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个小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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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惊蛰
Chapter One

“我最近一直在好转,可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可以找一找,能够起作用的东西,跟你一直以来需要的东西,是有关系的。”

从二〇〇〇年起,我每年过生日时写一篇生活总结。但这个习惯在二〇一三年终止了——那天,我敲下几行字,删除,再敲下几行字,再删除。二〇一四年生日,我一行字也没有敲下。可无数的念头和句子在我心里奔跑,我知道我欠自己一个记录。

二〇一四年五月的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和同事说话,讨论着一些烦琐的事务。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们俩,我头有点晕,站起来看着她,然后双脚一软倒在地上。她惊讶地问:“你怎么了?”我淡定地回答:“不要碰我,我坐坐。”我坐在地上,从不同的角度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周围,心中呼啸。

同样的事,在同样的地方,一周以后又发生了。

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没有大问题,多休息,少想点。然后,我离职了,离开工作了十三年的地方。十三年,足够把青春和热血都溶化在它的每一处空气里。我像一部奔忙多年的机器戛然而止,把工作的压力捏成一团扔进过去的黑洞里,但居然没有想象中的身心轻松。

此后的每一天都很挣扎,许多正常的行为对我来说变得不可思议。比如站稳,与别人谈话时对答如流,去超市买菜,逛街,大声说话,吵架,坐公交车……我的脑袋里不是一团糨糊,而是固体胶。有时站在马路上,发现电线杆都扑向我,我急忙热心地将它扶住。有时突然觉得天黑了,全身发毛,心慌意乱。可明知道天没有黑呀,于是默念十遍“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这是幻觉”。我不觉得冷,但会全身发抖;不觉得饿,但会瞬间虚脱。常常觉得空气不够呼吸,心要跳出来了,但其实心电图都在正常范围。

别人生活在陆地,我生活在海洋。偶尔有力气了,就像是过节,既珍惜,又害怕。几年前曾经历过身体的剧痛,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哪里都不痛就是幸福。但现在知道不是,与精神上排山倒海的痛苦相比,可以明确感受到的疼痛,其实还算温柔。

作为一个绘画者,我知道画画是特别好的减压方法。可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不会画画了。不知从哪一天起,以画画为生的我越来越无法开始画下第一笔。“不会画画了”变成一个巨大的恐惧。如果说绘画是我与世界沟通的语言,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但我真的失语了。

幸好,那段时间我因为需要画一本旅行绘本,启程去了新加坡。我像一个从零开始的新人,一笔一笔地积攒,终于慢慢找回感觉,画完了两百多张画。

一天,我要去设计师家里做最后的版式调整。

接到他催促我的电话,我站在屋子中间,突然感觉四面八方有东西嗡嗡扑来……是一大波压力正在靠近吗?那根本不存在啊!书已经画完,我明显可以搞定啊!我头脑一片空白,强撑着走出门,上了出租车就瘫倒在后座,无法控制地大口呼吸。发着抖拨电话给一位心理咨询师。半小时后,在她的帮助下我缓过来了。可惜她是好朋友,原则上无法成为我的心理医生。

到了设计师家,我若无其事地开始调整书稿。不是因为坚强,是根本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种可怕的感受消失无踪。后来,我就经常感受到这种无来由的紧张,理由都微小得让我对自己嗤之以鼻,有时甚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终于有一天,我在朋友的建议下,开始接受精神分析治疗。

不要问我精神分析是什么,它是弗洛伊德发明的,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第一次做完精神分析,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我迟疑了一下,草草把它勾勒下来。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因为,在此之前,绘画对我来说,是爱好,是工作,是习惯,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是获得成就感的途径……但从来不是释放。因为我是一个旅行绘本作者啊,我画的所有东西都是现实中存在的,我“转移”所看到的世界,虽然也会有很多取舍和创造,但它们终归都是“正常的画”。

所以我想,这种“脑海里的画面”可能不会画出第二张。

第二次,眼前又蹦出一个画面……是的,每一次。我变成了一支不受控制的笔,不知道要画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画。有时会感觉到有画面堵在胸口,强行蹦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大段大段的想法,不用思考就能写满一页纸。画完写完,就像从心里拿掉一块石头。最重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放下目的和要求,不在意画的是什么,是否好看,也不需要给任何人看。

我的好朋友P a u l曾经对我说:“我不能说你画得不好,但是不够无为。”这句话过了六年,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并且突然懂了。我陡然想到,绘画的治愈功能,指的不是画出一张好画,而是释放自己。我一直想“以绘画对抗抑郁”,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以绘画释放抑郁”,不是以卵击石,而是搬掉石头。效果截然不同。

惊蛰要到了吗?我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激情笼罩。就像成了自己的“旁观者”,久违的清醒和自由。也像一条冻僵的蛇血液一截一截地融化,缓慢地苏醒过来——它已有蓄积一冬的力量。

“力量”这个词语啊,我仰慕已久!我从长久虚弱的身体中感受到了微小但正在生长的力量。有一天凌晨醒来,敲下这段话:“我孤身奋战,也千军万马;气若游丝,也气吞山河!让我从暗夜里醒来的,是脆弱的神经,也是蓬勃的想象力。荆棘遍野潜伏着让人害怕的险恶,又能启发奄奄一息的智慧。巨大的痛苦中必定找到微妙趣味,你敢不敢要!”

我敢要,世界没有变化,但我从每一个坏里看出了好来!

二〇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