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爱恨与思考
梅兰妮·克莱因(Melanie Klein,1882—1960)是公认的继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之后对精神分析最重要的理论贡献者。她让精神分析与儿童发生了接触,主要聚焦于生命早期从出生至一岁期间的精神世界建构与人格发展,提出了一系列回响至今的观点和理论。她认为人生来便拥有自我,尽管这个自我尚且稚嫩,却能够经由身体感官感知到生与死带来的焦虑,在生死本能的驱动之下,自我开始了建立客体关系的历程——客体是指那些在情感上对我们有重要意义的他人。母亲是婴儿生命中首要的客体,在婴儿一开始对母亲(主要的养育者)朦胧而零散的意识中,混合着生的渴望与爱的倾注,也带有死的破坏与恨的攻击,其中衍生出的幻想和焦虑影响了婴儿内心母亲的形象和与她的关系,这些统称为我们生命的原初客体关系。原初客体关系就像一种内心的情境:怀抱着婴儿的母亲,她是否信赖可亲,自己与她的关系是否坚实牢固,透露出婴儿与客体的基本情感关系的质量,而人正是透过来自婴儿时期的原初客体关系,继续发展和建立自己的内心世界,以及自己与外界的客体关系。
克莱因的主要贡献之一是促生了儿童精神分析,这大大拓展了人类探索内心世界的范围。尽管幼儿并不像成年人那样可以熟练地使用语言来言说自己的体验,但他们会透过游戏表达体验。游戏像是一个展现内心世界的舞台,让人生动地领略内心世界是一个和外在世界同样“真实”的世界,其中的爱恨情感真实地发生并且影响了儿童的感知和行为,这对于促进儿童精神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也让许多后续的精神分析师走上了帮助儿童的道路。而从儿童身上的发现也影响了对人类精神世界的理解,因为生命早期由爱与恨带来的焦虑对自我具有冲击和影响,我们会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再次面临这些早期焦虑,例如当面临分离、丧失、竞争等情境带来的冲击时,我们会“重回”自己最脆弱与无助的状态。这个时候的感受、反应、态度和行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在幼年时建立的处理模式。从儿童身上学习到的经验,能够帮助人们理解那些发生在成年人身上的精神现象和症状。
克莱因的第二个重大贡献是强调了母婴关系的重要性。婴儿在成长中面临焦虑时会使他急迫又强烈地转向母亲,而母亲对此的回应与理解也会被婴儿纳入心中。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不少母亲都发现婴儿不会自己睡觉,他们会把困意体验为“一个不舒服的东西”,从而烦躁哭闹,需要在母亲的安抚中渐渐睡去。婴儿从被母亲安抚的经验中接受了自己的感受,也将好母亲的感受纳入了内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婴儿所有的体验都与母亲有关。与母亲的关系影响了婴儿对自我的信心、整合爱恨情感的能力,以及认识客体的能力,因为越是坚固的母婴关系,越让婴儿有信心去思考和认识世界,这也让人理解在婴幼儿时期的生活动荡、与母亲的分离、艰难的断奶等经历会塑造一个人对爱的绝望,也有更多关于恐惧和恨的体验。而与母亲的关系还会影响婴儿与父亲建立关系,因为父亲被婴儿体验为与母亲有关系而与自己无关的人——这被称作“俄狄浦斯情境”。婴儿感知到自己身处“母亲—父亲—孩子”的三元情境中,既有对母亲的占有欲和挫败感,也有对父母关系的复杂感受。如果有好的母婴关系作为后盾,婴儿能够接受一系列与分离相关的事实,例如母亲并不属于自己,母亲和他人的关系与自己无关,从而开拓和认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第三个重要的贡献是克莱因对焦虑的研究。她在一生的工作当中,孜孜不倦地阐述人的焦虑从何而来,根据不同的焦虑类型提出了偏执-分裂心位(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和抑郁心位(depressive position)两种心理结构。偏执-分裂心位的焦虑主要是对自身的存在感、延续性和完整性的焦虑,警惕客体会带来相应的破坏;而抑郁心位的焦虑主要是对客体完整性的焦虑,担忧自身的情感(特别是攻击和恨的情感)会殃及和伤害客体。用愤怒的情感作为例子,在偏执-分裂心位的焦虑驱使下,我们更多想要用愤怒来摧毁“坏人”,而在抑郁心位中,我们则想克制和压抑愤怒,害怕它伤害了“好人”。这两种心位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会依据我们的人格发展水平和经历而交互变化,它们也映射出内心世界爱与恨交织的复杂程度。总的来说,我们对自身和客体的认识越是趋于完整——每个个体是独立的,都存在着优势与局限——越有助于我们思索自己内心正在发生的焦虑情境。
克莱因其他的贡献还包括对哀悼、躁郁状态、嫉羡与感恩等主题的研究,后续章节会对此做详细介绍。克莱因的工作展现了婴儿的情感生活是多么惊心动魄,它非但不是宁静的,还充满了爱与恨的此起彼伏。这些原始的过程带着惊人的力量影响我们如何幻想欲望、如何认识客体、如何经历爱恨交织。她对婴幼儿内心世界的构想,让人得以理解生活中千变万化的焦虑从何而来。
除此之外,克莱因对人们与生俱来的爱恨交织的研究,还促成了一系列对个体和社会有深远意义的思考。[2]例如,她提出了相当具有人文精神的“道德感”,这种道德感有别于在规范和法则约束之下的道德,而是诞生于爱和恨的整合。当婴儿感受到对母亲既有爱意也有恨意时,他发展出保护、关怀母亲和修复与母亲的关系等愿望,这种道德感铺垫于对客体的情感之上,因此是自发而稳定的。又比如她阐述了创造性的来源,认为创造性并不来自“冲动”,而是因为爱和恨的矛盾没有过分妨碍一个人欲望的发展,从而他可以自由地想象和实现自己的欲望。这些观点都有益于我们思考与个体、与社会有关的议题。
本书着重介绍的是克莱因对人格发展的阐述,她善于从根源处去描述人内心的爱恨冲突,也将之视为一个人发展和建立客体关系的根基。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心智能力的视角,其中包括:思考爱与恨的能力、向内看焦虑的能力、承受爱的丧失与内疚的能力、发挥良知的能力、感恩爱的来源的能力、在他人身上看见自己的能力和性欲发展带来的两性能力。这些能力从何而来?能力的缺失又与什么样的内心冲突有关?克莱因通过幻想为我们打开一扇通往无意识的窗户,让我们得以看到,在我们的内部存在着一个情感交织的世界,它和外部世界同样真实。
客体
从心理意义上来讲,客体不仅是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人,也泛指一切对我们有情感意义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