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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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儿歌年华

幼时,私塾发蒙之前,我已经先从母亲的教学认识好几百个字块了。还有更早于识字教育的,是母亲教唱的儿歌。

自牙牙学语时起,就唱会了一些短的儿歌,童话世界的,和伴着游戏动作的,不下三十首,都已录入本书。弟弟们陆续出生,我已七八岁了,在下大雪的日子,母亲总为我们弟兄伙念唱这首长的、特别感动童心的儿歌:

天大寒,下大雪,亏那个野鸡满山歇;

野鸡还有一身毛,亏那个兔子满山跑;

兔子还有四只脚,亏那个鲤鱼满塘戳;

鲤鱼还有一身鳞,亏那个鲇鱼打单衫;

鲇鱼还有两根须,亏那个蚌瓦满塘滤;

蚌瓦还有两块板,亏那个螺蛳无屁眼;

螺蛳还有弯弯纠,亏那个曲蟮无骨头;

曲蟮还有节摞节,亏那个虾子没得血;

虾子还有两根须,亏那个麻雀钻洞里;

麻雀还有满天飞,亏那个鸡婆不屙尿。(湖北武昌)

我们难以完全记得。于是,连续有好几年的大雪天,或是我请母亲唱,或是母亲主动地唱给我们弟兄伙听。因这首儿歌的层层述说,教我们体味到自己饱食暖衣的幸福生活。

童年生活里,也跟游伴学得一些儿歌。到得进小学,学校里的歌就掩没了这些传统的儿歌。20世纪20年代,黎锦晖的《葡萄仙子》还并未流行,学校所学得的许多许多歌都忘掉了;唯独童年时代母亲教唱的儿歌,至今能记得清楚,还有那黏附着的儿时生活诸般情境。

这三十年来,也把这二三十首儿歌教给子女,又教给小孙儿。

享受这般儿歌年华的,并不仅我一人独特如此。

王礼锡《安福歌谣的研究》,说他“幼时受歌谣的陶冶算是很深”:

我七八岁时,每当冬春之间,老姑姑坐灶脚下,聚松子烧火取暖,喃喃教我唱乡村歌谣。我且唱,且拍所坐半月形矮凳,亦得自然节奏。她那种沉静而浑然的态度,还深刻地印在我的脑里,却是歌谣竟忘了一大半。那时我的公公,因为我喜欢歌谣,也就做了好些。那些虽是做的,却完全不见斧凿痕迹。这十三四年间,也就散布到乡村的儿童口里去了。

一九二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之后,一时间文人学者撰写自传,蔚为风气。许多自传的写述,章法各不相同,其叙述童年,则少有不提及儿时所受到的歌谣教育。这方面给我印象最深者,首推李季《我的生平》,全书三册,上海亚东书局出版。李少陵《骈庐杂忆》,虽后此将四十载,出版于一九六三年,其叙述童年,也无例外,特以《山歌与童谣》为一章。他说:

童谣(凡按,李氏所说的童谣,即本书所称的儿歌,而非

中国昔时那种偏于政治性质的谶谣),是小孩子们练习口才的工具,轻松、活泼、趣味、简单,无美不备。有些有意义,有些无意义。因为有韵脚,最为顺口。故儿童乐而习之,亦教育儿童们一种最好的补充教材。孩子在三四岁时,骑在大人腿子上,一面打“撩撩”,一面唱童谣,使一个沉静的家庭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气。天伦之乐,当以此为第一义。

他特别举出了七首湖南长沙的儿歌,皆各有特色。这里,选录其三:

撩,撩,撩,撩起儿子捡柴烧,

一天捡一担,二天捡一挑,

又有卖,又有烧,又有银子进荷包。

栀子树,叶又黄,我家有个矮子郎,

人家矮子矮得好,我家矮子五寸长,

五寸绫罗缝衣袄,又宽又大又很长。

要他到堂屋里去陪客,他在椅子脚下读文章;

要他到隔壁屋里借袋烟,他在隔壁屋里坐半天;

要他到隔壁屋里借把伞,他在隔壁屋里抠脚板;

要他到后背田里看秧水,他捉了蛤蟆子打三架。

不是蚱蜢哥哥来扯劝,打死我家一个矮子郎。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学打铁。

打铁一,甜蜜蜜;

打铁二,麻格格;

打铁三,三根头发戴金钗;

打铁四,四口花针好挑刺;

打铁五,羊角粽子过端午;

打铁六,瓦窑罐子好煮粥;

打铁七,学生伢子买支笔;

打铁八,家家杀鸡又杀鸭;

打铁九,只只坛子好做酒;

打铁十,大锅煮饭大家食;

打铁十一,大河里涨水划龙船;

打铁十二,杀猪杀羊过大年。

黄纯青在《晴园老人述旧》中,自谓对山歌、民谣、采茶歌特感兴趣,儿时承母教,学得儿歌《月光光》,入私塾发蒙,仍喜唱此歌,而得了“月光光”的绰号,以迄于老。他说: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台湾省议会参议员组织京沪考察团,老汉任团长,时年七十有四,于上海遇旧友,相视而笑曰:“月光光,无恙乎?”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拙文《论陕谚语气及哩呢互用》发表,陈纪滢兄见到,童年乡土歌谣生活情趣顿自记忆中浮起,他立即写了一首河北安国的儿歌来:

你是谁呀?我是王姑蕾呀!

你干吗呢?我看瓜呢。

你那瓜呢?卖了钱咧。

你那钱呢?称了肉咧。

你那肉呢?着猫叼咧。

你那猫呢?上了树咧。

你那树呢?大水冲咧。

你那水呢?老牛喝咧。

你那牛呢?上了山咧。

你那山呢?倒咧,

一句话儿说了咧。

这《王姑蕾》的名色真美,与问句的声韵应和也美。末句挽结得妙。连锁、对口的活泼问答,就不必再说了。

齐如山先生八十岁后,我请写一条幅,指明要歌谣。不两日,就写了一首绕口令《正月到姑家,姑家未种瓜》,且有《序说》(见附录)相赐。可以想见的,在书写时际,老人必有时光倒流的感受,永不失去的童心,使垂暮之年的生命活泼跳跃起来。

齐铁恨先生有歌谣稿本,上下二册。上册所录,全系北平儿歌,八十余首;其内容,总有百分之七十是已出版的北平歌谣集子所未及登录的。铁老忆录这些儿歌,当是七十岁以后,客居台北时,很显然,这是长者幼时自己所熟唱的。顶难得的,是他所加的注释。像:

小耗子儿,乱哄哄,

娶媳妇儿,打咚咚。

,音chā,又作“镲”,是两片铜钹合击发音的乐器。如果娶媳妇时,只在打,那是没有大鼓咚咚响的。比喻没东西、没钱财的意思。

拍呀拍,拍燕儿窝,

拍出钱来买饽饽。

小孩一手放沙土里,然后加土埋好,一手在上面轻拍,拍紧后抽出手来成一空洞,叫燕儿窝,随拍随唱此词。

转磨磨儿,吃饽饽儿,

吃了饽饽儿作锅伙儿。

磨,读作mō,以谐韵。锅伙儿,是给工人起火造饭的组合。这一游戏,小儿左右平伸两手,身子转动,至转晕了坐下为止。

于此可见,若不尽明了说唱这些儿歌的实况,于其用字的意义,又有隔膜,录记这些儿歌,就不免走移岔失了。

孙元良《亿万光年中的一瞬》所述童年回忆:

现在我念念不忘的,不是那些出了名的精致汤圆,而是童年每天清早坐在巷口的汤圆担子上享用四个红糖心汤圆的快乐心情。那个小贩对小孩们特别细心。他先将煮熟的汤圆捞放碗里,把水滗干,然后将每个汤圆夹成两半,蘸上芝麻酱,再拨

满炒香的碎芝麻和白糖。经过这样炮制,这碗食物当然是香甜极了。吃完汤圆,碗里剩下不少芝麻酱、碎芝麻和红白糖,他会给你一瓢开水,使你能够吃尽一切精华。寒冬早晨,捧着书箱上学堂,好心的父母一定会给你几文钱,叫你去吃一碗“定心汤圆”来御寒气。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父母的慈爱,以及汤圆小贩的古道热肠,一一涌上心头。

孙氏特别录下他母亲所教的儿歌,是流传于四川成都的,有关汤圆的催眠曲:

踏凳喊我脱花鞋,床边喊我爬上来,

席子喊我伸个腿,铺盖喊我盖到嘴,

枕头喊我乖乖睡,明天清早起来吃个大汤圆。

(参见页二〇武昌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