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公审(二)
海风港的公审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在主审官宣布开庭之后,受审者以及陪审团都要先向自己的神祗宣誓,誓词自然是老一套,保证公平正义之类的;宣誓完成之后,主审官会强调一遍公审的纪律,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元老院外的广场上还聚集着几千民众;这之后,由陪审团的首席介绍本次公审的背景、受审者被指控的罪名以及陪审团认为受审者应当遭受的惩罚——实际上就是宣读诉讼书,只不过荒原上没有这个叫法。
因为案件本身牵扯甚大,调查团在前几日的调查中也发现不少疑点,而遭受审问的塞利格显然也还想做一点垂死挣扎,因此这段流程就显得比较冗长且枯燥,阿里巴巴听得只想打哈欠。
苏丹坐在他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灰绿色的轻质皮甲,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胸前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冷着脸,整个装束看上去与法庭格格不入。她本来是不想来的,还是阿里巴巴把他强拉过来,作为抗议,她就穿了这么一条显眼的护甲。
“喂,别这么严肃嘛,”阿里巴巴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腰,“开心一点。”
“公审本来就是严肃的场合。”
“我的意思是说你没必要黑着一张脸。”
“呵呵。”
阿里巴巴有点无奈:“你就这么不想来?”
“我也有我的事。”
“什么事?”
“找之前那个逃跑的家伙。”
因为旁边有人,她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阿里巴巴略感好笑,摇摇头:“不差这一天,而且说不定他现在就在附近,欣赏他的自己挑选出来的替罪羊。”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种癖好的。”
“当——————”突如其来的钟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公审的第一个环节已经走完,接下来是要开始举证的环节。当然,阿里巴巴对此仍旧兴致寥寥,因为举证的环节就是将讼词里关于调查的所得背景那一部分再详详细细不厌其烦地重新说明一遍,并附上人证与物证。
自然,按照流程,受审者总是有权力为自己辩护的,而塞利格也很狡猾,对于那些指证他“贪污”“受贿”“玩忽职守没有履行好元老义务”的证据总是大大方方承认,只有在“与邪教徒勾结”一方面死不松口。很遗憾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波吕锡在犯案前有所预料,陪审团目前还没有拿出特别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确与邪教徒勾结,主要的症结便在于没有证据能证明原祭司波吕锡是邪教徒。
在这种情况下,塔克登场了。
阿里巴巴稍稍来了点精神。当然,他认识塔克,而塔克并不认识身为阿里巴巴的他,但这并不妨碍他观察这小子的精神状态,作为卧底怎么说也得有点胆量。
或许是脑海中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大场面,年轻的塔克显然有些紧张。他走到场地中央,站在塞利格右侧,面朝审判官鞠躬行了一礼,接着就站在原地,等待对方的问话。
审判官沉默了大约十几秒,给这位年轻的证人整理情绪,然后才缓缓开口。他先让塔克进行了宣誓,宣誓完毕之后,他允许塔克阐述自己的证词,即对波吕锡·埃斯波西托的邪教徒身份的指控。
这个时候,塔克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不快不慢地开始陈述起了当晚发生的事件。显然,证词是早就准备好的,从各个方面都帮他弥补了有可能出现的漏洞,以至于他身旁的受审者脸色越来越难看。
广场上有人员专门将大厅内的情况宣告出去。因此每每当他的证词陈述到关键环节,稍隔几秒就能听见外头的群众有些骚动,阿里巴巴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场面:“他把我的事和神庙说了。”
“嗯,”苏丹点点头,“证词没有什么瑕疵,这说明神庙方面对这事的经过很了解。你打算怎么办?”
“放心,”阿里巴巴笑了笑,“我不是说了吗?他已经被我们绑住了。”
这时,塔克已经结束了陈述,公审进入了质证的环节。尽管塔克的证词已经称得上滴水不漏,但塞利格仍旧不死心,灰着一张脸向塔克发起了挑战。但他抓到的所谓漏洞都被塔克给一一驳斥了回去,而陪审团的首席陪审官的一番话则成为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对待邪教徒都需要面面俱到,”他环视着在场所有人,神色不怒自威,“那我们又该怎么维护城邦的安宁?”
毫无疑问,这是所有人,包括场外的群众、包括海风港那些没有到场的人的共同心声,于是审判官敲响手钟,声音肃穆而威严:“质证环节结束,接下来进行投票。”
*
牡蛎街1206号阿里巴巴宅邸距离黑街有着相当一段距离,但好在公审流程冗长,又吸引了大半有闲有钱阶级的目光,因此白纳这一众犯罪团伙很快就赶到了这间稍显偏僻的宅邸旁边。
八名罪犯或者预备罪犯聚在院墙底下,那屠夫两三句话把事情讲明白了:“进去见人就杀,别让他们大喊大叫,手脚要轻,也要利索。如果不小心叫人发现了就散开来跑。两个望风的把招子放亮点,看见主人家回来了就学三声信天翁叫。明白了?”
众人都点点头。
他见状也不多说,带着愿意进去那几人翻墙跳进院子里,而白纳与门农则慢悠悠踱到房屋正门的侧边,躲在门房的死角那儿,找了棵行道树蹲下来。
白纳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口,但什么也没摸着,才想起烟斗似乎早就被自己当掉了。而一旁的门农已经熟稔地掏出火石,点上烟,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
“给我来一口。”白纳把嘴凑过去。
“滚蛋。”门农把他的头推开。
“抽一口又不会死。”
“说什么蠢话,你不嫌脏啊?”
“没事,都是男人……”
“就是男人才不行,”门农举起拳头,“再过来我就扇你。”
白纳瞧了瞧这年轻小伙子的臂膀,悻悻然离远了点。他闻着劣质烟叶的香味,心里头盘算着待会儿该跟哪个人一起跑能好歹捞到点铜板。屠夫肯定不行,那样子像是要吃人;胖子看上去憨厚,实际上小手段多得是,本来也是干黑心买卖的;但其他人他又不怎么熟,人家不一定愿意带他;至于门农,这小子跟他一样毛都没有,而且还吝啬的要命。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问:“你怎么来望风?”
“杀头的事我不干,”门农耸耸肩,“宅子里面还有女仆,我不对女人下手。”
“蠢货。”
“老鬼。”
“娃娃。”
“跛子。”
斗嘴阶段性失败的白纳恹恹闭上嘴,又往里头看去,过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头:“怎么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在干啥?”
“没动静不就对了?”
门农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白纳只好把话敞开来讲:“不进去看看?”
“不去。”
“那我要进去。”
“我可不给你收尸。”
白纳站起身,扒拉着墙壁想要翻过去,但被贪欲燃起来的勇气很快就熄灭了,又坐回了树下。好在门农似乎没有调侃他的想法,只是一个劲得吸着烟。
风月的天空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碧澈。淡蓝而有微彩的天空上飘着大片的白云,借着和缓的北风,在不高不低的位置缓缓飘动。
两人在墙根下坐了许久,一杆烟都抽完了,但里面的人却一直没出来。这回就连门农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回过头望了望:“他们在里头玩什么把戏?不会是在搞女人吧?”
“走,进去瞅瞅。”白纳撺掇道。
门农犹豫了片刻,把烟斗往怀里一塞,瞥了他一眼:“先说好,我可不吃人。”
“随你便。”白纳已经把两只手搭在墙面上,他虽然跛了一只脚,但爬个墙对他来说还算不上什么非常难办的事,只是手脚没有以前那么利落了。但等他落到灌木丛里时,门农已经在草地上拍打衣服了。
妈的、年轻人——他这么想着,从绿篱中钻出来,跟着门农一路走到宅邸的侧门边。门已经被打开了,看样子是屠夫他们进去的时候撬开的。
门那边是一道通向客厅的走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两边的弧形楼梯下的几盆铁苏与楼梯上花纹繁丽的鎏金木扶手。没有人,走廊的两边是仆人房、杂物间与卫生间。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穿过走廊,来到客厅中央。空旷的客厅内只有一个橱柜和一套沙发,顶上还有一盏水晶吊灯。自然,这种东西是他们平常所见不到的,看起来也价值不菲,可惜他们根本不可能带走。眼馋了一小会儿后,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目前的状况上——为什么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难道这座房里所有人都去看公审了?他们的老爷心地这么好?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你刚才看见门房了吧?”白纳问道。
“好像,我有点忘了,”门农不太确定,“他们人呢?不会已经搞完跑了吧?”
两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以同伙的道德水平干出这种事情来可以说合情合理。况且,也没有别的解释更为合理了,肯定是他们发现家里没人,把钱偷走之后就急吼吼地跑了——怎么会摊上这种好事!比穷困潦倒更不幸的就是看见别人发财,更别说他们两个还被坑了一把。
这同样也是一个契机,虽然这屋子已经被搜刮过一遍了,但肯定还有值钱的东西留下来。他们迅速从楼梯上到二楼,这里的房门间隔的距离稍远一些,说明房间要大上不少。但白纳却注意到二楼的房门都是紧闭的,这很奇怪,他不觉得那些家伙抢完东西会顺手把门带上。
这意味着什么?他还没想明白,经验浅薄的门农已经急不可耐地去拉门把手了。他用力拉了两下,却没拉动,但门上没有挂锁,看着好像是被反锁了。他有点不信邪,两只手拉住门把手,一只脚蹬在墙壁上,用处吃奶的力气去拉,但这扇木门反而纹丝不动。
这时候,白纳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弄反了,傻瓜”
“什么弄反了?”
白纳白了他一眼,伸出手轻轻把门推开:“方向,这种面向走廊的门大多都是朝里开的,知道吗?小鬼,你还年轻着呢!”
吃了个瘪的门农没反驳。
两人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卧室,里头装潢也算得上精美,但却没什么能顺走的东西,连盏烛台都没有。衣柜里倒是挂了几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衣服,但黑街是找不到好买家的,真金白银这种东西拿出去才有用。两人搜了一圈,只摸走了两条看起来比较贵的绸缎,然后就退了出去。
第二间房间倒是上了锁,白纳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铜质的大挂锁,问道:“他们没来?”
“说不定是不会撬锁。”门农讥讽着说。
白纳不置可否,但都到这儿了也没有收手的道理,况且撬锁正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于是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细铁丝,捅进锁眼里搅了几下,就把锁“咔哒”一声给解开了。两人走进去,发现这是一间书房,里头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大书架,但书架上放得都是书,没有什么值钱的小玩意,书桌的抽屉里也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桌面上倒是还有羽毛笔和墨水瓶,但那玩意在黑街比衣服都廉价,根本出不了手。
两人悻悻地退出房间,马上走到二楼剩下的一个房间内,但那又是一间卧室,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拿。他们只好走下楼,在客厅里转转,又跑到走廊尽端的厨房里翻了翻,甚至跑去厕所里瞅了几眼,但除了几瓶酒之外一无所获。
这下就只剩仆人房了。虽然知道那里不可能有好东西,但不死心的两人仍旧走到仆人房前,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哎呀,管家先生您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白纳眼前是这样一副画面:一间不大的卧室内摆着四张上下叠的双人床,床边坐着五个人,看上去好像都是女仆,穿着宽松的白裙,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在擦自己的头。
只是她们的头都放在膝盖上。
房间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片刻,白纳与门农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拔腿狂奔,而身后那群“女仆”都尖叫起来:“有小偷————————”
另一边的仆人房里忽然涌出来五个人,有的有头,有的正慌慌张张把头往脖子上戳。白纳有理由相信这些人都可以没头。他亡魂大冒,哪里敢与这些古怪的东西交手,连忙转了个方向往正门跑去。而门农这小伙子不知道是该说勇敢还是鲁莽,竟然凶猛得扑上去想要反攻。他的动作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至少帮白纳挡住了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片刻,而白纳——这个老油条连半点帮助同伴的想法也没有,夺路狂奔,只希望那些鬼东西不要抓住他。
但他跑得还是慢了一点,五位男仆很快把门农压在墙壁上,然后分出一个人追了出去。
此时,白纳已经跑到前院的边上,扒拉着栏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但他刚想跨过栏杆,就被人给拽了下来。他摔到草地上,就势扒拉住拽他的人的大腿把对方给放倒,随后拿脚一蹬,竟然把人给蹬飞出去了。这时候,他脑袋里只想着怎么逃跑,没有太过注意这些事情,赶忙站起来,翻过墙,沿着大街夺命狂奔。
他没有发现,一只手紧紧拉拽着他的衣角,像是咬住人手指的乌龟,怎么也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