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他们有话要说
临睡前,我发现4岁的儿子穿着一条底裤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静默不语,在一旁观察。时间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他表情严肃,眼神放空,没有一丝“回神”。我俯身向前,用手在他面前比画了两下。他终于忍不住咧嘴,对我认真地说:“我是一个雕塑。”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们从没有和他讨论过“雕塑”这个话题。询问其中缘由,原来他回想起了一年前在博物馆看到古希腊、古罗马雕塑的经历。那时,我和太太带着他花一个月时间逛遍了几十家博物馆。他像只小鸭子一样很有耐心地跟着我们,走马观花,一路问题不断。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一年,很多好玩的场景他都已不记得,却对静止的雕塑这样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记忆犹新。
儿子3岁时,我曾送给他一个旧的卡片式相机作为随身玩具,让他多一种观察周遭的视角。刚拿到相机几分钟他便学会了按快门,之后在家或出远门时他会时常带着。我不干涉他拍照,也不教授技巧,只是一旁看着,尽量少出声。到了晚上,默默回看他的照片时,会收获非常多的惊喜。比如,他很快就自己琢磨出一套运用晃动机身拍摄拖影的方法;他对自己拍摄的树叶、石头以及各种影子如数家珍,几个月过后还能说出不同照片拍摄时的情景。
有一次我们走进博物馆,他带着相机,提出要给喜欢的画拍一张照片。之后他在一个藏品展厅里转了数圈,犹豫不决,最终在一幅莫奈的画前按下了快门。我并没有刻意告诉他这些东西是不朽的艺术,因为在幼龄阶段的儿童眼里,这些东西并不比一片落叶信息量更大或者更美、更有趣。他更关注的是进行选择、捕捉以及与我讨论的过程。后来有一天他回看相机里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后,突然说道:“我是一个艺术家,我要做好多作品。”我没有追问他决定做什么“作品”,只是作为一个永远期待新作诞生的观众点头肯定。
我们常常会抱怨儿童缺乏耐心,半途而废。但当我们回看一些家庭录像或者儿童纪录片时,往往会发现,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家长打断了孩子多少次。对于这些矫正权力的过度使用,我们往往选择性失忆,并下意识地将其视为关心儿童的本能。但“孩子碰着的不是一个为他方便而设下的世界,而是一个为成人们方便所布置下的园地”[1],儿童暂时没有能力创建新的世界,又对成人所建立的旧秩序难以适应,经年累月下来,我们对儿童难免产生认知上的隔阂。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太能觉察儿童发出的真实信息,而习惯于享受他们迎合我们需求的“表演”。我们逐渐忘记了如何观察他们,以及怎样与他们建立有效的沟通。
冯可人是一个爱写诗、爱画画的可爱姑娘,她曾两次参加我策划的iSTART儿童艺术节儿童展览单元。2018年,11岁的她除了作为“召集人”参加展览影片《是不是》的拍摄,还提交了两幅绘画作品参展。其中一幅《自画像》,令我记忆犹新:画面中一个身着校服的女生,体态消瘦,动作有些僵直;略微蓬乱的黑色头发映衬着一张骷髅化的面容,眼睛如同一对“黑洞”,暗淡无光,却流下了蓝色的泪水。干净利落的黑白线条与块面贯串画面。一处容易被忽视的细节特别吸引我:画面中女孩的身体部分——绘制着校服的纸张上,背景可以清晰地看到字迹,是一张打印稿。后来我和她的母亲沟通,才知道这是她母亲学生的论文稿。事情的起因是有一次可人做事拖延,没有完成约定,母亲便启动权威家长模式,严厉地批评了她。可人也采取了“非常手段”反抗,从书房桌上撕走了一页母亲正在批改的学生论文,把自己关在屋内。可以想象当时母亲站在门外的愤怒。但她并没有立刻冲进屋子与女儿讲理,而是等待。过了一会儿,母亲进门看见女儿在画画。她等女儿画完,两人平静下来,才与女儿讨论起这幅画以及刚才的行为,彼此打开心扉,最终和解。可人后来对我们说,母亲每次骂完她也不好受,心里非常愧疚。母亲还认为需要让她知道:大人会犯错,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小孩也会犯错,也能接受自己的错误。这样对双方都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可人母亲与我交流时说,她认为,时代变化太快,教育也面临着新的挑战,不过交流始终是两代人彼此理解的关键。她说自己不忍心让孩子独自面对这么大的世界,而自己却在这个世界之外。
冯可人(11岁):《自画像》,马克笔、钢笔、涂改液、修正带、打印纸,2018,作者自藏。图片由冯可人提供
无论图画、声音,还是肢体行为,都与语言一样具有丰富的含义。它们不仅能够被欣赏,也可以触发创造者与观者超越语言的心灵交流。我习惯将儿童的艺术表达当作一种思维与对话的实验。我们不必苛求通过一幅涂鸦就能参透儿童所思所想,但应该将其作为进入他们内心的起点。特别是青春期的青少年,由于心理的悄然变化,不再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时言语的交流往往是低效的,艺术则是更立体的沟通方式与纾解渠道。
2018年iSTART儿童艺术节开幕现场,我邀请冯可人作为小艺术家代表上台即兴发言,她开腔第一句就是:“今天是我的人生巅峰!”其实,可人所谓的巅峰并不难触及,那是一种久违的被倾听、被理解和自我实现的需要。
[1]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