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凡例中的文学生态
文集编纂与文学作品的生产一样,必然折射出特定时代的政治背景、社会生活、地缘特征、文人心态和文学思潮等文学生态环境。而凡例在对文集编纂缘起、宗旨、过程等的介绍中,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杂糅着对这种文学生态圈的描述,从而为理解正文本营造了鲜活生动、多姿多彩的历史现场。如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凡例开宗明义,交代此书编纂缘起:
观青邱以魏观贻害,而七子标榜成习,牧斋、归愚选本推梦阳而抑青邱,大恨之,誓翻诗坛冤案。因选明诗初、二集,有论世知人之识,明代贤奸治乱之迹,亦略具焉(15)。
高启之死,为明初文坛一大惨案。通常认为,此案之发,乃受苏州知府魏观牵累所致。明太祖藉魏观之狱发布诰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成说其来远矣。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16)如此高压统治,在明代文人心中笼上沉重的阴影,深刻影响着后世对高启人格及文学成就的判断,很少有人能摆脱成见,深入考察并大胆揭示高启真正的死因。直至明清之际,钱谦益、尤侗等仍坚信高启因作《宫女图》诗、《郡治上梁文》等,语涉讥讽,触怒太祖而获罪,纯属文人轻薄自取杀身。汪端本着知人论世的精神,广泛研读史乘,考证出魏、高等人被诛,实酷吏王度进谗言所致,与高启之创作及人格无关,并对文坛数百年集体失语深感痛心,对沈德潜等文学巨擘盛推李梦阳而压抑高启深表不满,故发愤编纂《明三十家诗选》,“誓翻诗坛冤案”,一来还高启人格之清白,二来重新评价高启的文学史地位。在凡例中,汪端批评明七子标榜之习,斥“李空同其人与诗”为“不足道”,而盛推高启乐府“清华朗润,秀骨天成,唐人之胜境也”,“自当为乐府正宗”,盖“乐府之体,语近情深,含蓄微婉,不必模范汉魏而始谓之复古也”;七古“沉郁宕逸,兼太白、杜、韩之长”,五律“上法右丞,下参大历十子”,七律“超妙清华”,与刘基之“激昂悲感”,“足称两雄并峙”(17)。综合而论,高启在诗歌创作上,可谓各体兼工,才气纵横,实有明三百年中第一人。闺阁中人而具如此胆识,不阿附,不媚俗,足令须眉汗颜。故梁德绳称赞《明三十家诗选》为一部“史论”,“不特三百年诗学源流,朗若列眉,即三百年之是非得失,亦了如指掌,选诗若此,可以传矣”(18)。而朝廷的思想钳制,士流的奸贤斗争,政治命运与文学命运的交织、激荡等文学历史氛围,都在凡例中得到生动、集中的体现。
除了尖锐的政治冲突,社会生活的其他各个方面,如经济、军事、文化、科举、边防形势、民族矛盾等,只要对文人思想和创作产生了影响,往往也会在文集凡例中得到体现。如陈子龙等《明经世文编》选文主经世致用,故凡例多及时事,如第十六则曰:
国家外夷之患,北虏为急,两粤次之,滇蜀又次之,倭夷又次之,西羌又次之。诚欲九塞尘清,四隅海燕,方叔、召虎,一时咸慕风采,奕世犹仰威名,指受方略,半系督抚。如北摧劲虏,则详于王威宁;南伐麓川,则详于王靖远;两广寇乱,则详于韩襄毅;剿灭土达,绥戢荆襄,则详于项襄毅;处置宁藩,则详于王文成;河套恢复,则详于曾襄愍;倭奴抄略,则详于胡少保、戚总戎、唐荆川。顺义封贡,则详于王鉴川。平播则详于李襄毅。水蔺地界,则详于郭青螺。西征则详于梅客生,东征则详于宋桐冈。若经略奴酋,则详于熊芝冈。抚赏插部,则详于王霁宇。水西本末,则详于朱恒岳。姑举数端,以该远近。至于山川扼塞之形,营阵车骑之制,部落种类之异,测候侦探之法,凡可资于韬钤,罔弗施夫罗弋(19)。
此则凡例,介绍明代外夷之患,表彰王越、韩雍、王守仁、胡宗宪、戚继光、唐顺之等戍守要塞、平定寇贼、治理天下的赫赫事功,以及边患、内乱、事功等在明人文章写作中的具体体现。陈子龙深感“本朝文士,风云月露,非不斐然,然求之经济,十不一二”(20),故辑纂《明经世文编》,并在凡例中指陈当世急务,不厌其烦地表彰这些决朝政清浊、定天下安危的经世名臣的皇皇勋业。又王志坚《四六法海》凡例第三则:
是编虽自为一书,然大抵为举业而作,故入选宁约无滥。凡文体、题目不甚相远者,但存其尤,余不得不忍情割爱。惟是俗学相传,有一种议论,谓无用之书不必读,无用之文不必看。果尔,则腐烂后场之外,皆可束高阁乎?不知今人所规摹之程墨,皆从古人陶铸而出。熟读古人书,不知有几许程墨在也。夫弃阡陌而守囷仓,已为愚矣;弃囷仓而守釜甑,弃釜甑而守残杯冷炙,不亦愚之愚哉!凡吾同志,当相与力破此惑(21)。
凡例痛斥八股取士造就的“俗学”严重戕害了明代士人的知识结构、阅读旨趣和写作思维,破坏了明代文学生态的健康和活力,号召有识之士当熟读古书,不可亦步亦趋于科场程墨。又清《御制全唐诗》凡例第十则:“唐人世次前后,最为冗杂,向来别无善本。《全唐诗》及《唐音统签》亦多讹谬,应以登第之年为主,其未曾登第,及虽登第而无考者,以入仕之年为主;处士则以其卒岁为主。”(22)廖元度《楚风补》凡例第七则:“明代之诗,其名次先后除藩封外,一以乡、会科目为准;次明经,次诸生,次荫袭各途宦籍;次有里无爵,悉改原本次第,庶考世知人者便焉。”(23)梁善长《广东诗粹》凡例第四则:“《岭南文献》编诗先宦达,后布衣才士。兹于有爵位者,各以科目分先后,非科目者,则随时代附入其中。至诗则先古体而后今体。”(24)历来文集编次,或依文体,或依题材,或依世代及卒年先后为次。明清时期,科名成为士人政治、社会地位和文学声誉的重要标杆,风气所及,凡编文集时,上至朝廷,下至普通士子,动辄以作者会试或乡试科名为次,足见科举制度对社会文化生活和文学活动无远弗届、浃髓沦肌的影响。
如果说,政治、经济、军事、科举等还处于文学生态外围的话,那么,文学思潮、流派等,则处于文学生态的内核,更贴近文学自身,也更易表现于文集编纂中。明清时期,文学思潮迭变,流派纷涌,许多选本都有明确的派别意识,并藉凡例鼓吹、标榜。如朱彝尊《词综》“发凡”以洋洋万余字的篇幅,介绍为编此书而访求唐宋词籍的情况,阐述了选词宗旨及辨体、辨调等词学理论问题,高倡“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25)的主张,推崇姜夔为词家正宗,而史达祖、吴文英、张炎、周密、王沂孙等为之羽翼,此为“浙西词派”的核心观点。“发凡”最后还交代了“佐予讨论编纂者”如汪森、周筼、龚翔麟、柯崇朴等二十一人。编纂队伍尽管人数众多,身份复杂,词风和词学观念也不尽一致,但显然是以师友、乡谊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文人团体,其骨干则为浙西六家。《词综》是一个通过词集整理、编纂而结派的典范,其凡例则起到了展示浙西词派队伍、阐发和宣扬本派理论主张的作用。又如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例略”描述桐城派的发展声势:
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专家之学,主张后进。海峰承之,遗风遂衍。姚惜抱禀其师传,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阃奥,开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承学之士,如蓬从风,如川赴壑,寻声企景,项领相望。百余年来,转相传述,遍于东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数十计,呜呼,何其盛也!(26)
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桐城派“正宗”地位的拥戴。“例略”还对入选作家一一考述其师承关系,如述梅曾亮、方东树等姚门高足曰:“姬传之徒,伯言、异之、孟涂、植之最著。硕士行辈差先,伯言,其年家子;异之,典试所得士也。仲伦、春木、生甫出姬传门少后。姜坞曾孙硕甫,亦姬传高第弟子,而名业特显,不徒以文称。”又述曾国藩的文学渊源曰:“曾文正公以雄直之气,宏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今古;其于惜抱遗书,笃好深思。虽謦咳不亲,而涂迹并合。”(27)这种对师承关系的条分缕析,体现了王氏强烈的以桐城文为正宗的文统意识、流派意识。这一点,还可从“例略”对阳湖派的考辨中看出来:“自惜抱继方、刘为古文学,天下相与尊尚其文,号桐城派。当海峰之世,有钱伯坰鲁思从受其业,以师说称诵于阳湖恽子居、武进张皋文。子居、皋文遂弃其声韵考订之学而学古文,于是阳湖古文之学特盛。陆祁孙《七家文钞序》言之,此阳湖为古文者自述其渊源,无与桐城角立门户之见也。”(28)以恽敬、张惠言、陆继辂等为代表的阳湖派,创作上兼容骈散,往往被目为与桐城派不同的文学流派。王先谦对此深表不满,斥“宗派之说”为“乡曲竞名者”之私见,“疑误后来”(29)。可王氏力辨阳湖文派渊源于桐城,正是一种宗派之见,其动机无非是张大桐城声势,维护“天下文宗”的正统地位而已。而这种声势、地位,是影响清代古文写作和批评最重要的生态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