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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凶案组的一员,里佐利的工作职责有很多,这其中她最排斥的,就是造访奥尔巴尼街上那栋不起眼的建筑。虽然现在周围的男同事不会再让她神经过敏了,但她还是不能露出一丝软弱。男人这种东西极其敏感,像鲨鱼一样,能闻到你的弱点,还特别喜欢戳人痛处,喜欢对着你冷嘲热讽。所以里佐利已经知道了,她要摆出一副百毒不侵的样子,不管尸检台上的尸体呈现出何种可怖的景象,她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知道她用了多强的意志力才带着公事公办的表情走进那栋大楼。她知道身边的男同事们都怎么看待她,他们觉得里佐利无所畏惧,敬她是个勇敢的夜叉。但此刻她的车子停在法医办公室的停车场里,她不愿下车,既不无畏也不勇敢。
昨晚她睡得很不安稳。时隔这么久,沃伦·霍伊特又一次成为她的梦魇。她满头大汗地醒来,双手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
里佐利低头看着伤痕累累的手掌。她想立刻启动车子,逃离这个地方,远离法医办公室,远离正在等候她的煎熬。她原本不需要来的,这毕竟是牛顿市的案子。但简·里佐利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夫,尽管艰难,但她很骄傲自己又回到了这里。
她走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带着凶恶的气势走进了大楼。
她是最后一个来到尸检室的,屋内的三个人见到她之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科尔萨克穿着一件超大号的手术服,头上戴着蓬松的纸帽,看上去像一个戴着发网的超重的家庭主妇。
“我错过什么了吗?”里佐利说着,穿上一件防护服,以防待会儿有什么东西意外飞溅到身上。
“没什么,我们正说到强力胶带的事情。”
负责这次尸检的是莫拉·艾尔斯医生。凶案组的人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她“亡灵女神”。她在一年前来到马萨诸塞州法医办公室,那之前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供职,那可算是一份美差,是蒂尔尼医生亲自将她从学校“拐”到了波士顿。没多久,媒体也开始称呼她为“亡灵女神”了。她第一次代表法医办公室出庭做证时,穿了一身哥特式的黑衣。媒体的摄像机追着她,目送她大步走上法院的台阶。她皮肤白皙,唇上涂着一抹艳丽的口红,齐肩的头发同样是深沉的黑色,额前的刘海下是一张冷淡自若的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那天她站在证人席上,冷静而沉着。辩护律师先是在言语间轻佻试探,之后开始好言诱哄,最后黔驴技穷地公然相欺,艾尔斯医生却一直逻辑清晰地回答对方的问题,脸上挂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媒体爱惨了艾尔斯医生,辩护律师团队则对她谈之色变,凶案组对这个整日与死亡为伍的女人也是又爱又怕。
艾尔斯医生表现出一贯的冷静沉着,开始了尸检。她的助手吉岛同样是沉稳的性格,工作起来一丝不苟,此刻正静静地设置好尸检用的设备,调整尸检台的灯光。面对理查德·耶格尔的尸体,两人完全是一副科学家般专业而冷淡的面孔。
耶格尔的尸体已经不像里佐利昨天看到的那样,尸僵已经消退,此刻正无力地躺在尸检台上。他身上的胶带已经被剪掉,四角内裤也被脱下,皮肤上沾染的血迹已被冲洗干净。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两只手肿胀发紫,像是戴了一副紫色的手套,这是缠在手腕上的强力胶带和尸体腐烂造成的。但人们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里,而是聚焦在了那条横着划过他喉咙的伤口上。
“致命一击。”艾尔斯说,用一把尺子量了一下伤口,“十四厘米。”
“奇怪,这伤口看起来没有多深啊。”科尔萨克说。
“因为伤口是顺着郎格氏线切开的,皮肤的张力会将伤口边缘拉回到一起,所以伤口不会向两侧张开。但刀口实际上比看上去要深得多。”
“需要压舌板吗?”吉岛问。
“谢谢。”艾尔斯从吉岛手中接过压舌板,然后轻轻将木质压舌板伸到了伤口里,同时低声念叨着:“来,说‘啊——’。”
“什么鬼?”科尔萨克出声道。
“我在量伤口的深度,接近五厘米。”
艾尔斯又拿起一个放大镜贴近伤口,仔细地看着伤口内部。“左颈的动脉和静脉都被割断了,气管也被切开了,就在甲状软骨的下面。气管的切开程度说明,颈部先是经过拉伸,然后才被切开。”她抬头看向两个警探,说道,“凶手显然是把被害人的头向后拉,摆好了姿势,才下手切出了这个伤口。”
“处决。”科尔萨克说。
里佐利记起,昨晚的紫外线灯曾照出被血液粘在墙上的头发。那是耶格尔医生的头发,是刀刃割进他的喉咙时凶手从他头上扯下来的。
“是什么样的刀?”她开口问道。
艾尔斯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头对吉岛说:“胶带。”
“我刚刚已经拿来了,就放在这里。”
“我来估算一下长度,你来贴。”
科尔萨克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后,有些惊骇地笑了一声:“你们还要把他的伤口用胶带粘上?”
艾尔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冷淡地回了一句:“不然呢?难道你觉得用强力胶会更好吗?”
“这是要把他的头固定住吗?”
“拜托,警探,就算是你那长得好好的头用胶带也粘不住。”艾尔斯说完,再次透过放大镜看了看伤口,点点头说道,“很好,吉岛。现在已经能看到了。”
“看到什么?”科尔萨克问。
“透明胶带的神迹。里佐利警探,你刚才问我凶手用的是什么样的凶器。”
“求求你千万别说是手术刀。”
“不,不是手术刀。你自己看看。”
里佐利走到放大镜前,看向伤口。透明胶带将伤口的边缘黏合,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皮肤上被刀刃划过的伤口的痕迹。刀口的一侧有着平行的细小裂纹,斜斜地从切口处向外延伸。
“刀片上带锯齿?”她问道。
“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如此。”
里佐利抬头,看到了艾尔斯平静的脸,眼神深邃。
“不是这样吗?”
“伤口边缘本身不是锯齿状的,因为另一侧的切口十分平整。而且你有没有发现,锯齿状缺口只出现在前三分之一,不是整条横切口都有。这样的锯齿痕迹是凶手拔刀时留下的。凶手从被害人的左下颌下刀,切过颈部前侧的喉咙,直接划到右侧,在气管环的另一边停下。然后,随着他轻微转动刀刃拔刀的动作,出现了锯齿状的切口。”
“那到底是什么刀造成了这样的痕迹?”
“凶器的刀刃应该是没有锯齿的,但是刀背上有锯齿设计,所以在拔出时留下了这样的划痕。”艾尔斯看着里佐利说道,“这是典型的兰博刀或生存刀,一般打猎的人会用到。”
猎人。里佐利看着理查德·耶格尔肌肉发达的肩膀,心里想着: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是温顺的猎物。
“行吧,你的意思是说,”科尔萨克说道,“这个被害人,这个健身狂,眼看着凶手掏出一把兰博刀,然后老老实实地让人家割喉了?”
“他的手脚被绑住了。”艾尔斯说道。
“我不管他被绑成什么样,只要是个血性汉子,就算是被捆成木乃伊,也会拼了命去反抗的。”
里佐利接话道:“他说得没错,就算手被绑住了,还能用脚蹬,甚至用头去撞。但是耶格尔好像什么都没做,就这么靠着墙,乖乖地坐着。”
艾尔斯医生站得笔直。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站着,表情肃穆,仿佛她不是一个法医,而是穿着长袍的女祭司。她看向吉岛,说道:“给我拿一条湿毛巾,再把灯转到这边。我们彻底清洗一下,看看他的肌肤表层,每一寸都不要放过。”
“要找什么?”科尔萨克问。
“找到了我再告诉你。”
过了一会儿,艾尔斯抬起耶格尔的右臂,发现了尸体胸部侧面的伤痕。在放大镜下看,那是两个很不起眼的红色肿块。艾尔斯戴着手套,摸了摸那块皮肤,说道:“风团。”又补充道,“刘易斯三重反应。”
“刘易斯什么?”里佐利不解。
“刘易斯三重反应。这是一种皮肤上的标志性反应,先开始是接触部位发红,然后因为皮肤小动脉扩张,开始爆发红斑,最后,在第三阶段,因为血管通透性加大,皮肤上出现风团。”
“要我看,这像是电击枪留下的。”里佐利说道。
艾尔斯点了点头。“没错,这是典型的电机设备刺激皮肤后皮肤会出现的反应。电击枪一类的东西会让他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失去神经肌肉控制。这段时间足够让凶手绑上他的手脚了。”
“这种皮肤上的风团一般会存在多久?”
“在活体上的话,一般两个小时左右就会消退。”
“死亡终止了皮肤上的生理反应,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能隐约看见风团。”
“也就是说,他在被电击后两个小时之内,就被杀掉了?”
“对。”
“但是电击只能让人昏迷几分钟。”科尔萨克说道,“五分钟,最多也就十分钟。要是想让他一直晕着,凶手就得多电他几次。”
“所以我们想再找找,看看尸体上还有没有其他的风团。”艾尔斯说道。她调整灯光,让光线聚焦到尸体的下半身。
光束毫不留情地打在了理查德·耶格尔的阴茎上。在这之前,里佐利一直尽量回避,不去看尸体的那个部位,直视尸体的性器官总会让她觉得有些残忍和冒犯。然而,显然凶手没有这种顾虑,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另一处电击痕迹。此刻,灯光照在理查德·耶格尔疲软的阴茎和阴囊上,他的尊严已经被彻底夺走,再没有比这更过分的践踏和侮辱了。
“这里也有风团。”艾尔斯说着,抹去尸体上的一块血迹,露出了底下的皮肤,“这里,小腹上。”
“还有大腿上。”里佐利轻声说道。
艾尔斯抬头看过去:“哪里?”
里佐利指了指尸体的左腿,阴囊左侧还有一道痕迹。这就是理查德·耶格尔的最终时刻——完全清醒,意识警觉,却一动也不能动。他无法自卫。健身房里苦练的那些时间,辛辛苦苦练出来的鼓胀肌肉,在最后这一刻完全派不上用场。神经系统被电击后短路,四肢变得无力,根本不听使唤。他被凶手从床上拖下来,无力反抗,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牛。他靠墙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但电击的效果是短暂的。很快,他的肌肉抽搐,手指渐渐握成拳。他看着妻子遭受的折磨,愤怒使肾上腺素充满身体。现在他的身体终于听话了。他试着站起身,但身上的茶杯滑落在地,暴露了他的行动。
又一次电击,他再次颓然倒地,绝望,如同看着巨石从山坡滚落的西西弗斯。
里佐利看向理查德·耶格尔的脸,虽然双目紧闭,但他生前所见的最后一幕一定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他的双腿无力地摆在身前,他的妻子受辱后躺在米色的地毯上。而猎人手中握着尖刀,一步步逼近猎物。
休息室里很吵,人们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方寸之间来回踱步。电视机闪着光,通往上层牢房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金属楼梯锒铛作响。永远有人监视着我们,牢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浴室里,甚至是厕所里,无处不在。透过上层的监视窗,看守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像是看着深井里茫然打转的牲口。在这里,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苏萨—巴拉诺维斯基惩戒中心是六级监禁机构,拥有马萨诸塞州监狱系统里最先进的监管设备。这里的门锁不用钥匙开启,而是由警戒塔里的电脑终端控制,指令也是由一个又一个对讲设备下达给我们的。每个牢房的门都可以远程操控,打开或是关闭,从来见不到任何一个警卫来操作。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我们的警卫到底是不是人类,还是说,那些站在玻璃后的人形剪影其实只是一些电子机器人,他们不时地转动身体,彼此点头。不管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我都摆脱不了他们的监视,但这并不会困扰我,因为他们看不到我的思想。他们无法进入我幻想中的黑暗世界。那个地方只属于我一个人。
就像现在,我坐在休息室里,看着电视上播出的六点钟新闻,思想却徘徊在另一个世界,那里上演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场景。伴我同游黑暗幻想的,正是此刻电视屏幕中微笑端坐的女主持人。我想象着她的黑发在枕头上铺开。我看得见她皮肤上汗水的反光。而且在我的世界里,她的脸上是没有微笑的,是的,绝对没有。在那里,她双目圆睁,扩散的瞳孔像是无底的深潭,嘴唇因惊恐而紧抿。电视上的娇美身躯穿着翠绿套装,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我一边欣赏,一边幻想。看着她此刻语笑嫣然的样子,幻想她惊恐的尖叫。
然后,电视画面变了,所有关于女主持人的想法也都消失了。一名男记者站在理查德·耶格尔医生位于牛顿市的房子前,用严肃的语气播报,在医生被谋杀且其妻子被绑架两天后,警方还没有逮捕犯罪嫌疑人。我已经知道耶格尔夫妻的案子了,现在身体前倾,专注地盯着屏幕,只等着那一瞥。
终于,我看到了她。
镜头转向一栋房子,拍到她从前门走出来的特写,身后是一个壮硕的男人。他们站在前院交谈,没有意识到摄影师将镜头聚焦在了他们身上。男人看起来有些粗陋,面颊肥硕松垮,头皮上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头发,一副油腻而贪婪的样子。在他的衬托下,他身侧的女子几乎没有存在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看起来变了很多。哦,她的头发没变,依然是一缕缕有些凌乱的黑色卷发。她穿着最常穿的海军蓝套装,不过现在这件衣服显得有些宽松,与她娇小的身材不太相称。不一样的还有她的脸,以前她的脸颊要比现在丰润些,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她并不是十分漂亮,却很迷人,因为她那双无畏且聪慧的眼睛。此刻镜头里的她却显得疲惫而忧郁。她瘦了,在她双颊深陷的脸上,我看到了新的阴影。
突然间,她发觉了正对着她的摄像机,直直地盯着镜头,盯着我,似乎看到我了,好像她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一样。我们曾有过一段过往,我和她。我们有过一段亲密的过往,如此亲密,就像恋人间至死方休的羁绊。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举起手按在屏幕上。我没有听记者在说什么,我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脸上。我的小珍妮,你手上的伤还会让你寝食难安吗?你还会时不时地揉搓手掌吗?上次在法庭见到你时,你总是不安地揉搓着手心,像是有异物遗留的碎片嵌在身体里,搅得你心神不宁。看着那两道疤时,你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我将它们刻进你身体时的样子?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把它当成爱的信物?当作我对你的献礼?那是我对你的崇高敬意。
“你他妈离电视远点儿!我们看不见了!”有人大声喊道。
我没有动,只是站在屏幕前,摸着她的脸,回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顺从地望着我的样子,回忆她不施脂粉却光滑完美的肌肤。
“混蛋,滚一边儿去!”
突然间,她不见了,从屏幕上消失了,穿着翠绿色外套的女主持人又回来了。几分钟前,我对这个精心打扮的女人还会产生幻想,此刻再看见她却觉得索然无味,那只是另一张漂亮的脸,另一条纤细的喉咙。只不过是看了简·里佐利一眼,我便想起了什么才是真正高级的猎物。
我回到座位上,屏幕上播放着雷克萨斯汽车的广告,但我的思绪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与之相反,我回想起从前,那些我可以自由行走在街道上的日子,那些漫无目的的闲逛,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和她们身上的香气。那不是化学家在实验室里调配出来的工业香水的味道,而是真正的女性汗液的味道,是阳光下她们的秀发蒸腾出来的味道。夏天的时候,我会挤在路口的行人里,共同等待着人行横道的信号灯变绿。在拥挤的人群里,谁会注意到从身后凑过来的男人呢?谁会发现他正在闻嗅着你的头发呢?谁会注意到身侧的男人正盯着你的脖子,标记着你颈上的动脉,脑海里想象着那里可以绽放出你最甜美的血花呢?
没人会在意。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人群开始移动,女人也向前走去,浑然不觉,也从不怀疑,但猎人已然嗅到了她身上猎物的芬芳。
“叠起睡衣这种行为并不足以说明凶手是模仿犯。”劳伦斯·朱克博士说道,“这只是一种掌控欲的体现,凶手在炫耀他对被害人和现场的掌控力。”
“沃伦·霍伊特就这样做过。”里佐利接道。
“别的凶手也这样做过。这并不是‘外科医生’独有的作案手法。”
朱克博士用一种奇异的、近乎野性的眼神看着她。作为东北大学的犯罪心理学专家,他经常为波士顿警察局提供咨询服务。一年前,在“外科医生”案件调查期间,他曾与凶案组的警察合作,对不明嫌犯做出了侧写,结果惊人地准确。有时候,里佐利觉得他本身也是个阴暗的怪人。毕竟,如此深入沃伦·霍伊特这样的恶魔内心,只有同样熟悉邪恶的人才能做到吧。每次与这个男人接触,她总会觉得不自在,尤其在面对他探究的凝视和慢条斯理的低语时,她总觉得自己无处遁形,饱受窥探。但朱克也是少数真正了解霍伊特的人。基于这一点,也许他真的能够判断出这起案件的凶手是不是一个模仿犯。
里佐利又反驳道:“不光是叠睡衣这一点,还有其他的相似之处。这个凶手也用了胶带捆绑被害人。”
“还是那句话,这同样不是‘外科医生’的专利。你看过《百战天龙》吗?那里面就展示过胶带的一千零一种用法。”
“夜间从窗户潜入;被害人在睡梦中被突袭——”
“那个时候他们最容易被制伏,是很常见的作案时间。”
“还有简单粗暴的割喉手法。”
朱克耸了耸肩,说道:“常见的低调而高效的杀人手段而已。”
“但是你把这些都综合到一起来看:叠起来的睡衣,胶带,潜入的手段,致命一击的手法——”
“然后你得到了什么结论呢?不过是采用一些常用手段的不明嫌犯而已。即便是本案中比较不同的地方,比如凶手在被害人身上放置了茶杯,也是之前一些强奸犯用过的手段,只是稍有改变。有的强奸犯会把盘子或是别的易碎物放到丈夫身上,只要他有动作,碎掉的瓷器就会发出响动,警示罪犯。这些手段很常见,因为它们最有效。”
里佐利感到烦躁而沮丧,她将在牛顿市犯罪现场拍摄的照片摆在朱克面前的桌子上。“我们现在要追查一个失踪的女人,朱克博士,目前为止,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有。我连想都不敢想她正在经历些什么——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所以希望你能仔细看看这些照片,告诉我一些关于嫌犯的线索,告诉我该如何找到他,如何找到那个女人。”
朱克博士戴上眼镜,拿起了第一张照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紧挨着的第二张照片。他不时发出喃喃低语,又陷入沉默。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皮椅发出的轻微声响。透过办公室的窗户,里佐利可以看见东北大学的校园。此时正是夏日炎炎,校园里的行人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身边四散着书包和书本。她羡慕这些学生,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和纯真,羡慕他们对未来的盲目乐观,羡慕他们不会被噩梦侵扰的夜晚。
“你刚才说,你们在现场发现了精液。”朱克博士说道。
里佐利有些不情愿地将目光从学生们身上拉回。“是的,就在照片里那块椭圆形的地毯上。化验室已经证明,血型与被害的丈夫的血型不符。DNA信息已经录入到索引数据库了。”
“不过我觉得,嫌犯不会这么不小心,不会在全国数据库里留下身份线索。这么大的破绽,他不会这么蠢。不,我敢打赌,基因数据库里肯定没有他的信息。”朱克抬起头,目光从照片移到里佐利身上,“而且我还敢打赌,他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自动指纹识别系统里什么也没查到。很可惜,耶格尔的岳母去世后,至少有五十个人去过他家。也就是说,现场有大量的不明指纹要核对。”
朱克低下头,盯着耶格尔医生的照片。男人瘫坐墙边,墙面被喷溅上大片血迹。“案件发生在牛顿市。”
“对。”
“正常来说,这不在你的辖区。你怎么会牵扯到调查里?”他又抬头看向她,探询的目光让她不安。
“是科尔萨克警探请我——”
“案件的负责人本该是他,对吗?”
“对的,但是——”
“波士顿的凶杀案难道还不够你忙的吗,警探?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要负担这件案子呢?”
里佐利回视过去,察觉到他正在剖析她,想找出她的痛处,刺激她,拷问她。“我说过了,”她说,“那个女人可能还活着。”
“而你想救她?”
“你不想吗?”她反问道。
“我很好奇,警探。”朱克没有被她话里的怒气影响,“你跟别人谈起过霍伊特的案子吗?聊过它对你造成的影响,尤其是个人方面造成的影响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接受过心理咨询吗?”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见过心理医生?”
“你在那间地下室里经历过的事情一定很可怕。沃伦·霍伊特对你做的事,不管是发生在哪位警察身上,都没那么容易恢复。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他都伤害了你。一般人经历这些总会留下持续性的创伤,出现记忆闪回、噩梦或是情绪抑郁之类的症状。”
“那段经历确实不太美好,但我应付得来。”
“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做法,对吗?永远自己撑着,从来不抱怨。”
“我和别人一样,当然也会抱怨。”
“但绝对不会抱怨那些让你显得无能或是脆弱的事情,对吧?”
“我瞧不上那些自怜自艾的人,也绝不会让自己变成那种人。”
“我说的并不是无病呻吟的抱怨,而是说你有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警探。”
“不,毕竟觉得我脑子有病的是你,显然你也是知道的。”
“我从没这样说过。”
“但你就是这样想的。”
“是你用了‘脑子有病’这种说法。这就是你的感受吗?”
“听好,我来找你,是为了这起案子。”她说着,点了点耶格尔案件的犯罪现场照片,“为什么话题会扯到我身上?”
“因为你在看这些照片时,想到的只有沃伦·霍伊特,而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件案子已经结了,我也已经走出来了。”
“你走出来了?真的吗?”
朱克的轻声反问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陷入沉默。她讨厌他的一再追问,更厌恶他道出的事实,一个她无法承认的事实。沃伦·霍伊特确实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伤疤。只要低头看看双手,她就会想起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最严重的伤害不在身体上,而在精神上。去年夏天,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她向来无所畏惧的勇气被击败了,百折不挠的信心被削弱了。沃伦·霍伊特让她看到,她有多么脆弱可欺。
“我不是来这儿和你讨论沃伦·霍伊特的。”她说道。
“但你确实是因为他才来到这里的。”
“不,我来这儿是因为这两个凶手之间的共同点。不只我一个人这样想,科尔萨克警探也这样认为。所以让我们回到这个案子上,可以吗?”
朱克温和地笑道:“可以。”
“那关于这个嫌犯,”里佐利敲了敲桌上的照片,“你能看出些什么吗?”
朱克再次低头看着耶格尔医生的照片。“这位嫌犯的行为显然是有计划的,不过这一点你们早就知道了。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之后,才来到现场。他事先准备了玻璃刀、电击枪,还有强力胶带。潜入被害人的住处后,他很快制伏了两个被害人,快到让你怀疑……”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里佐利一眼,“真的只有一个嫌犯吗?没有从犯?搭档?”
“现场只发现一组脚印。”
“那就说明,凶手动作十分迅捷,还很谨慎。”
“但他还是在现场遗留了精液,等于亲手把揭露自己身份的钥匙送到了我们手里。这是个致命的错误。”
“是的,没错。而他也清楚这一点。”
“那他为什么要在房子里侵犯她?为什么不等一等,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做?如果他真的那么算无遗策,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入,轻易控制屋里的男主人——”
“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什么?”
“想想看,耶格尔医生坐在那边,手脚被绑,动弹不得,只能亲眼看着另一个男人掠夺他的所有物。”
“所有物。”里佐利重复道。
“在这个嫌犯眼里,女人就是一种所有物,另外一个男人的所有物。多数性侵犯者不会冒险袭击成对的情侣,而会选择独身的女性,因为那样的目标比较容易得手。一旦在他们的犯罪过程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场面就会变得很危险。但在这件案子里,凶手显然是知道男人就在现场的,他也准备好了对付这个男人的办法。这会不会是他乐趣的一部分呢?也许他的某个兴奋点就是办事的时候有人看着?”
唯一的观众。里佐利低头看着照片中的理查德·耶格尔,他无力地靠墙坐着。是的,这也是她踏进起居室看到男人尸体时的第一印象。
朱克的目光转向了窗子。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声音轻柔而低沉,像是从梦中传来的。
“这都是为了展现权力和控制,对另一个人类的绝对主宰。不仅仅对那个女人,也包括对那个男人的控制。也许真正让他兴奋的是那个男人,这才是嫌犯幻想中最重要的部分。他知道这么做的风险,但还是被强烈的冲动驱使了。他的性幻想控制了他,而他在欲望的驱使下控制了被害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是绝对的统治者。他的敌人无力地坐在一边,拿他毫无办法,而他像所有的胜利方一样,夺取了战利品。他强暴了那个女人,耶格尔医生的溃败加剧了掠夺的欢愉。这不是简单的性侵犯,这是一次男性力量的展现,是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的征服,是胜利者最终获得奖赏的战争。”
窗外,草坪上的学生们捡起各自的书包,掸落身上的草叶。夏日的阳光给午后的校园蒙上一层朦胧的金纱。对于这些学生来说,接下来的时光又要如何度过呢?里佐利猜想着。也许是闲暇的晚间消遣时间,天南地北地闲聊,就着比萨和啤酒;或者是一夜好眠,无梦无忧。
那是我再也无法体会的安宁。
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抱歉。”她说着,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埃琳·沃尔奇科,毛发、纤维和痕量证据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我检测了胶带上的毛发,就是耶格尔医生身上取下来的那些胶带。”埃琳说道,“我已经把检测结果传真给科尔萨克警探了,但我知道你也想知道结果。”
“查到什么了?”
“黏合物里附着了一些棕色短毛,是取下胶带时从被害人身上扯下来的汗毛。”
“纤维呢?”
“也有发现,但真正有意思的不是这个。从死者脚踝扯下来的胶带上,我们发现了一根深棕色的头发,有二十一厘米长。”
“他妻子的头发是金发。”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这个发现最有意思。”
是嫌犯的,里佐利立刻想到,这是凶手的头发。她又问道:“有发现上皮细胞吗?”
“有。”
“也就是说,我们也许可以从头发上提取到DNA信息。如果基因信息和精液的一致——”
“不会一致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不可能是凶手的头发。”埃琳停顿了片刻,补充道,“除非凶手是个丧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