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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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少年请缨入宫闱

刘金标被人架着回了班府,此时班布尔善刚送走泰必图,见他血淋淋地回来,吓得酒也醒了一半,忙问:“这是怎么了?”

听几个亲兵七嘴八舌地诉说完巡防衙门无理劫人的事,他听过以后倒犯了踌躇。巡防衙门正是他近日极力拉拢结纳的,怎会如此不肯给面子?见刘金标一副惨相,又不好责备,便索性送了个顺水人情:“今儿夜里这事也难怪你们,金标受了伤,先到后头养着,等寻着那小子,我给你们出气。”

他一夜也没睡好,尽在枕上翻烧饼。平时最宠爱的四姨太趴着耳朵劝道:“和中堂的事儿,你操那么多心,值吗,”他心绪烦乱地说:“妇道人家,这种事儿少问!”

没想到这事这样不顺手。他原想拿到何桂柱,审明后再与和拜商议办法。不料出师不利,下午截住那个臭进士,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糟老头子搅坏了,晚上去擒何桂柱,偏又被巡防衙门的人抢走,算晦气到家了。

抄苏萨哈家,意外弄出伍次友的策卷,循名按址找到了悦朋店。班布尔善不相信,一个举子能有这么大的胆,竟在顺天府贡院中大书“论圈地乱国”!没有硬后台,他敢!再说,苏萨哈搅了进来,越发说明事情不简单。所以,几天来并没有动手拿伍次友,只派坐探扮作酒客将悦朋店监视起来观察动静。不久便发现和亭也是那里的常客。他心中暗喜:看来大鱼就要咬钩了。谁知几天之内,不但和亭不来了,连伍次友也沓若黄鹤,这就蹊跷得很了。他有他自己的棋,自觉比和拜高明得多!事无巨细,但与棋局有关,那就非弄明白不可。无奈之间才决定捉拿明珠、何桂柱,想捞起一根线来。再顺藤摸瓜。可接连出了这两件事,使他觉得似乎还有别人在同他下棋,而且一步步都是先下手,这未免使他暗自心惊。

其实,听了刘金标的遭遇,他心里并不相信是巡防衙门劫了人。那年轻侍卫像是和亭,只猜不透这伙巡夜哨兵都是什么人——是扑朔迷离呀——但既无把柄在手,又怎能奈何了这位皇上宠信的近侍?

一夜辗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班布尔善翻身起来便吩咐:“备轿,到巡防衙门!”

行到中途,班布尔善反复思忖,还是不去为好,事情传开了,弄得人人皆知,立时就会谣言四起,于当前景况实在没存好处,于是轻咳一声吩咐道:“回轿去和府!”

和拜因夜间多吃了酒,仍在沉睡。门吏知道班布尔善是常客,也不禀告和拜,直接引他至后院和拜的书房鹤寿堂中,安排他坐了吃茶,说道:“大人宽坐,容奴才禀告中堂大人!”

班布尔善随手赏他一张五两银票,道:“费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大事,便多坐一时不妨。”那管家谢了赏,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呆坐了一会儿,抽了两口烟,班布尔善漫步踱出堂外。这鹤寿堂坐落在花厅之东,临水背风,一道回廊桥曲曲折折地架在池塘中,直通对岸水榭。其时正是伏天,雨霁天晴,炎阳如火,红荷碧叶,柳枝低垂。站在树下观水,说不出的清静轩朗。他正要构思佳句,忽然听得柳荫深处燕语呢喃,听声音象是两个总角丫头在说话。

一个说:“你知道么,昨个素秋大姐姐哭了一夜,今个早起眼眶子红红的,和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没有精神。”另一个说:“这有什么稀罕的,老爷子总想欺负她,昨儿又喝醉了酒……我告诉你,昨儿说不定素秋姐姐是为别的事儿哭呢,老爷子这些日子可顾不上想这些心思,那几个大人白大黑夜在这灌黄汤,听人模模糊糊说,商量什么‘费力’的大事情呢!”

另一个格格笑道:“管他费力省力的,关我们奴才什么事。”听到这里,班布尔善脑子里‘嗡’地一阵响,“废立”二字竟已入奴才之口,他不禁怔了:“糟!这里大小人口三四百,传出这些口舌那还了得!”正欲拨开树丛进去问个究竟,两个小丫头却听到人来,一溜烟跑了。

班布尔善正发呆,背后传过一阵大笑:“哈哈哈哈,班夫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炎阳似火,难为你还有思春之心!”班布尔善回头一看,却是和拜,后头一个丫环为他撑着凉伞。班布尔善笑道:”中堂,您酒醒了,一把子年纪,思的什么春哟!”

和拜一边笑道:“那也未必尽然,老当益壮,况你尚在壮年呐!”一边伸手将班布尔善让进了鹤寿堂。

二人分宾主坐定,和拜皱眉道:“昨夜你们演了一场陈桥兵变,老夫至今心有余悸。静而思之,实在叫人后怕,一夜没好睡,夭将破晓才打了个盹儿。”

班布尔善正色道:“中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可都是拿人头换来的至理名言!是进是退,您可要想清楚了。”和拜干笑一声道:“事至于此,可谓覆水难收,不过也有点太对不住先帝了,爱新觉罗氏对我还是不坏的。”

班布尔善听出和拜口气中,似乎有怀疑他的意思,淡然一笑道:“我也是宗室!趁着中堂的话,也要讨一点恩赏——事成之后,愿中堂莫学历代禅登之帝,要与爱新觉罗宗室相安到底。否则必致满族内乱,弄到两败俱伤不堪收拾的地步——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设法剪除老三,谨守机密待时而动。”

和拜狡黠地一笑道:“他还有什么羽翼!苏萨哈一去,机断之权在我,遏隆不在话下。”

“明的是没有了,”班布尔善冷然说道,“暗的便很难讲。”

和拜忽将身子一探,问道:“谁?”

班布尔善摇头道:“眼下不知,但有几件事令人生疑,愚以为有三个人不可不防,索额图、熊赐履和和亭。”接着他便把前段自己私下布置接连失利的情形详细说给了和拜。

和拜听得很留神,对班布尔善的私下安置,他原来是有些多心的,此时不禁点头称善:“难为你这么用心!看来三个人里头姓索的是主谋,熊赐履出个主意是有的,指望和亭护驾也算匪夷所思!不过你这一提,我倒觉得还有一点很蹊跷,老三近来说话动辄孔孟,引经据典的,弄得一班汉人都私下夸他学问大长。上书房周老先生跟我说,除了熊赐履偶尔讲一点,老三在宫中并不读书。这倒怪了,他能无师自通?”

班布尔善没有立即回答,只半闭了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过了一会儿才说:“哎,中堂,我们早就该料到是这么回子事……”和拜嗅了一口鼻烟道:“请言其详。”班布尔善正欲答话,却见素秋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进来。

和拜看了素秋一眼笑道:“瞧这模样,昨夜又哭了。你放心,我已差人寻你亲爹爹,总叫你父女团圆就是了。”素秋大大方方将盘子放在桌上回道:“谢老爷,这瓜遵照太太吩咐已用凉水冰过了。班老爷,请用吧。”说完,悄然退下。

鉴梅一走,和拜便说:“方才的话怎么讲?”班布尔善留神地看看四周,并无人在眼前,这才道:“愚以为十有八九,姓伍的并未出京。”

“哎——你这就未免多疑了!”和拜笑道,“那伍次友能有几个脑袋,还敢在此羁留?”

班布尔善道:“不然。汉人中并不都似吴三桂那么下作。”

和拜沉思了一下,又问:“那么,足下以为他现在何处呢?”

这正是班布尔善方才深思的问题,他瞟了和拜一眼,一字一板地说:“必定藏在哪家大臣府中。如果把他与老三近日学问大长的事连在一起看,那就很有意思的了!”

和拜摇头:“太不可信,难道堂堂天子,肯屈尊要一个举人来做老师?”

班布尔善奸诈地一笑:“中堂所言虽然不假,但我听说朝里有学问的虽很多,不是中堂看不中便是老三信不过。假如我们设身处地地替老三想一想,与其让您在他身边安一颗钉子,还不如他不要师傅。”

和拜将案一拍道:“我非要送他一个师傅,他不要也得要!只是他要弄这点小玄虚有什么用场?”

“岂但有用,”班布尔善道,“简直是绝妙之极!眼下满汉大臣就颇有不少人对老三刮目相看,以为帝心聪颖,不学而知!他要是一代圣君,中堂不就成了权奸了吗,你说这得了不得了?”

和拜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取一块瓜胡乱咬了一口问道:“依你看,现在怎么办?”班布尔善道:“现老三势力未成,尚奈何不得中堂,中堂很可以明称圣上,暗修甲兵,笼络朝臣,待机而动。”和拜摇头道:“你知道,这种事下手要快最怕慢,慢则有变呐!”

班布尔善笑道:“敌我势均或敌强我弱则宜速决。现在我强十倍,只需戒备一些,看准时机一举而成,倒并不怕慢。中堂想,如若老三真地聘伍次友在某家大臣府上读书,他自以为得计,其实是天大的失着!他微服微行,白龙鱼服,杀了他不是干净利落,他死在冤家对头家里,又岂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和拜将只吃一口的瓜朝地下一掼道:“好,真有你的!”他兴奋地站起来,“这事就拜托你查清楚。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

班布尔善连忙站起身来回答道:“不才既受恩于中堂阁下,敢不尽力么?啊,哈哈哈哈……”

和拜也纵声大笑:“办成了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开国元勋!你就等着受功封赏吧。”

按照太皇太后与文奇长昌的密旨,和亭来到天牢释放了查伊璜。在他的心目中,这姓查的应当是一位惊天动地的伟男子,待到见面,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不过是个六十多岁干瘦的老头儿,两撇花白胡子分的很开,显得滑稽可笑。再加上不修边幅,潦倒肮脏。除因吴六一的照顾,在狱中饮食颇佳,气色尚好之外,实在看不出有甚么出奇之处。

按照文奇长昌的旨意,他悄悄领出人来,雇了轿直送九门提督府。门上的人只瞟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说道:“提台正在签押房召集诸将议事,二位尊驾改日再来罢。”便坐下不理了。

久闻九门提督府里的人架子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和亭虽然未穿公服,穿的是原来内务府的便衣,但平日在等闲衙门里也是直出直入,从未受到过阻拦,没想到九门提督府不认帐。他想了想,换了笑脸,从怀中取了一锭小银递上,说道:“劳烦门官通禀一声,就说内务府和亭求见。”

“我早看出你是内务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银子,只瞅着他们笑道:“你大概头一回来吧?我们衙门不兴这个!提台赏赐多,罚得也重,为你这点银子吃一顿毛板子,不合算!”

和亭还待要说,查伊璜在旁开了口,“甭传了!我找姓吴的也没甚么事。魏大人,咱们走!”说着拔脚便走。

“查先生!”和亭几步赶上,赔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刚才咱们说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盘桓几日再说吧!”

不料这戈什哈一听“查先生”三字,像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连跨几步赶过来打了一揖,问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爷是您甚么人?”

查伊璜老头儿倔着不答话。和亭忙接上去说:“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刚刚被特赦从天牢里出来!”

“啊?”话音一落,那戈什哈大惊失色,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识泰山,老爷您得包涵着点!”起身又打了个千儿飞也似地进去了。和亭吃惊之余又感诧异,只是愕然瞧着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间,只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提督府中门哗然洞开,几十名亲兵墨线般排成两行疾趋而出。和亭素闻铁丐其名,却从未见过面,此时留心抬眼观看,只见中间一人,五短身材,八字胡须,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系着玄色腰带急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参将、副将,一个个都是笑容满面。和亭心中暗想,嗯,这就是名震京华的怪人“铁丐”吴六一了。

吴六一几步抢上,翻身跪倒,夫声痛哭道:“恩人!几时得脱囹圄,怎地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儿?”

查伊璜忙双手将他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么出来。啊,是这位兄弟接我出来的。”

吴六一转身对和亭又是一个揖,说道:“敢问贵姓、台甫?”慌得和亭忙还礼不迭,笑道:“不敢,免贵姓魏,草名东亭,贱字虎臣便是!”

“久仰久仰!”吴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说着便将二人往里让。两边兵丁将佐一个个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笔直。和亭心中暗赞:“久闻吴铁丐治军严厉,真不含糊。乾清宫前,也不过如此整肃。”

方到二堂,便听里边一个人呵呵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提台大人今日喜从天来,我竟不在身边!”说着潇洒地向查、魏各作一个长揖。和亭一边还礼,一边想道,“众军士整肃如此,这人是谁,却如此放肆?”

方欲启问,便听吴六一笑着介绍说:“这是府中幕宾何志铭何先生。”

何志铭笑道:“提台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日我们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回头又吩咐一旁戈什哈:“快快摆酒来!”严然是半个主人,和亭瞧着越发惊异,不得要领。

他哪里知道,这吴六一素日治军极严,下属稍有触犯军令,不论有面子没面子,就拖下去打得发昏。只因罚重赏也高,动辄千两银子,所以人们怕他、尊他、离不开他。但吴六一对文人墨客却极其宽厚,礼敬如宾。养着十几位翰墨高手为他草章谋划。这何志铭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过那些记名副将。当下筵宴摆齐,吴六一强按着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铭、和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己在下首就位,亲自把盏劝酒。下边几桌是副将、参将、游击、千总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边天井里。

吴六一安席已毕,自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兴奋得满面红光,朗声说道:“诸位!跟我从循州来的都认得,这位便是查先生,请先干了这一杯,恭贺先生蒙赦归来!”

众将佐都起身举杯道:“提台请,查先生请!”吴六一素来讨厌马屁精,所以喝酒时也没有一人敢出来说两句奉迎场面的话。

酒过三巡,和亭笑道:“铁丐将军!久慕将军盖世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说这酒量便少有对手!”

铁丐笑道:“这算甚么!当年在海宁与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兴似狂,连饮三十余匝犹未尽量。”

查伊璜笑问:“今日还能如此豪饮否?”铁丐道:“却也难比当年了。”说毕二人相视而笑,情感十分亲密。和亭暗自叹道:“这才叫朋友呢!”

“虎臣,”铁丐见和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问道,“不才曾七次上折,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

“哪里,这乃出自圣裁。”和亭毫不迟疑地答道。何志铭听后全身为之一霎,便放下了著,和亭见查伊璜和铁丐均感诧异。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圣上深知将军忠义,查先生事出无心,不欲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将军失望,待禀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这几句说得声音很重,满座军将都是一惊。

铁丐顿时面现肃然之色,查伊璜却似满不在乎地独自把盏而饮。和亭继续说道,“大皇太后慈训,说庄氏一案办得苛了一点,但彼时入关未久,人心未定,也还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应怜惜人才。”

查伊璜听至此,由不得长叹。一声道:“借乎知之己迟,人老珠黄,还有甚用处!”

铁丐见查伊璜伤神,忙劝慰道:“圣明在上,明儿铁丐奏明了,请复先生功名,再图进取,也是可行之道。”

“不不不!”不等他说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数日,我还是回海宁去。暮年思乡,我是断断不做宫的了,铁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气。”

“也好!”铁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咱们今日且痛饮一醉再说!”说着便举杯让酒,“请,请!李麻子,黄老五,你们怎么啦?”

这一夜直喝到二更时分方才尽兴而散。和亭自此便结交了铁丐和何志铭,声气相通。偶尔,铁丐还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桥寓处走走,几个月后,居然称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尔善密晤之后,和拜十分谨慎地收敛了自己的专横。虽说仍是居家发号施令,但到了乾清宫,大面上跪拜仪节都一丝不苟,对文奇长昌也和悦了一些,像是换了一个人。文奇长昌便也觉得自在多了。和亭抽空把自己精心挑选的名单呈上,一共有二十多人,请文奇长昌过目,补入硫庆宫当差。文奇长昌心不在焉地看看,“扑哧”一声笑道:“犟驴子,真起得好名字!”和亭笑道:“这是奴才在关东时结义的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气倔强,生性粗顽,大家就给他起个浑名叫犟驴子,他便索性认了,从此,外号叫开了,他的真名实姓反而没人叫了。”

“好。”文奇长昌笑道,“从明天起,叫他们三人进来侍候,余下的人每隔十几日增添几个。”和亭趁便道,“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伍先生着实惦念着圣上呢,今儿不如去去的好。”文奇长昌点头淡淡一笑道,“也好。”

午牌刚过,文奇长昌换了一件青罗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辆小马车。带了苏麻喇姑径直往索府后花园。和亭带两三个人远远跟着,一路上确也没见甚么异样。

听得他们进了园,伍次友挑帘而出,笑道:“世兄,三日没来了吧,我倒着实想念呢!”文奇长昌笑道:“学生何尝不想来,只是天气炎热,太祖母怕热着了,说是功课宁可少些,不让身子亏着了。”伍次友便笑着让他们主仆进了书房。

文奇长昌一落座便道,“这几天虽没来上课,倒读了几部杂书。即以春秋而论,着实使人莫名其妙,为何周室乱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正要请教先生。”

伍次友爽朗地笑道:“噢,世兄不学时文,却倒尽追求帝王之道,难道不进仕途,就能出将入相么?”说得文奇长昌开心大笑。苏麻喇姑用手帕子掩着嘴,也是笑不可遏。

文奇长昌拿起桌一的宋瓮茶钟儿端详着问道:“我有将相之志,难道先生就没有么?”

“我怕不成。”伍次友挥着扇子笑道,“学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乱之时,风云际会之日,或可为天子倚马草诏。如今天下澄清,读书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再往下想了。”

文奇长昌忙道:“以先生的道德文章,这点想头并非过奢。”

“方才世兄问及春秋致乱之由?”稍顿,伍次友转入论题,“历来人们见仁见智各持一端。据我看来政令不出天子,诸将不尊周室,乃是祸乱之本!”

这句话正敲到点子上。文奇长昌刚平静一点的心情,骤然又起波澜,他勉强笑道:“现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吗?”

伍次友冷笑道:“现在徒具太平之形,实隐忧患之气。国疑主少,危机四伏,内有权奸把持朝政,外存藩镇拥兵自重,哪里谈得上甚么‘很好’?”

听此一番话,文奇长昌脸上陡然变色。苏麻喇姑急忙掩饰道:“听说和拜中堂如今恭谨多了。”伍次友转脸看着苏麻喇姑道:“恭谨不恭谨,不在于辞色。魏征犯颜批龙鳞,太宗反不以为奸,因知其并无私意;卢妃恭谨谦逊,世称奸臣;这怎么看呢?今观和拜之忠奸,只能看他交不交权。皇上亲政已有二年,他为甚么还要包揽朝政,议军国大事于私门?这是忠臣应该做的么?”

文奇长昌越听越惊,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将入相,你也不过想个翰林,咱们不管他甚么忠臣奸臣的!”便起身拉了和亭道:“热得很,婉娘且陪先生,小魏子,你我出去走走再来。”说罢二人便一同出来。

屋里只剩下苏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座一站,好久谁也没有说话。苏麻喇姑倒了一杯凉茶,双手捧给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过道:“多谢。”又停一会儿,苏麻喇姑方道:“秋闱在即,伍先生还要去应试么?”伍次友出了一阵子神,方喃喃答道:“唉,寒窗十载,所为何事,去还是要去的。”

苏麻喇姑便在对面坐了,摇着纱扇笑道:“先生可肯听婉娘一言相劝?”

伍次友见龙儿和小魏一去不回,单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见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对面,更觉局束,脸上便渗出汗来,听婉娘如此说,眼望着窗外,将杯放在桌上道:“请讲。”

苏麻喇姑见他一副道学先生模样,倒觉好笑,起身拧了一把凉毛巾递上道:“我劝先生这次秋闱不考也罢。”

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劝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万万没有料到她竞如此相劝,不禁转过脸打量着苏麻喇姑,笑问:“为甚么呢?”

尽管苏麻喇姑是一位见多识广、聪明机变的满族姑娘,但像这样与一个青年男子独坐促膝而谈,也是头一回。苏麻喇姑见他正眼盯着自己,不禁面红耳热,鼓起勇气答道:“如今和拜专权,先生之志难伸,先生之道难行,不考则已,怕的是一入考场,有身陷囹圄之灾。”

这话情真意切,伍次友不禁动容,旋又笑道:“噢,上一科考后并无后患嘛!”苏麻喇姑接口便道:“上次有苏中堂在,这一次却没有,这就是不同!索性告诉先生吧,和拜这会儿正到处捉拿您呢!”伍次友惊讶道:“是么?这些你怎么知道?”

苏麻喇姑一怔,来不及思索便随口答道:“我也不过听索额图大人和夫人闲谈罢咧。”

苏麻喇姑这句话毛病太大了,伍次友不禁也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不说‘我们老爷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额图的名讳,幸而伍次友一向对此并不看得很重,这想法就一闪而过不再深思,当下笑道:“依你便永不应考了?”苏麻喇姑也笑道:“先生吟的诗中有两句最耐人寻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横中流!’只要有我们主子在,早晚有您一个出身就是。”

“你是说——”伍次友愈听愈不明白。

“眼下也无需多说,”苏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当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们很清楚,怎么会强人所难?”伍次友沉吟着将这话一字一字回味许久,自觉爽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贼过世再考也罢。”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听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说醒痴迷人!”苏麻喇姑红着脸啐道:“是小魏子这促狭鬼!大热天儿,你带着龙儿到哪里去了?看我告诉老太太,仔细着了!”说话间文奇长昌和和亭已笑着进来。文奇长昌笑道:“婉娘别急嘛,这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样的道理。是我让小魏子在这里偷听的。”苏麻喇姑这才低头不语。

伍次友心里一动,这少年身上似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爽朗质朴中带有雍容华贵,使人亲而难犯,当下坐定了,文奇长昌笑道:“方才出去走了几步,才知新秋将至,园中柳叶已开始落了,隔几日我邀先生一同出游可好?”

伍次友双手一供,调侃地说道:“敬从世兄之命!”

文奇长昌抬头看看天色,已将未未,便对苏麻喇姑一笑:“婉娘,咱们也不能老恋着这儿,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记着又打发人来催。”和亭不住地笑,苏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谁恋着了?主子不说走,奴才敢动么?”

文奇长昌回到禁城,张万强正在神武门焦的不安地等着。见他回来,急步上前,也不及请安便顿足道:“好我的主子爷!还在这儿攸哉游哉,急煞奴才了!”

文奇长昌见他满头大汗,脸都黄了,忙问:“是怎么了?”

张万强左右瞧瞧,见没外人,赶紧凑上去说:“和中堂方才递了牌子。坐在文华殿,说有要紧事,定要请见呢!没法子,奴才只好说,主子正歇中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吩咐,天大的事也得等主子起来再说!喏,再迟一会子,不就露陷儿了?”

文奇长昌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从没有午间请见的,莫非他嗅出甚么味儿了?”停了停才说道:“就说朕刚起床,在御花园舒散筋骨,叫他到御园里来。”说着便吩咐和亭,“你也随朕进来,一块儿练功夫。”

在御花园接见和拜是文奇长昌的临时决定。与其自己失急慌忙赶到上书房召见他,不如让和拜多跑几步,这算是“反客为主”。当和拜带着穆里玛、讷谟赶来时,他已举了几趟石锁,正在练习射箭。

和拜走进园子,且不觐见,微笑着站在上旁观看,哪知文奇长昌练着练着,倏地转身,一支响箭呼啸着直朝和拜面门射来。穆里玛大惊失色,猛地抢前一步欲要阻拦,哪里还来得及!但和拜却像没事人一般立着不动,等箭飞至眼前,伸手一绰,早抓在手中,却是一枝箭头包着沙囊的鸣镝……文奇长昌弃弓在地,二人相视哈哈大笑。和亭、穆里玛、讷谟三人虚惊之下也陪着干笑。

文奇长昌拍拍身上灰土迎上前来,和拜笑道:“主子好箭法,险些吓煞老臣!”文奇长昌也笑道:“真不愧大将出身,好手法!朕不过玩玩儿已。请这边坐罢。”说着便让和拜一同坐在御亭前树荫下的石鼓上,抬头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急?”

和拜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子,拱手送上道:“平西王吴桂请调芜湖二百万石粮以资军需,请主上谕旨。”

“朕要学明神宗,舒舒服服地做个太平天子,不用瞧了。”文奇长昌笑着摇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比这大的事你都办好了,何用朕来操这个心。”

和拜道:“不是这样说,需要钦差一干练大臣至芜湖方可,这数目太大了。

文奇长昌慢慢问道:“你瞧着谁去好呢?”和拜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为索额图为宜。”

文奇长昌表面上嘻笑着竭力保持平静,心里却恨不得一脚踢死眼前这个满面横肉的家伙。剔着牙迟疑道:“前几日奉天将军六百里加急,奏说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大肆侵扰,其势不可轻觑。朕想委索额图办这个差。等一段瞧瞧,如罗刹不退他就得成行了。他对那一带形势还熟……”

和拜心想,“索额图要是真到了外兴安岭,说不定会冻死战死,打了败仗更回不来,倒比去芜湖好。”来不及细想又问道:“圣上看芜湖这差使谁去的好?”

“你看班布尔善这人怎样?”文奇长昌带着挑衅的眼光盯着和拜问道。和拜连连摇头道:“不成。奴才那里忙得很,户部上的事只有他还通晓,他一走便不可开交。”

文奇长昌心里暗笑,想想道:+那只好偏劳一下遏隆了。他身子不好,已有半年多没上朝了。你去告诉他,好在有半年时间就可以办好差使,还可就近到苏杭养一养病,算是一举两得。”

和拜道:“圣上既然如此说,今日下午奴才便明发了。”

大事议过,和拜便起身告辞。文奇长昌笑道:“久闻卿武功不凡,今天正得便儿,就请演示一番,给朕看看如何?”和拜笑道:“奴才那一点微未本事,怎好在此露丑?”文奇长昌摆手说道:“何必过谦,请吧!”

和拜说声“放肆”,顺毛摘掉带有珊瑚顶的大缨帽,连朝珠一并递给穆里玛,又脱去仙鹤补服和九蟒五爪的袍子,只穿一件实地纱府绸衣,也不盘辫子,就地变了一个“把火烧天”的架势、提了气双脚猛地一蹬,“吭”的一声抱起一快三百多斤的湖石单手举起,在地下转了两圈,手中的石头像定在半空中一般。

文奇长昌看得眼花缭乱。和拜忽地将石头扔起,离头顶五尺有余,将身子一偏,手掌平放在地下。那石头疾速落下又“吭”的一声砸在他手背上,直入土中二寸有余!文奇长昌和众人一声惊呼。和拜将手猛地一扯,闪电般向石头猛劈一掌,借大假山石顿时裂为二块。

和亭瞧得真切,暗自骇然。他早就听人说和拜武功卓绝,今日一见,果然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穆里玛、讷谟站在旁边,虽不便喝彩,却是一脸得意之色。看文奇长昌时,仿佛毫不在意,拿着把檀香木扇,兴致勃勃地观看。和拜练得性起,随手从地下抓起两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嘿”地用劲一握,石头竞应声而碎。这才笑着拍拍手上的灰土慢慢穿衣,笑道:“圣上见笑了。”

文奇长昌将扇子一合塞进袖子,笑道:“国家有像卿这等勇武的大将,朕可以高枕无忧了。”又转身对和亭道:“你去找几个少年,一律都是十六七岁的,陪朕练一练功夫。”

和亭忙应道:“扎——”偷眼瞧瞧和拜,见他并不介意。又道,“奴才明个儿就给圣上找来。”和拜笑道:“奴才七岁时,就投拜名师习武了,万岁这会子才赶着练,怕是迟了点。“

文奇长昌笑道:“打仗自然还得你去。朕不过舒散筋骨而已,哪里来得真的!”

遏隆接了钦差去芜湖的明发诏谕,真是喜出望外。忙乱了一夜,打点行李,点拨仆妇,雇佣船夫,聘请师爷……他恨不得早一点离开北京城,躲开这是非地。

半年来,他在“病中”冷眼观看,觉得皇上和和拜这双方都不好惹。像是两股旋风,扩展自己的力量。假若你偶尔接近任何一个旋涡,便觉劲风扑面,有一股巨大的引力拉着你向中心走去。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无论卷到哪一边都将是十分危险的。这两股旋风碰到一起,那将是什么结果呢,会不会似龙卷风那样拔树起屋,把朝政弄得不堪收拾呢?

他不敢多想,又忍不住要想。他“病”卧之后,和拜和班布尔善来探望过两次;文奇长昌也派熊赐履和和亭来两次“视疾”。每次人来,都要给他带来新的不安。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像是孤身一人驾一叶扁舟飘在茫茫天水之间,终归有一天会堕进无底的深源之中。朝中每一件事发生,他都要掰开来、合起来,揉碎了、再捏起来掂量。再“病”下去,恐怕真地要病倒了。正在这时,接到了办粮务的差使,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出京了,他怎么能不欢喜呢?

忙了一夜,第二天他急急忙忙地到乾清宫辞驾请训。文奇长昌传出话来,要在养心殿见他。

看着跪在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人,见他花白了须发,瘦骨伶丁,仿佛又老了许多,文奇长昌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种怜悯同情之感:是啊,若是硬要这遏隆与和拜公然两军相对,恐怕他也会落得个苏萨哈的下场。目前他肯执中,还是有良心的。怔了半晌,突然发现遏隆还跪着不动,轻叹了一声说道:“起来坐着吧!”

遏隆叩了个头。待坐在下头木凳子上抬眼看时,和亭好似一尊护法神挨在文奇长昌身后。毓庆宫调来的狼谭等几个新进侍卫也都一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十分威武。文奇长昌摇着一把泥金摺扇神态自若地坐在上头,显得十分潇洒。这时,就听文奇长昌问道:“朕曾打发人去探视你几次,身子可好些了?”遏隆脸一红,忙躬身回奏:“奴才犬马之疾,多劳圣躬挂念!托主子洪福,近日已大好了。”

文奇长昌道:“去芜湖办粮的事,你觉得如何?”

遏隆忙答:“此事关系重大,奴才此去一定办理妥当。”’

“不!”文奇长昌脸色一变,突然说道:“你一石粮食也不能给吴三桂!”

遏隆被这诏谕震得身上一颤,方欲启问,便听文奇长昌接着道:“他吴三桂缺甚么粮,他自己铸钱,自己煮盐,自己造兵器,云贵川黔四省粮秣喂不饱他十几万人?”见遏隆听得发呆,文奇长昌加重了语气,“缺粮的是北京!京、直、山东驻防八旗绿营五十余万,北京连年天灾人祸,饥民遍地,难道反而不缺粮!”

他将“人祸”二字说得山响。遏隆心中噗噗乱跳:像文奇长昌这个岁数,北京人称为“半桩娃子”,任事不懂。听得人说,文奇长昌整天只知打猎、玩布库游戏,并不大理会朝政,谁料他竟如此熟悉情况,如此明断果决!偷眼看时,文奇长昌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忙答道:“圣上所言极是!”

“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文奇长昌道:“你这一趟去芜湖。一年之内务要办六百万石粮,由运河秘密调到北方听朕调度。如果运河塞滞,还要就地筹银募工疏通。”

遏隆起身伏地启奏:“倘京中辅政及有司催问,平西王派人索粮,当如何办理,请圣上明示。”

“这要你自己想法子。”文奇长昌笑道,“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遏隆默然不答。

文奇长昌心知其意,冷笑道:“有朕为你作主,不必忧虑。也罢,朕索性再帮你一把。可是朕也要告诉你,要是办砸了,朕诛你易如反掌!”说着拿起朱笔,写了一道御旨“遏隆筹粮事宜,系奉朕特旨钦差,内外臣工不得干预,钦此!”写完甩给遏隆,“这尽够你应付了。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见文奇长昌不再说话,遏隆思索再三,终于说道:“圣上所谕,奴才铭记在心。目下政局虽然清平,但也有隐忧,南方也不平静,望圣上留意。”

“这还像个话。”文奇长昌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跪安吧!”

遏隆一去,文奇长昌便启驾至乾清宫,早见孙殿臣、明珠、赵逢春、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等人在月华门口候驾。远远见圣驾过来,大伙儿一溜儿跪下。只孙殿臣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请安道:“主子爷,我们几个给您解闷来了。”

文奇长昌看了看这几个人回头问道:“就这几个?”

和亭忙赔笑道:“奉主子爷旨,过几日才能再添呢。主子到忘了?”

文奇长昌这才想起,挥手叫他们起来,逐一问过他们的姓名。他对明珠特别感兴趣,笑道:“这名字倒好,是掌中之珠,还是土中之珠?”

明珠初见皇帝,本来有些紧张,见文奇长昌说话随和,便壮着胆子回道:“奴才愿为皇上盘中之珠!”

文奇长昌点头,又问郝老四:“你排行老四?”

郝老四按和亭事先的关照答道:“奴才本名郝春城,因自小除了天、地、皇帝,甚么也不怕,所以人们叫我郝老四!”

“好,知道敬天畏命,算得上是规矩人!”说完又问,“还有一个犟驴子呢?到朕跟前来!”

犟驴子听得,几步上前,咕咚一声就跪倒在地磕了个头。文奇长昌笑问,“你原来是作什么的?”

“做过没本钱生意。”犟驴子早把和亭的关照忘得精光,“不过那是前些年的事儿,这几年可没杀过人。”和亭、穆子煦正自担心,却听文奇长昌哈哈大笑:“起来吧,还是你的老本色好!”便问和亭:“你的这几个朋友,大约都是平生不修善果的罢?”

和亭知道“平生不修善果”是《水浒》中鲁智深坐化钱塘江畔留下的偈语里的话,下一句便是“只知杀人放火”。忙笑着回道:“除了明珠,都是的,不过跟着主子爷,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好。”文奇长昌道,“你去告诉敬事房,给他们各补一份钱粮,按八品供奉吧,每月一总关到你那去就成。”说到这里,远远见张万强和苏麻喇姑走来,便道:“往后每天都进宫当差,也不用带甚么器械,玩拳就是。和亭,这事交给你了。”说完便回养心殿去了。

文奇长昌去后,和亭便把几个人叫在一起说道:“主子的话都听见了!从今个起,你们都是朝廷的命官了,得有点规矩。走一步道儿,说一句话都得循着规矩来!主子既然叫我来办这个差,少不得把哥们义气朝后放放。谁要在这紫禁城里捅了漏子,别说大哥我救你不下,便是救下,家法也难饶!”

他板着脸说了这番话众人只好肃然敬听。只有犟驴子别着脑袋咕哝了一句什么。和亭见大家无话,接着说道:“每日辰时和申时,咱们各在日精门和元华门内当差。主子来时陪主子,主子不来,就候着听差使。回到家里,咱还是哥们。”

和亭说完便带着大家穿过雨道,进了月华门,迎头碰上班布尔善从乾清宫下来。班布尔善见了和亭,站住了仔细打量。和亭忙上前扎了个半跑道:“给班大人请安。”

班布尔善满脸堆笑,连忙用手拉起和亭说道:“魏军门,这又何必呢?你这是——”

和亭见他注视穆子煦几个,忙笑道:“哦,这是新选进的几个低品侍从,是陪皇上玩的。”班布尔善满腹狐疑,表面却丝毫不露,连连夸道:“好好!一个个都是少年英雄,正是后望无穷!”和亭呵呵笑道:“大人夸奖了,瞧他们这模样,乌眉灶眼的,哪里像什么英雄少年!”说毕二人畅怀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