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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雨月

海风城的雾很早就散了,只是天却没放晴。

淡青色的乌云上面,有细细密密的雨珠落下来。

当人们想要找一片乌云没有覆盖到的地方,站在空旷的地方向远处眺望时,却只见连绵的云层铺满了天际,好像几百里外的地方都在落雨。这时,所有人都知道,雨月来了。

雨月是荒原上的人们最愁怅、最憋闷,也最无趣的时光。风月有一拨儿一拨儿的风滚草,有娇滴滴抽着芽的枝桠,有在枝头啼啭的野鸟;火月有整日整日的好天气,天空高广明亮、微风和煦,敞亮的天空让人们的心胸都变得亮堂了起来;雪月,白茫茫的雪花飘落,大人们守在屋内烤着火,享受着一年的丰收,孩子们在外头玩雪,通红通红的笑脸让素白的天地都不再寂寞。

可是雨月有什么呢?只有连绵不断的大雨罢了。

雨点打在地上、打在树上、打在窗台上、打在鸡舍的草棚上、打在圣堂高高的尖顶上,打在所有曾经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雨水在屋面上汇聚成水流,沿着粼粼的瓦片跌落、顺着层层的墙砖下流,有的渗入泥土里、有的汇入水槽中。

初时,雨是细细的、绵绵的,敲打在石砖瓦砾上面好像用手指弹玻璃水杯,叮叮当当地清脆弹响着。接着,雨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细密的雨线变成粗狂的水柱,豆大的雨点好似在礁石上撞碎的浪花,稀里哗啦稀里哗啦地劈打在大地上。狂烈的雨珠撞在石砖上,崩碎成细小的水汽,进而悠悠地在空中腾飞,致使地上又起了一层好似雾气般的东西。但这种雾气又与雾月那种灰白灰白的浓雾不同,它薄薄地,还带着点乌云的青灰;当太阳下沉时,又变为一派水蓝色的光景,层层叠叠的房屋笼罩在一片模糊的蓝灰色的雨幕中,暖黄的灯火从窗户口露出来,显出里头的人家正舒适而安详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雨下个不停,被褥、衣服、袜子,只要是套在身体上的总觉得发潮。见不到阳光,人们只好在屋内打起火盆,用木炭来把衣服烘干。有的人家没钱,就只好烘一半晾一半,阴干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凉又潮,让人忍不住发抖。有些粗心的人把衣服留在火盆上不管,衣服烧起来了,结果雨月还成了火灾最频繁的月份。

为了预防这些不必要的损失,元老院做了不少努力。起初,他们在各个圣堂开设了暖堂,地上铺着石头,底下烤火,把里头弄得干热干热,让左邻右舍都把湿衣服弄来晾干。这在雨月初,雨水不大的时候时挺受欢迎的,但一旦下起暴雨,又没人愿意来了;于是后来元老院又派人去每家每户收衣服,刚开始免费的时候还好,后来有些街区私下里开始收点跑腿费,这项政策就又落空了。

小山德罗是不受此困扰的,他只有一条破衣烂衫,淋了雨就脱光衣裤,缠在腰上,像成年的汉子那样挺起精瘦精瘦的胸膛,鼻孔朝天得看人。他不仅这样看大人、看老人、也这样看小孩,只有带吃的给他那窝“小猫”的时候的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雨月的雨是淋不坏人的,水珠子很温润、清澈,张开嘴巴接一点水,能尝出甜丝丝的味道。所以像小山德罗这样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整日在雨里泡着也没人管。但孤儿院的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不准跑到院子里玩,更不准脱光了衣服在泥坑里打滚。所有的活动都被限定在高大的楼房内,走廊变成了他们唯一的空地,可嬷嬷们也不许他们在走廊上奔跑。

没法子,他们只好整日整日地盯着砸在窗台上的雨滴,看着它们溅起一个个小水花,听着那噼噼啪啪的雨声,一张张圆润的小脸倒显出几分诗人的忧郁神色。

当然,这种忧郁的神色是不可能出现在小山德罗脸上的,他不是孤儿院的孤儿,他是黑街的小老鼠,生来只知道嘲笑与报复。

譬如他现在就潜伏在孤儿院中准备报复一个女工。

这件事要从雾月的时候说起,他的“小猫崽子”中的一个叫阿月的小女孩给新来的女工劳娅打了。于是,这群本来在孤儿院就不受待见的小家伙们就团结起来,对那个女工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报复,塞虫子、打翻水桶、弄脏衣服、打碎玻璃,他们能想到的各种手段都用上了一遍。

不过那彪悍的女人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被撵走,反而对他们也发起了疯狂的反击。山德罗有个小团伙,不错,她也有要好的姐妹,虽然才是刚来,但她早已按着她那天性灵敏的嗅觉拉帮结派了,劳娅就暂时拉到了两个人帮她对付这些小鬼,一个是一直以来就和他们不对付的弗戎嬷嬷,因为鼻子很长,被他们私下里叫做“长鼻子老妖婆”;另一个也是新进来的女工,叫柳条,瘦瘦小小的,刚开始是被强拉进来,不大情愿弄捣鼓这些破事,但被不知道谁拍了一脸泥巴之后就开始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整天瞪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人。

因为两方都需要孤儿院这个栖身之所,他们的争斗被很好得控制在你知我知的范畴内。他们扔泥巴,她们就揪耳朵;他们塞虫子,她们就打手心;他们要是泼水,她们就要找借口让这群孩子去刷厕所。总之,双方的斗争到了现在已经趋向于白热化,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两边只能有一边留在孤儿院。

孩子的忍耐力还是比大人差一些,目前来看他们正处于下风,而且,这边的动静已经快被管理孤儿院的祭司发现了。这些孩子都是他通过一些不正当手段塞进来的,到时候说不定会被赶走一半——当然,那三个悍婆子肯定也要被赶走,不然孤儿院的名声保不住,但这么算小山德罗还是亏的。

所以他今天打算干一把大的。

他看得很清楚,弗戎嬷嬷是看不惯他这个野小子,柳条只是只叫得凶的恶犬,只有劳娅是真正的悍妇,而且她还把阿月的脑袋给弄了一个疤,他不把这狗娘们弄出去心里头不踏实。现在下雨了,其他人都躲进屋子里,这倒方便他施展身手。

孤儿院的规模很大,有四间大房子,都是三层楼高带长走廊的那种房子,四边正好围成一圈,中间框出一片天井样的小院子,周围距离围墙有八米左右的空地。足以用来晾晒衣服或者养一些小猫小狗。

女工的房间就在东面,不过他的目标并不在此处。他沿着墙根,大摇大摆地走着,一直走到了西面。西面有很多大房间,譬如教室、食堂、图书室、祷告室之类的。在西边房子与北面房子的拐角处,有一间专门为雨月腾出空挡来的暖房,女工把那些小屁孩的衣服弄好之后都要放进去烘干。因为一个来回要抱着一个盛满衣服的大木盆,这种粗笨的活计正适合劳娅这样的悍妇做。

小山德罗就守在暖房边上。因为要保暖保干,暖房朝外的窗户都用木盖板盖死了,不留一点缝隙。但他并不着急,经过十多天的斗争,他已经很熟悉对方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再说那家伙一出现必然要嚷嚷抱怨几句,那大嗓门就是塞着耳朵也能听见。

果然,他在窗户边上靠了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公鸭一样扁扁的声音:“这群狗崽子!每天都有这么多东西要洗!”

守在暖房里边的女工应和道:“没爹娘就是这样。”

“一群懒惰鬼。”

“嘘⁓⁓小心别被院长听见了。”

“哈,那老狗要是来……”

后面的话就含糊不清了,估计是什么恶毒的咒骂。小山德罗没兴趣继续听,后退几步,然后往前冲一段距离,往墙上跳,企图抓住窗户的上沿。他失败了一次,摔了个狗啃泥,但最后还是被他扒拉住了。雨天的砖头很滑,他的手脚却像长了吸盘一样,一用力,他就已经贴在窗户上边;再一用力,他就站在二层换气窗的窗台上了。

暖房为了通风,在上层留有几扇窗洞很深的换气窗,不过都比较狭窄,一般人钻不过——也没人会去钻。

不过,今天的小山德罗算是例外。

他感受着里头吹出来的热风,摸进有些昏暗的暖房,蹲在洞口,听着底下女工抖动衣服的声音。这不是什么好活计,因为整个孤儿院的衣服都要在这里晾干,所以工作量大,速度还要快,不能碍着下一批衣服。窗口外雨水哗啦啦,窗口内衣服被人抖得“呼啦——呼啦——”得响,听着竟然让人内心平静起来。

他摸摸怀里的水袋,里头转满了脏水。本来,用这种恶毒的玩意儿的确不好,但没办法,谁叫那娘们要对阿月动手呢?而且他时间不多了。

里头的暖风吹得他面颊发热,他只好又把身子朝外挪一挪,让雨点子落在身上。他不怕被人看到,这个时候大街上没人,都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窝着呢,只有码头可能还是人来人往的。

过了许久,他听见暖房里头的两个人打开门跑到外头去了。这里面温度不低,天气又潮,肯定是出去乘凉了,他连忙抓紧机会爬到里面,解开手里的水袋,然后一把泼洒开去。这些泛黑的脏水一落到暖石上面,立刻就把刚洗的白白净净的衣裳弄得乌漆嘛黑。这一声动静有些大,他不知道有没有惊动那个悍妇,连忙钻出窗外,却又立刻把头缩回来。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辆徐徐踏石的马车,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这天气还要出门。

当然,小山德罗知道马车里的人淋不到雨,不过在他看来这天气出门的人都是倒霉蛋,他无疑是最倒霉的那个。

他泼水的声音果然引起了劳娅的注意,暖房中很快传出一声杀猪般的咆哮:“——小无赖!————————”小山德罗不敢继续蹲在这个出风口了,连忙从洞口跳下来,用雨水搓一搓自己手上的灰尘,接着把像海藻一样焉巴在头上的头发一搂,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许多。

他不再听劳娅的怒吼,施施然地朝北边走去。

虽然脏水是他泼的,但女工和小孩子的矛盾也一定会被放在台面上。当然,现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在上课呢,所以一定是他这个外面来的小鬼弄的。人家孤儿院招人是为了省事不是为了多事,最后被踢掉的肯定是女工。不过孤儿院里会紧一阵子,没关系,这世上就没有他翻不过去的墙。

他这么悠哉游哉地绕到北边,却忽然发现刚刚看见的那辆马车就停在门口。接着,马上下来了一位中年人,光头,苦着一张脸,肯定是祭司了。他等那位苦瓜脸祭司走进孤儿院,才溜到门房旁边,扒拉着窗台,问:“那秃驴儿是谁?”

看门的老头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慢悠悠回答道:“新来的院长。”

“新来的?老山羊呢?”

老山羊是原来的院长。

“调去翻译经文了。”

“嚯,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珍珠岛的事知道吧?”

“晓得。”

“这就是那个被抓住的圣徒。”

“原来是个傻瓜蛋。”

小山德罗没兴趣了,转身又要往里走,被门房一把拉住:“你干什么?”

“去瞅一眼,不看着那女人被撵出去不安心。”

老头摊开掌心,小家伙勃然大怒:“不是给过你钱了吗?”

“你已经出来了。”门房指了指地面。

的确,孤儿院内部的拼花铺砖与街面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而他就站在这条线外边。他骂骂咧咧地掏了点零碎塞在老头手里,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骂一句:“癞皮狗!”

“蟑螂蛋!”门房不甘下风。

他们的骂声很快消磨在哗啦啦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