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公开信
1909年7月9日,巴登瑙
亲爱的朋友:
对于我现在身处此地以及我目前的情况,其实我有点羞于启齿,不过我欠着你一封信,已经拖得很久了,加上在此的无聊——除了少年时代的星期日之外,我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今我明白了:无聊真的无比可怕,只要一想到无聊,人就会变得无力,并陷入深深的恐惧。
事情是这样的,两个星期以来我成了巴登瑙的疗养客!你会觉得奇怪好笑,而我只要有时间审视自己目前的状态,我也想笑。三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出去了,在那之前,没有逃脱的可能。这段时间里一位非常聪明尽职的大夫负责治疗我的神经,一位富有的朋友,你猜得出是谁,为我付昂贵的疗养费用,否则我当然不会到这儿来。在此,每天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起床后,洗温泉浴,然后早餐,接着必须有一小时散步,中午一点吃饭,之后得在床上躺到四点。从下午四点到晚上的这段时间,我获得允许看书写东西,那位礼貌的大夫称之为工作。晚上九点半,会有一个穿白衣的小伙子出现,他用一条浸了冷水的大床单把我包裹起来,用手掌拍打我,直到他疲倦为止,这倒是挺有意思。在这之后,这小伙子肯定能倒头大睡,而我则当然无法入眠。
你知道,我出生在黑森林,当我还是幼小的孩童时,夏天里会有许多人到那儿疗养,我觉得奇怪,还蔑视人家,我们称他们为“猛吸空气的人”。现如今,我自己成了猛吸空气的人,穿着体面的衣服在树林小径上来回漫步,下午在疗养院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息几小时,以妒忌和无聊的心情看农夫工作,脸上疲惫无助的样子,一如当初被我称为猛吸空气者的那些蠢货。
最初,看着这儿的一切我就生气。如此一个疗养地居然有能力把精挑细选的最美丽的黑森林谷地变成毫无魅力的地方,这等于强奸。自以为是的花哨豪华大建筑物、几百个毫无用处的指路牌,还涂上各种颜色,小小的人工瀑布,配上铁皮做的小侏儒、小鹿和钟乳石小围墙,此外有个乐队让安宁的树林里响彻魔鬼般可怕的铜管乐,每天三次,每次一个半小时,想逃都逃不掉。一大堆来自各国、衣着讲究的休养人士居然接受了这一切,看起来还挺享受的,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最初几天,我过分疲惫,气候潮湿,我只见到巴登瑙的这些豪华景象。后来我当然看出,这块优雅讲究的疗养地是个可笑的幼儿园,这儿上演着耍猴戏似的特殊疗养生活。周围,阴暗中耸立着雄伟的百年森林和温柔的蓝黑色山脉,它们严肃地微笑着,无视它们脚底下小小的愚蠢行为。这是我幼时习惯了的杉树、白枞树林、游动着鳟鱼的清澈小溪,还有古老的磨坊和锯木厂,如今它们又向我问好了,不管期间发生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我的耳、我的心又听到那古老的熟悉的声音,我从灵魂深处回应了这问候,那隐藏着召唤着的是我的少年时代,是我心中残余的童年感受,浪花曾冲刷过,然而它们并未被冲走。
这整个世界,这山脉和远方辽阔、高大的森林,长着草莓、爬着蜥蜴、布满蕨类的野地、沟壑、山洞,树丛里似睡眠般安静的小溪一角,每一天那四五个小时的户外时间里,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我一人。
听起来有些奇怪,但疗养客们就是不想知道这一切。他们不认识这一切,无视并拒绝这一切。他们每天在那几条平整的疗养院小径上不知所措、犹豫缓慢地散步,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或者脸色发青、闷闷不乐地坐在那些木椅上,没有一人离开疗养院大厅一千米以外。在这狭窄的区域里,白色衣服和女士们昂贵的帽子闪烁,各种鲜花和香水芬芳四溢,十种不同的语言乱哄哄地交谈。然而,外面有真正的森林和优质空气的地方,却见不到疗养客。为了小水池、天鹅、铁皮小侏儒、路标和音乐会,他们付了昂贵的费用。只有几位胖乎乎的男士为了减肥而离开这神圣的地方,气喘吁吁地跑在林地的路上。上千的疗养客不去外面走路,倒并非由于他们生病或者太虚弱,舞会的晚上,他们很兴奋,看起来也健康。他们就是害怕大自然,只能吸取疗养区散步路上一点稀释了的大自然。他们隐约感觉到,在外面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自定的规则失效,他们虚荣的要求成空,他们小小的疾病和忧虑会显得可笑。外面,离群山几小时的地方,可能忽然遇见那山神老潘(1),他会看着他们不自由的眼睛,他那据信可怕的样子会让他们吓得四肢发抖。因为外面可怕的并非深渊和豺狼,而是寂寞,没有一位疗养客能够忍受寂寞。所以他们停留在小花园里,对于周围诱人的远处,只敢大家伙偶尔一道开车去玩一次。有些人为了做点什么,上午穿着运动短裤、戴着粗呢帽去公园听音乐会,然后很快又换上讲究的服装。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声誉:时不时造访几座稍远的山,甚或整天在外真正地步行,那么人家就会犹犹豫豫地半把他当英雄半把他当疯子。
每天吃饭时,我得有一小时跟一起疗养的客人坐在一起,听他们不知疲倦地详细诉说自己的苦难。这位夜里又睡得不好了,那位的体重四个星期才减了一磅。有个年轻的胖子,昨天在林子里跑了四小时,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可惜跑步起不了效果,因为他太轻率了,经不起晚餐诱人的面食的诱惑(这是禁止他吃的)。有时他禁食,但不跑步,有时跑了步后大吃大喝,来回折腾四次了,现在他的重量也没有减轻。
这些愚蠢可笑的痛苦面孔令人生气。不过见见那些真的有病的人,倒也是好事,这儿的确是有需要疗养的人,这儿的温泉浴池和那些旅舍原先也是为有需要的病人建造的。不过一般都见不着病人,他们淹没在这些闲逛的疗养客讲究而无聊的豪华中了。稍远处,在几条不引人瞩目的林子小径上,或者在几家旅馆供人躺卧的大厅里,有时见到苍白脸上真正的病痛,那真的会令人触动,也让人觉得害怕。奇怪的是,这让人也感到宽慰。我们不但会取笑那些自以为重要的人和事,也会以正确的尺度审视自己的病痛,不再认为它有多么严重。偶尔一次我们可以安静亲切地看着苍白痛苦的面孔,可以友善地回应不带好奇的诚挚目光,可以无声地互相问候。
这就是我在巴登瑙的疗养生活,上午我游荡在宁静的森林小径上,下午懒洋洋地打盹儿,晚上阅读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2)或者默里克的书,时间一到,穿着白衣的小伙子便带着水桶和大床单来拍打我了。
有时,我什么也不想,只聆听着树叶的簌簌声和溪水的潺潺响。有时我想起那些忧心忡忡、脸色苍白的病人对我的问好和他们的病痛。在这儿,就像在其他地方,也可以见到几个真正好看的人。没有几个好看的英国人,他们要不在高山上,要不就到海边去,不过可以见到几个斯拉夫、德意志、罗马的英俊面孔,还有打扮得很可爱的孩童以及一些长相不错的妇女。我很高兴见到,我们好样的黑森林汉子在这些人中间也是经得起看的,也觉得日耳曼人在各族人中间看起来不差。
现在差不多了,以后再给你写。
(1) 潘(Pan)是古代希腊地区神话传说中的山林之神,以半人半羊的形象出现。
(2) 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德语恋歌作家,其作品是中世纪德语恋歌的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