下去,两只手自如地握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拐杖,篝火映出他圆润宽阔的脸和肩膀。
现在倒好,平日里无病无灾的外公却突然病倒而下,一向体弱多病的外婆却只能眼看着外公在他床上呻吟着。想到此,我心里堵了起来。
三舅站在外公床跟前,拿了一碗水正准备给外公喂水。
我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母亲急走到外公床边,接过了三舅手中的那碗水,端在右手中,俯下身子用左手扶着外公的胳膊。
母亲似乎带着哭腔问:
“阿爹,病得严重吗?前几天不是好好的?”
外公艰难地用双手撑着床板,三舅赶忙把枕头往床头垫高了去。外公把脸往外翻转过来,有气无力地看向母亲的脸。
没等外公说什么话,三舅赶忙说了起来。
“这液体愈输愈不对劲,爹说越来越疼,索性将液体拔去了。昨天还能下床走路,今早去卫生院拿了液体,没输一会儿,就喊着不舒服。”三舅说着,一脸的痛苦。他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湿又红。
“阿爹,愈来愈疼吗?到底是哪里疼啊?要不要喝点水?”母亲扶着外的头,一手端着一碗水,把碗凑到外公嘴边。
“我喝不下,我全身都疼,肚子这里疼得厉害。”外公有气无力地说着,竭力地用自己贴着止血贴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随后仰着头张着嘴痛苦地呻吟着,屋里全是外公哎呦哎呦的喊痛声,嘴里不时地喊着“阿妈……阿爹……”之类的呼喊声。
此时我才意识到,外公也是有自己的父亲母亲的,只不过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去世了。我没有什么机会见他们一面,不知他们在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一面。他们对我而言已经是外祖父外祖母的存在,或许他们见过我的出生,但我却未曾见证他们的离世,然而却目睹了他们儿子的痛苦,或许是不久便来临的离世。这或许是婚姻的意义,目睹新生命的降临,等到新生命足够大,便见证了风烛残年的离去。
看着眼底下的外公痛苦不堪的样子,母亲随即把那碗水递给了一旁的三舅,并说:
“要不把爹送医院看看,老在家里给爹输液不是办法,他的液体可能不起作用。”
三舅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床上的外公,侧身看了一眼外婆,一脸的不忍心。随后说:
“那我去叫辆车,姐姐,你先看一会儿爹。”
说完便走了出去,走到他家厨房和三舅妈说些什么,很快又从厨房走了出来,掏出手机联系司机。
很快,二舅、二舅妈和表哥也到了三舅家,小舅和小舅妈也来了,都往外公卧室挤入。
我走到外公身边,外公没说什么,看得出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尽管如此,外公没说把自己送去医院医治的话,或许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什么话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子女一窝蜂地涌到自己身边,却毫无恳求。
房间里的人很多,为了妨碍大人手脚,我退到了门外,看着眼的一切,这让我难受。这让我想到村里老人去世之的情形。村里的老人总是如此,不到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他们的子女是不会去找个时间去看看他的。总是到了快要死的时候,老人的子女们才会带着一大袋老人已经吃不下的补品去看望一番,不知是希望自己提在手里的补品能让自己的老人健康起来,还是为了作最后的道别,这种奇怪的心理我一直琢磨不透,为什么不在老人活蹦乱跳的时候给老人家带点吃的,花点儿时间去陪陪那些老人。
我站在门外,看着外婆,外婆双手拄着手里的竹拐,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外公,看着自己的几个子女进进出出,她的脸真让我心塞。外婆似乎很心急,也很难过,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她只是和我一样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中满是无奈和没落,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却始终没有哭出来,似乎在祈祷奇迹的发生,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只是看着眼前躺在床上的外公,她花白的头发在房间里随着进进出的子女而转动着,显得那么小心翼翼,显得那么无助不安。
母亲和几个舅舅在帮外公换身新衣服。外公已经失去自己换衣服的气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凭自己的子女的打点和安置。说来外公是个讲究卫生的老人,三舅家干净整洁,锅碗瓢盆都被外公收拾得铮亮,都用钢丝球刷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己的衣服从不劳烦家里人,都是自己放洗衣机里搅洗干净。
车子来了,三舅表哥,一帮男人搀扶着外公出了房间,外公已经瘦了很多,他在没生病之前可是一百八的老人,身子骨硬朗。我从在见过外公生病的样子,我也未曾听过外公生了什么病。外公穿了一身新衣服,被表哥三舅搀扶了出去,外公缓慢地挪移着自己的穿了黑色老人鞋的双腿,成了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孩,佝偻着身子,嘴里不停地说着疼痛。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也起身走出了房间,房间里顿时变动空空荡荡的,只剩外公的一张大床,被褥被掀到里侧,好几个枕头被摞在一起,看着床头。米柜上堆放着外公的旧衣服,都是些黑色绿色的厚衣服。床头靠下的外侧的水泥地上倚着外公的竹烟斗,外公时常端着他的烟斗抽着旱烟,是金黄色的烟丝,用火钳从火塘里夹取一粒通红的炭火,往塞满烟丝的烟斗上凑去,吧嗒吧嗒就能冒出令我头晕目眩的烟气儿。
我收了回忆,往房间外看去。走到外婆身边,外婆佝偻着身子,目送着外公被搀扶出三舅家的大门。
我安慰起外婆,在一旁看向她说道:
“去医院就好了,放心吧!过几天就能回来。”
“这谁知道呢,你也陪着去医院吧。去柜子里拿一下你外公的新帽子给他换上吧,穿了新衣服,戴着旧帽子怎么行。”外婆缓缓走出门口,看着外公被抬上车。
我跑外公房间取了柜子里的新帽子,被外公用乳白色的塑料袋紧紧地包着,一看就是新帽子,是军绿色的圆领毛帽,那两边和脑后的领子可以收起,也可以放下,又厚又重,里头全是棉花,在冬天十分保暖。我记得母亲给外公送过这样款式的一顶帽子,我不知自己手中拿的帽子是否就是母亲送给外公的那顶。如果是,那外公一定珍藏了好多年。我记得,那是母亲在我考上大学的头一个春节里给外公送去的。来不及多想,我抓着手里的新帽子跑到了大门外。我把新帽子递给了母亲,母亲随即给外公戴上了新帽子。
母亲拿着手里的旧帽子,看着站在大门口的我,对我说:
“你陪着他们一起去医院,相互有个照应。”
三舅在母亲一旁朝我说了句:“你跟我们一起去,照顾照顾你外公。”
我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外婆,她的神情愈发地悲凉和焦急起来,她总是一副神情没落又无助的样子,让我心生心疼,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母亲会陪伴着外婆,跟她说些什么母女间安慰的话。想到此,我索性上了车,一左一右分坐在在外公的两侧,用手轻轻地搀扶着外公的胳膊,不让车子的颠簸让外公倾倒下去。
山路十八弯,或许不止于此。我们对熟悉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以至于从熟悉到了陌生。
到了县医院门口,我们搀扶着外公进了医院,医生和护士把外公接了手,用轮椅把外公推进了急诊室,二舅三舅、表哥和我在急诊室外焦急地等待着。我们都是些土包子,不知外公生了什么病,更不知为何老人在打了点滴后病情愈演愈糟。乡里的那几个土包子村医只是胡乱地给外公配了几瓶盐水,回家找了个会扎针的人挂起了盐水,以至于到了这种境地。
我本想着外公定是吃坏了肚子,脱水严重,来到了医院,定能药到病除,我对此是抱着乐观的。
很快,医生做完了检查,手里拿着一张印了黑字的单子走了出来。
“家属是谁?”医生问,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兜里还别着一支圆珠笔。
三舅急步迎了上去,接过了医生手中的单子。
“签字,病人情况很糟糕。”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着,好像对生离死别早已经看惯了。听着医生如是说,我慌了起来。
三舅在单子上签了大名,医生便转头回了急诊室。
我接过三舅手中的单子,“病危通知”几个字显得格外入眼,下放用阿拉伯数字罗列了十几种病,什么糖尿病、高血钾、诱发性心脏病、肾衰竭……各种可怕的字眼映入我的脑海深处,刺痛着我的心脏,我不禁鼻子一酸,掉了眼泪。我深知这些病意味着什么,我知道这个病危通知单或许剥夺了我深爱的外公活着的希望。
我转一边擦了眼泪,回头把病危通知单还给了三舅,三舅看了一会儿通知单上的字眼,面色变得凝重,一种接近死亡的紫黑色在三舅脸上浮了出来。表哥接过了三舅手中的单子也看了起来。
护士跑了出来,让我们赶紧去缴费,说是要住院治疗。
三舅和我跑东跑西地忙着缴费,二舅和表哥在急诊室外等着外公。没多久,外公被安置到住院部,全身都被各种仪器缠绕着,口鼻上的呼吸机,胸膛上的心率检检测仪四分五裂,连着腿脚,病床上方吊下来的好几瓶盐水,用精密仪器装了注射器的胰岛素针也连在外公的手背上。那些治疗仪器足有四五台,都在滴滴嘟嘟,呜呜囔囔地叫嚣个不停。外公的疼痛算是止住了,他在病床上平躺着,没一会儿,护士调高了他上半身的病床一侧,外公得以仰卧在自己的病床上,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们,我们就在他病床的四周。
疼痛在药水的作用下渐渐缓解,外公仰卧在病床上,他打量了一番缠绕在自己全身的各种仪器,如蜘蛛网一般的各种线管,脸上没什么表情。紧接着看了看四周的病友和两个舅舅,目光从我身上一扫而过,仍是面无表情,随后不自觉盯着天花板看,又把头撇向病房西边的窗户看去。外公全身是动弹不得的,只能无助地转着自己的头部,用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很快外公也看厌了,闭上眼睛休息去了。
我想外公一定被缠绕着全身的仪器线管吓坏了,他八十了,头一次躺在病床上,身边两个儿子,两个孙子陪着,外公一定惊恐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显得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让我难过。趁着外公休息,我急地走出了病房,到了走廊的尽头电梯处,掉了眼泪。
碰巧表哥也在,他脸上全然没什么心事一般,或许表哥觉得外公很快便能康复出院,也没多想。我给表哥递了根烟,二人打开四楼的窗户抽了起来。很快,表哥下楼买了瓶白酒在四楼电梯拐角处偷偷摸摸地喝了起来。
看到他来医院竟然喝大酒,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他有喝酒的习惯,但此刻不是喝酒的时候,我真不知表哥在想些什么。
抽了一根烟的工夫,我回到了病房,外公安静地闭着眼睡着,二舅三舅守着外公,没多久跟身旁的病人家属聊起了天。多半是问我外公今年高寿,得了什么病之类的闲话。除了外公,那病房里还有三四位住院的病人,有七十多做了脑部手术的白发老头,有断了腿的中年女人,也有患了高血压的小孩。对于小孩得了什么高血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让我惊奇,感觉不可思议。这世界是怎么了,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得各种各样的病,这难道是造物主犯了什么过错,人本应该永远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没来得及团聚便匆匆永远地分开了,世人永远不知诀别意味着什么,每一个不曾认真活着的日子都是对生的玷污。
没过几个小时,大舅提着一箱牛奶,一袋小面包来医院看望外公,他一定也是头一次见外公生这样的重病。
大舅看病床上的外公睡去了,也没有打扰外公睡觉,只是走到病床边看了看,便把手里的牛奶面包放到了病床边的柜头上,走到二舅三舅身边坐空病床上去了,跟身边的人聊着什么。大舅似乎觉得外公没什么大碍,显得没那么紧张,一脸的轻松。
没几个小时,外公醒了过来,大舅走到外公床边问:
“爹,你哪里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肚子疼得难受,整块胸膛都疼得不得了,现在好多了。”外公轻声地说着,我站在病床的柜台前,取了一个纸杯,往纸杯里倒了开水,打开抽屉拿了药,准备给外公喂药。
三舅走了过来,给我塞了钱,让我跟表哥到医院门口的餐馆去买饭去,嘱托我给外公带一小碗稀饭,记得在稀饭里加点儿碎鲜瘦肉,额外加一些蔬菜。
我拿了三舅给我的钱,到了楼梯处叫上了表哥,往电梯里挤去。我能闻到表哥身上散发的酒气,他不久前买的那瓶白酒已经被他喝光了去。在电梯里,他竭力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强欲镇定,不让电梯里的人发现他喝多了酒。他喝酒的事实是不能掩饰的,却也好面子,做些掩耳盗铃的事情。
出了电梯,我好心地对走在身旁的表哥劝说:
“少喝点儿酒,被人发现了会笑话我们的。出了医院再喝点儿,别在医院里喝酒,影响不好。”
“闲着无聊,喝了一点儿。这没什么影响。”表哥努力地挤了挤眼说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努力地不让我发现他的坏心情。
到了餐馆,我两点了餐食,在餐馆里对坐着吃着自己的饭菜。没一会儿,表哥起身走到餐馆冷柜里拿了一瓶酒,边吃边喝起来。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爱上酒精的味道,他真是片刻离不开酒水,一副麻木的神情,不愿说什么多余的话,一直把酒水往肚子里吞下。
“我头一次来医院,我从小到大都没去过医院。我都不知道医院的门诊部在哪儿。”表哥吃完饭点了一根烟,不自觉挤了挤眼睛说了起来。
“我到去过很多次,上次我叔生病住院,都是我来照料的。记得初二的时候,自己上过手术台,差点儿没能从手术台上爬下来。想想都害怕,在医院,无论是生病的人,还是照顾病人的家属都是种煎熬。外公估计也没什么大碍,很快会出院的,你也没必要担心什么。借酒浇愁是不对的,让外人说我们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村里人的德行,他们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到死。你还是自己注意点儿。”我停下嘴里的饭,耐心地说着,像在开导一个小孩。
表哥是二舅的儿子,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一人,从没提过要找个对象过日子的话。他有着自己的偏执,若是别人劝他赶紧找个对象之类的话,他定会与别人争执起来。关于这点儿,就连亲人也是不例外。好几次大舅三舅劝他赶紧找个对象,不论好坏之类的,表哥差点儿与他们打斗起来,若不是身旁的人劝拉他,他定会与自己的几个伯叔拼个你死我活。对象、结婚从此成了他的禁忌,也成了身边亲人不愿提及的话题。
吃完饭,我等着他喝完酒,在他对面泡了茶抽起了烟。医院外头的这一排小餐馆生意真好,医院里进进出出的病人家属都会来这儿吃饭带饭。尽管人人多,却极少有什么人怀着什么好心情,都是一副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都顶着蜡黄色的脸,这些都是住山区的白族人,尤其是那些中老年妇女,她们大多还穿白族的传统服饰。即使不说话,也能知道她们就是和我一样的土生白族人。她们虽然来到这个小小的县城,但是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像我和表哥的生活,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似乎山里的人走路都有着与城里人不同的姿势,他们在城里显得格外的行色匆匆,一脸的死灰,就像被押赴刑场的实行犯一般。
社会在急剧地发展,永恒的是心酸,作为土生土长的上了年纪的农民,他们大多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社会的发展只是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痛苦和灾难而已,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微笑的能力。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百姓,我陷入自己可怕的痛苦中,这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都是来这个世界遭罪的,为了所谓的子女,为了自己的下一代,我们失去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自由和快乐。或许很多人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失望中郁郁而终,特殊的地理环境,贫瘠的经济状况注定了悲哀。
我抽着烟,看着跟前的表哥,心里难受极了。我不知命运要跟我们这种贫贱的人开一个什么天大的玩笑。表哥的家庭情况很糟,一个很糟并不能揭开贫困的面纱。他就是因为穷,加之自己的性格,到了三十多还是孑然一身,整日整日地喝酒,喝着几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一喝酒脸总是红彤彤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真怕他一不小心栽倒在什么沟里,丢了性命。毕竟他还年轻,也没个子嗣,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世界又得多了个小的悲剧,却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不如城市里的一条流浪狗,那狗很有可能被爱犬人士送到什么温暖的地方,而得以活着,被媒体曝光,成就了活着的光明。
想到这些,真是悲从中来,我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指间的烟。转眼看向县城东边的山群,让我哑口无言,那些山困住了很多人,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梦魇,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狂魔。我简直恨死了那些山,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的命运。
小餐馆的老板娘提着我们订好的饭菜来到了我们桌前,我起身灭了烟头付了钱,提着装在白色塑料袋里的饭菜回了病房。表哥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他差不多又喝醉了,在我身后迈着螃蟹步。他个子很矮,在三月的大太阳下身穿一件黑色的夹克衫,红红的头上不停冒着汗珠,嘴边的胡子又黑又硬,喝了酒后,两片嘴唇显得格外的红,像古代的女子涂了胭脂。
我取出饭菜,几个舅舅在病房里吃了起来。外公的药在没吃什么饭之前便吃了,这让我难受。几个舅舅似乎不懂得不能空腹吃药的道理,又或者是我听从了护士的叮嘱,急着给外公倒水吃药。这都是小事情,我却没有放过自己,陷入自己的自我折磨中。
我端起外公的稀饭,拿起勺子喂了起来。没多吃,外公便摇了摇头,他已经失去了食欲。那盛在小纸碗中的稀饭数量不多,外公却吃下不到其中的三分之一,这让我心生难受,看着病床上虚弱无力的外公,我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帮助,我甚至都不会说一些安慰的话。
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力劝说外公,并对他说:
“吃得下的话多吃点儿,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了。没过多久就能出院回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放心吧,外公!”
“吃不下,吃不下了。”外公有气无地说着,他的帽子不知何时就已经从自己头上摘了下去,露出上了年纪的地中海发型,头顶光滑一片,外围的头发也为数不多,大多都白了去。躺在病床上,蜡黄色的脸看着毫无血色,那双大手上已经没多少肉,经脉突兀,一根根的血管成了青紫色,快要顶破黄褐色的皮肤,两手背上扎着针头,注满液体的输液管连着吊瓶被挂在半空中,鼻子里还插着输氧管。外公对那插在鼻子里的塑料管子十分地不自在,不停地拔弄着,那管子时不时会滑落出来,我看着也不自在。外公一定是遭罪了,八十了,头一次任凭这些东西束缚着自己,一点儿动弹不得,我想。
没过几天,外公恢复了气力。大舅回了家没一两天,二舅三舅和表哥看外公恢复得不错,着手去准备三舅大儿子的婚礼。
上午,三舅对我说:
“你外公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也是浪费人力,我们去鹤庆给你表弟买婚车去,你留医院照顾你外公。”
说完,给我掏了几百块钱,让我做餐费用,我收了钱,心里有些难受。
“表哥要回去吗?”我问。
表哥在一旁没说什么话,一脸的颓废相,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红的。
“你表哥说这几天都没睡好,回家休息几天。过一两天我们就回来接替你,你就辛苦一下。”三舅客气地对着我说了起来,一脸的诚恳,语气中带了真挚,夹了些身不由己。
“没事,我倒不怕熬夜。你们去吧。”说完,我回到外公病床前,倒了杯热水,准备让外公吃药。
几人给外公说了几句便下楼去了,我的心顿时空落落的,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都要一股脑地跑回家去,不论是出于买什么婚车,还是回家休息几天的缘由。
不知为何,外公显得格外地精神,下午的晚饭,他吃完了我给他带带回的稀饭,躺在病床上饶有兴致地跟几位病友聊起了他来县城修筑玉华水库的事情,还介绍起了我们村来。
看外公生了力气,我搀扶着外公在病房里走了好几圈,外公右手拄着拐杖,那是大舅给他买的新拐杖,握把处雕着一条朱砂色的龙。我搀扶着外公的左手,外公把手里的拐杖往身前拄去,紧接着便向前迈一小步,他手中的拐杖敲着贴了瓷砖的地面,发出镗……镗……的声音。这真让我开心,我想着外公差不多没几天就能出院,我们开心地坐着车回村里的家去,外公一定会安心的,家里的外婆和母亲也会很宽心。
太阳快要落山,我扶着外公往病床西边的窗户走去,外公冲着投进病房的踩去,现在窗户边看向病床外边的稻田,又看了看西边山脚的县城。外公看得出奇,我搀扶着他,在窗户边看了良久,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搭在窗台边,我不知外公在想什么。或许他在想,这眼前的一切跟自己小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又或许是什么都不想,我搀扶着外公不由自主地想着。看了好一会儿,太阳快要落山去,外公转回头要回自己的病床去。我扶着他回了病床,外公躺病床上,一脸的木然。
到了夜晚十点多,外公喊了我的名字。
“过来扶我一下,我去方便一下。”外公轻轻地说着,我赶紧跑去病床边,翻挪着外公的身子,扶他坐了起来,提他穿好了布鞋,把拐递他手中,撑扶着他站了起来,往病床前的卫生间走去。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搀扶着外公挪了进去,腾出手开了灯。那是蹲便式的马桶,我接过外公手里的拐杖放墙角,绕到外公身后,把双手伸进外公腋下,在他身前抓紧了他的衣服,竭力地拖着外公的两胳膊,生怕他栽倒下去。外公解了皮带,半蹲着解便。啪嗒一声,那便池一下子满了起来。
外公低头看了一眼,遗憾地说:
“这回不行了,这回不行了。”
外公低头看向便池的瞬间,我双手愈发地使了力,在慌慌张张中喘着粗气,侧身弯腰往便池里看了一眼,全都是红紫色的血块,满满的一大盆,把下水道口都堵住了,不见大便,更没有大便的气味。卫生间里全是淤血散发的心碎。外公提了裤子,嘴里不停地说着“这回是不行了……”
一看那一大便池的淤血,我慌了,心也突然沉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外公的体重突然变得沉重,我吃力地将外公搀扶回病床,其他几个病友还在开心地聊着天。外公躺在病床上,他蜡黄的脸突然间变得惨白,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突然间他的病加重了。
我赶紧跑到护士站,很快护士带着外公的主治医生赶了过来。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仪器全一股脑搬了进来,全总在我外公身上,输液的输液,抽血的抽血,我向医生说了外公排血的情况,没多久医生再一次把病危通书发到我手中,看着手中的病危通知书,我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又惊又怕,又不甘心,我提三舅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跑走廊赶紧给三舅他们打了电话。
“舅,外公病情突然加重了,医生你们赶紧回来。”我带着哭腔给三舅打去了电话。
过了几个小时,三舅和我父亲带着小舅在凌晨一点多赶了过来。看着病床上的外公被各种医疗器械所包围,周围的几个病友也陷入了木然中,没过一会儿又攀谈起来。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词汇——回光返照,这让我惶恐,让我悲痛,我没有那种心理准备,我不愿相信外公再也无法好起来的事实,看着病危通知书上较之上一次又多了几种可怕的,我听都没听过的病,真让我心碎,一想到外公可能真无法健康出院,我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为了不让外公发现我的眼泪,每次我都我跑走廊落泪,擦了眼泪,伪装成镇定的模样又回到病房,看着外公在病床上闭眼微微仰头张嘴,艰难呼吸的样子,我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眼眶,强作镇定,眼眶里传来阵阵的胀痛,似乎我所有的眼泪都往肚子里流去。
三舅被医生见了出去,我也跟着走了出去,想知道外公的病情到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到了走廊,医生对着三舅说:“你们要做好准备,已经没有治好的希望。”
一听这话,三舅的神情愈发地悲哀起来,眼眶倏地湿了。我同样憋着自己的眼泪,眼眶又传来阵阵胀痛,心不停地绞痛着,浑身瞬间失去了气力,似乎全世界的绝望和悲楚都跑到我这儿。
没几天,我回了家,上昆明谋生去了。刚好泰君也回到了昆明,我两在昆明遇上了。
迫于活着的压力,迫于生存的压力,我在昆明教了几天书。看着城里的小孩,我不知该怎么跟他们交流,他们确实是小,总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自以为自己懂得了天下所有的道理,他们热衷于科学艺术,试图掌握天底下的所有技能,好将来在这个社会上立足,过着所的美好生活,这让我厌烦。他们都是一帮好高骛远,又缺乏真正锻炼的一帮人,他们的幸福的生活建立在其父母如狗一般的生活之上,但他们对此一无所有。
学校里有一位年轻的老师,有天我两到了校门口,他便与我攀谈起来。他说他酷爱自由,却委屈求全,在一个小学校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在大学毕业之时,骑着自己的摩托车一个人去了XZ,他把一个人去了一趟XZ称之为自由,我想他是对自由有什么误解。什么自由都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幸福,能得到内心的解放和平和。或许每个人都有些自己的想法,关于整个世界的想法,但那些始终是自己的想法,想想就好,没必要对自己的想法较真,更没必要对别人的什么想法而产生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他给我递了一根烟,百无聊赖地对我说着颓废的话,脸上却挂满了笑容。他似乎把自己的心事都深藏于自己的内心,不肯轻易说出口,或许他有着时代给的焦虑。他抽烟的样子很是酷,他年纪轻轻,还需要历练,或许他是不对生活低头的勇士。
我说着也想去XZ的话,或许只是随口说说,作为一个年轻人我也爱折腾,折腾一般以碌碌无为作为代价,以浪费宝贵生命为牺牲。这是我当时没有加以深思熟虑的,这自然也是我性格给自己带来的折磨,他们远不止折磨着我自己,同时也在折磨着我的家庭。
看着眼前冰冷的城市,我真想逃到原始森林中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隐士,成了滚滚历史中的废物,成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生物。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闯进我的世界中,我真不知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他们并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中来,我本没有必要忍受这人间的一切。我想成圣,却成了没有什么理想的废物,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吗?别人忙于找工作挣钱,我纠结于自的意义,想一些可笑的事情来折磨自己的自己,折磨自的家庭,这就是不成熟,但成熟了又有什么意思,仅仅是活着而已。
在昆明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过着非人的生活,一个电话让我回到了家。
家人捎来电话,外公已经去世。我辞了昆明的工作回了家,没等到我回到家,外公早已经出殡。说来也奇怪,我下午回到家,外公上午便已经埋了。
走到三舅家,看到外婆母亲坐在外公的的卧室里红着眼。就在那天,我忽而看见母亲鬓角的头发生了白,我知道母亲也上了年纪,至于老了还是年轻,我一时说不清楚。生是自然,死是必然。看着外公空空的房间,已经不剩任何东西,剩下了在脑海中的一些回忆。一些关于美好的回忆,我想这是死去的人留给世界的财富,或许远不止这些。
表哥看到我赶回了家,一脸的木然,走到我身边说:
“这么晚了才回来,你都没有送他一程,这时候回来有什么用。”
面对表哥的质问,我没说什么话,想到自己在昆明浪费的时间,浪费的金钱,我没有说任何话的心思,失亲之痛,前途之茫,我失去了自己的呼吸,我恨死了脚下的土地,也痛恨自己的幼稚,我应该认真地活着,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而我,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不曾知道什么叫迎风起舞,也未曾逆风而行,我真是狂妄自大的可怜人,这该是有多么可笑。我生了对故乡的厌恶,生了对未来的恐惧,似乎我所剩无几的理想都离我而去,我成了可悲的读书人。想入非非是成不了哲学家的,也成不了小说家的,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想必应该做一些什么事情了,无论是要饭还是流浪火星,都比脚下的这片土地让我好受些,于是我又回到了昆明,与泰君汇合,在昆明过着非人的生活,我两再一次决定到东部开开眼界,于是踏上了东去的火车。两个月的流浪生活,让我身心俱疲,我想跑到人烟稀少的西部去,最好跑到杳无人烟的大西北去。
辞了泰君,我决心跑XJ教书去,或许那里的一些孩子需要我的帮助,我对教书育人还是非常有兴趣的,那也是我的专业所在,或许我可以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实现自己理想,无论是教书上课,还是研究自己的学术,都是大有益处的。我可以成为研究型的教师,可以写一些没人看的文章,抑或是开始自己的小说生涯,这是较为理想的生存方式,人总不能做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会让自己丧失了心智,成了可怖的行尸走肉,这或许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当四处漂泊多久,人还是想有个立足之地,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家庭负责,父母已经对我无语,他们嘴里说说什么不满的话,却全写在他们的脸上,我见不得母亲的眼泪。
背着自己所有的家当,我踏上了往西北驶去的火车。对于西北,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在兰州待了多年,也去过XJ支教,那里的一切都是安详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悄悄地行进着,没有什么人可以打破一个地方的宁静,也没有人可以让一个热闹的地方安静下来,这是世界运行的方式,我要习惯,也要学会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