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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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致雅各布·沙夫纳
1908年2月

亲爱的沙夫纳先生:

人们应该相互学习,这次,我从您那儿学习到了。我们经常为世界观争论不休,我明白,您拿我那甚至不认同进化的观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是个老式意义上虔诚的人,因此无法承认生活和精神上的发展是进步的。要不然,这个世界怎会在有了柏拉图之后还要一个黑格尔?还有,如果世界是进步的话,我们如何理解这个所谓的哲人民族会那么热衷于耶拿扑朔迷离的事件?

如今的自行车比1880年的好,火车走得比手推车快,我也乐于承认这是进步。为此,我也高兴,虽然不像您那么诚心诚意,比如,我们本应该从这些速度中获得时间,但我们并没有获得。人们坐在火车上,一般说来,跟以前坐在驿车上一样不耐烦,那时有压力,如今不也处处都是压力?一如梅茨教授最近所说,东方人并不觉得没有铁路有何可耻,欧洲人造铁路,就让他们造吧。

现在说点正事。我要跟您唠叨一下打字机的事。亲爱的先生,您的赞美以及您自己的例子,导致我买了打字机。必须说,这无懈可击的小机器真使我高兴,我来说说它的好处。

最主要的是手腕!以前,在勤奋地工作一天之后,手疼得很,或许这也有益处,等于发出警告,不要干太多了!然而书写到底是我们的工作,如果要反对太多工作,不该是由手腕感到疼痛,而是由头脑提出抗议。

还有,以前,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在书写一个个字母、一行行文字的时候,我总是带着许多艰辛、爱心、艺术、推敲,之后,看着我那些费事而可爱的手写字变为刻板的印刷体,我心里总是感觉可惜了。如今再不用经受这种惋惜的感情了。

更重要的是,以前手稿和印刷品之间的差别极大。内容在手稿上有时显得比应有的长,有时显得短。而且手稿还有个问题,容易看起来比原本的面目更动人!我们在浏览手稿时,觉得这些熟悉的手写字以讨喜的姿态看着我们,如同镜子看着新娘,便总觉得做得很好,或者还过得去,即使它有许多缺点。与此相反,打字机打出来的字冰冷无情,像是印刷出来的,浏览时有读校样的效应,它严格地、批判地、讽刺地,甚至几乎带着敌意地看着我,打字机打出来的字已经变为陌生而可计量的东西了。

此外,和每一种与以往深入骨髓的习惯断裂的事物一样,打字机也只有一时的优点。从锄头到犁、从手写到打字的过渡中,我们感到兴奋,觉得有益。如今,习惯了,我恐惧的敲打键盘的声音也不再干扰我了。

如此说来,还是一种进步!您就微笑自得吧!一种小小的技术进步,是的,它不久或许就会被新的更好的技术替代。十年后,我坐在1908年买的昂贵漂亮的打字机前就不会有今天这般胜利的感觉了。

我因为好玩而收藏了几件文物,却也对它们非常看重,其中有一支破旧的鹅毛笔,那是已故的爱德华·默里克(1)以他自己轻巧熟练的手削出来写字的。即使他有足够的钱,他也绝对不会买打字机。在他过得相当悠闲的生命长河里,他浪费在削鹅毛笔、练书法艺术、画复活节彩蛋以及各种搞怪之事上的时间,真是难以计算。如果他有一丁点儿经济头脑,他能够写出三倍的作品,而我们会为此高兴。然而这位懒汉就是不干。在他看来,他的奇思异想比德国文学的命运更重要。

我的意思是,生命也是这样。它不问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它不要目的和进步,只需要纯粹地无目的地在当下飘荡,这才能够使得当下成为永恒。


(1) 爱德华·默里克(Eduard Mörike,1804—1875),德国牧师,也是一位诗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