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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新开桥的那条路俗称“都电路”，在它和永代路的十字路口，麻生贞子第四次心脏病发作。这场致命的发作袭来时，她正在回家路上，打算去商店街的蔬菜店买橘子。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的孙女智子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贞子手里攒着一张纸条，上面用平假名写着“みかん”。

在死亡的瞬间，即便还有什么别的念头曾在贞子脑海中闪过，也已了无痕迹。急救人员赶到时，贞子已经咽气，就算他们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痉挛般的表情——源自对死亡不可抗拒的恐惧心理——那表情也已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唯有“橘子”这个单词。

心脏病发作时，贞子只身一人。她刚看过耳鼻喉科医生，正在回家途中。约从十年前起，每个月去检查一次听力和助听器已经成为贞子的习惯。

想开一点，智子暗自思忖。在守夜和葬礼期间，聚在一起的亲戚、祖母的熟人，以及智子的朋友中也有人这样说。如果贞子再晚五分钟看完医生，或是在等候室里多待上五分钟，那么当她心脏病发作时，离医生就只有一门之隔。然而，贞子倒在了就快要走过十字路口的地方，身边只有见状当即发出惨叫的年轻女性，以及压根没有意识到人行横道上倒着人的中年营销员。前者只知道死死抓住同行的男子，蹲在地上尖叫不止；后者则烦躁地狂按汽车喇叭，纳闷为何信号灯都红了，行人却还占着马路。如果当时在贞子身边的不是这些人，而是能做出妥善处理的医生，她未必会死于那次发作。

令智子自己也意外的是，她很快就把这个想法从内心驱逐了出去。当然这绝非易事，过程伤筋动骨。好在祖母贞子凡事都未雨绸缪。约两年前，她因轻度的第三次心脏病发作住院了半个月，出院回家后她对智子说的一番话，给了智子很大的帮助。

“我迟早是会死的，智子。”那时，祖母面带笑容地说，“到时候你就孤身一人了。虽然我实在放心不下，但再怎么担心，都改变不了我将丢下你先走一步的事实。”

“别说不吉利的话，奶奶。”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智子说，“我不想考虑那种事。”

智子很清楚，祖母心脏里埋着一枚“炸弹”。贞子不知道，她的主治医生宫坂曾特意单独找过智子，坦承了贞子的病情。所以当贞子郑重地谈及此事时，现实的恐惧顿时涌上智子的心头。

“干吗说这种话，身体又不舒服了？”

贞子依旧笑眯眯的，她摇摇头说：“我好得很呢，多亏有宫坂医生为我治疗。”

“那不就好……”

“可是智子啊，就算现在没事，我迟早也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所以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我说的话。”

“那现在别说，等真有需要的时候再说，成吗？”

“真到了那时候，只怕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虽说可以事先写好遗嘱什么的，但太麻烦了，我不是不识字吗！所以想到的时候就得说出来。对老人来说，这种准备很有必要。”贞子说，“听好了，智子。你我一向相依为命。难得有你这样完全由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当然，我们也会吵架，即使是你，也萌生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这我清楚得很。”

高二那年的夏天，智子将几件衣物、用自己名字开户的存折（余额二十万六千二百一十一日元）和自幼珍爱的小熊玩偶塞进旅行手提包，寄存在车站的投币式储物柜里，打算伺机出逃，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智子因为确有其事而垂下了头：“不晓得奶奶你是怎么发现的，但我确实曾决定离家出走来着。”

那时的智子厌倦了和祖母两个人的生活。学校也乏味无趣，像自己这种父母早亡、家庭残缺的女孩，再怎么努力追求优异的成绩，也不可能拥有受眷顾的未来。她抱着这样的觉悟，觉得倒不如索性从现在开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吗？那为什么没走呢？”

被贞子一问，智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是啊，当时她相当受伤，如今却可以笑着谈起了。

“同我约定一起出走、两个人努力工作生活的人——那时候，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

智子甚至能明确指出当时那个远大的计划是在何处流产的——在抽水马桶上，而且还是那个好朋友家的抽水马桶。理由很简单，她来例假了。离家出走的理由便也就此消失。她的男友肯定如释重负，毕竟在她坦白自己可能怀孕了的时候，那家伙的态度顿时冷如寒冬深夜里的马桶圈。反观智子却是泄了气，想要离家出走的劲头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贞子听了哈哈大笑，嘴张得能清楚地看到她补过的臼齿。

“原来智子也背着我考虑了很多啊！”

“从投币式储物柜里取出旅行手提包偷偷溜回家时，我体会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败感。”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

祖母快活地笑个不停，智子也笑了。过了一会儿，祖母好不容易止住笑声，重拾刚才的话题：“但不管怎么说，智子和我还算是过得和睦。所以撇下你令我痛苦，而你孤身一人后也一定会感到寂寞的。”

祖母的神情恢复了严肃。

“奶奶……”

“好了，先听我说。我寻思着，等我死了，处理葬礼这呀那的杂事期间，必然会冒出些人来对你说三道四。毕竟世人都是只顾自己高兴。肯定有人会跳出来嚼舌头，故作通达地胡说八道，‘要是智子把奶奶照顾得更好些，奶奶肯定还能更长寿’什么的。”祖母皱起眉头，露出厌恶之情，“此外还有件事，是最叫我害怕的，我怕到了那时，智子会苛责自己。假如我碰巧死在智子不在家的时候，你或许会觉得‘要是我那时没出门，奶奶就不会死了’。这我可不允许。因为绝对没那回事。智子啊，生死有命。你小时候就以极其惨痛的方式失去了父母，应该深有体会。比起其他未经世故的小姑娘，你或许更能理解……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在这里再说一次，智子，命运天定，不可抗拒。”

祖母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念出“命运”这个词，命、运。

“我们相依为命，无论何时都是同心协力，不是吗？所以你要牢牢记住，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死去，临死前我都只会想：和智子一起生活真快乐啊，就算只剩下智子自己，她也一定会努力获得幸福。分别虽然寂寞，但智子肯定没问题的。我不会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想法。你要相信——”

在成为现实的葬礼上，智子望着祖母的遗像，心中无数次想起她当时的嘱咐。若我陷于自责，奶奶是不会高兴的。奶奶希望我相信她那时的话——就这样，在祖母死后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智子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然而，穿过幽暗隧道，仍有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难关卡在前方。那就是继承税。

祖母给智子留下的全部财产，包括两人共同生活的一栋房龄二十五年的木造二层住宅，约二十坪1的地皮，以及若干银行存款和简易保险的死亡保险金共计五百万日元。虽然亲戚中不乏指手画脚之辈，但智子不为所动，前往市政府的咨询窗口，请他们介绍了一位注册税务师。

这位税务师姓佐佐木，和智子过世的父亲年纪相仿，鼻子下面留着精心修理过的小胡子。那形状酷似小刷子的胡子好像在说，就让我用这把小刷子为您迅速扫去世间的烦心琐事吧。智子喜欢这小胡子，也中意这位税务师雷厉风行、不装腔作势的个性，处理令人厌烦的金钱账目和文书事务时，也因此轻松了许多。

据他说，智子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毫无争议。土地和建筑都在祖母的名下，原先归祖父所有，在他过世后，祖母继承了丈夫的全部遗产，并持续至今。

“爷爷是什么时候过世的？”税务师问智子。

“据说是在我出生前。”

“这样啊。当时这个地区的路线地价2还很低，所以你奶奶足以支付继承税吧。”

“按本来的顺序，是由我父亲继承祖母继承下来的土地，然后才轮到我。”

“请问，你的双亲是在你几岁时过世的？”

“八岁的时候，因为交通事故。”

“真是太不幸了。”

握着方向盘的是爸爸，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在深夜的京叶公路上以一百公里的时速疾驰，狠狠地撞上了中央分隔带，两个人双双毙命。智子险些坦诚相告。当时我也在，就在那辆车的后座上。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税务师先生。

智子终究没能说出口。一旦说了，对方势必会对智子的命薄缘悭流露出无所适从的神情。这位好脾气的税务师肯定拥有一个恬然、富足、无忧无虑的家庭，她不想再让他给予自己更多的同情了。

但她在内心暗自呢喃：所以啊，我对这类事情已经习惯了，税务师先生。

最终的核算结束后，佐佐木税务师略带愁容地告诉智子：“看来不卖掉房子就支付不起继承税。”就连这时候，智子受到的打击也没有想象中大。

“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智子点点头说，“能给我多长的期限呢？我得找地方住，收拾房子也是个大工程。”

“半年，”税务师回答，“你可以慢慢找房子。我想支付税款之后剩下的钱也足够你买一间小公寓了。”

智子略微瞪大眼睛，随即露出微笑：“这么一来，作为不过二十一岁的小白领，我算是超级有钱人了吧？”

佐佐木税务师笑而不语，仿佛已经推测出了智子的下一句话。

“只不过我呀，是孑然一身的有钱人。”

“麻生小姐还年轻着呢。”税务师说。

出售房子和购买公寓的事宜，由佐佐木税务师委托给了和他有交情往来的不动产中介公司。智子只需慢慢地收拾房子、整理行李，以便在合适的买主出现时可以随时交付。

那天，税务师离开后，智子来到房子南侧那个聊胜于无的小院子。她趿拉着祖母的拖鞋，先发了会儿呆，不久便走向位于庭院角落的带锁小仓库，从中取出一把小铲子和一个空花盆。

祖母喜欢盆栽植物，但养不好也不擅长照料。她会心血来潮地在花店店头或集市摊头买上一盆仙客来或伽蓝菜，不过爱惜它们的时间只限花期。花一败，她便将盆里的土掏干净丢在院里，再把空盆收进仓库。如此反复后，仓库里的花盆堆积了大大小小将近十个。智子从中挑了个大号的拿到院中。然后，她用铲子挖起院中的泥土，装在花盆里。

干着干着，她的心情舒畅了些。等在新的住处安顿好后，就在这花盆里种点儿什么吧。奶奶喜欢的杜鹃花或许不错，不，与其种杜鹃花——

不如种橘子吧。

尝试种一株橘树苗如何？为了能够养好它，还要去请教花店老板。

橘子，祖母最后想去买的橘子。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纸条，先是由急救人员交给了急诊病区的护士，然后又转交给了赶到医院的智子。那是祖母的遗言。买些橘子回家吧。

她是打算买回来同我一起吃的。吃完后，橘子皮晾干用来泡澡。种子撒在院子里。虽然她说，这样做指不定什么时候种子就会发芽，但其实从未正经做过。这次就让我认真地试着从幼苗种起，试着培育一棵大树，大到公寓的阳台都放不下吧。

智子用铲子挖着院中的泥土，第一次不用顾忌旁人，放声哭泣。

1 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约三点三平方米。——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指道路沿线上标准宗地的单位地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