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儿语》跟《天籁集》
明代吕德胜、吕坤父子,编纂、更改了谚语和格言,又采用当时的儿歌,取其起兴句子,另行撰述了“教子婴孩,蒙以养正”的语句,先后刊印《小儿语》《女小儿语》《续小儿语》《演小儿语》。略举其例:
当面说人,话休峻厉,谁是你儿,受你闲气。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沉静立身,从容说话,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老子终日浮水,儿子做了溺鬼,老子偷瓜盗果,儿子杀人放火。休着君子下看,休教妇人鄙贱。事不干己,分毫休理。
买马不为鞍镫,娶妻却争陪送。妇人好吃懒做,男子忍寒受饿。妇人口大舌长,男子家败身亡。
这是配合谚语格言而编撰的。《演小儿语》则据儿歌加以演绎,像:
(东屋点灯西屋明),西屋无灯似有灯。灯前一寸光如罩,可恨灯台不自照。灯前不见灯后人,灯后看前真更真。慢道明光远,提防背后眼。
(筛罗打罗,要吃细面,一斗麦儿,只收斤半。)苦甜觉处只六指,草叶木皮也救死。
(烟儿烟儿休烟我,与你搬砖垒灶火。)垒了灶火烟还在,恼来逃却烟儿外。烟里岂无人,烟自不沾身。
括弧内句子,系近人董作宾辨认出来的,乃为儿歌;以下的句子,则为吕坤所申衍的训诫话头。吕家父子这番好存心,成效如何呢?结果是落空了。“理义身心之学”的大道理,不是孩子们能接受得了的。加之语句非属儿语,故未能流传在孩子们口耳相传之间。只因吕坤的《吕新吾先生全集》,最初的明刊本,现在还可以看到;而清代好多丛刻,凡收启蒙读物的,也收入了《小儿语》,所以吕氏父子的这部书并未失传。其详,另撰《吕坤的小儿语》,收入拙著《听人劝》。
清代郑旭旦《天籁集》,辑当时吴越儿歌,间有谚语,共四十余首。许之叙序称:郑氏“苦志十五年,乃辑是集。其体验人情,详悉物理,虑正言庄论之不能动听,而独用村言俚语以宣之,暮鼓晨钟足使庸愚醒悟,不得谓无功于天地也”。“愿世之抚婴孩者,家置一编,于襁褓中教之。即长者亦口传耳熟,自警警人,良知良能,借以触发,庶几为师箴瞍赋之一助。”郑氏引言说得特别:“雅音已熄,浩气全消,生息相吹,童谣无恙。吾愿触发天机,普度尘劫,人心不死,合当顶礼是言,因辑若干于左。”
他所录的儿歌,皆按加“醒语”,并附评语。如:
月亮光光,(析之有四层,合来只是一“月”字,妙,妙。)女儿来望娘。娘道心头肉,(恳至。)爷道百花香。(奇妙,解不得。)哥哥道亲姊妹,(没奈何。)嫂嫂道搅家王。(奇妙。)我又不吃哥哥饭,(怒嫂嫂而并及哥哥,奇情至理。)我又不穿嫂嫂嫁时衣。(三字毒甚。)开娘箱,着娘衣,开米柜,吃爷的。
高田水,低田流。(便含正意,亦复如画,此如诗之比体。)叔姆伯姆当曙上高楼。高楼上,好望江,(六字旷甚。)望见江心渡丽娘。(妙句。)丽娘头上金钗十八对,脚下花鞋十五双。金漆笼,银漆箱,(四句写妆奁。)青丝带儿藕丝裳。(此句写装束。)问鸳鸯,(排命择配也。此句本当在上,而反接在此,笔端超忽,绝不犹人。)团团排,(一转。)排着瘌痢郎,只图瘌痢生得好,不图瘌痢藏珍宝。
喜鹊哥哥尾巴长,偷柴偷米养姑娘。(滴滴是血。)姑娘死在黄泉路,(“在”字惨。)摇摇摆摆哭一场。
妙在以摇摇摆摆写哭,若以惨凄苦切等字写哭,反哭得不尽情矣。此儿是第一有心人,此女是第一知心人。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推槎过,(画。槎船也。)慕才郎,正值哥哥上学堂。尖尖笔,做文章,读书子,状元郎。(轻倩幽香。)花对花,柳对柳,破粪箕,对苕帚。盐齑菜,下浑酒;放在大门前,哪个肯来吃一口?(后半忽恣奇笔,如风骤至,令读者目眩心惊。)
摇哎摇,摇到外婆桥。黄米饭,菜汤浇,(如见。)煎鳓鲞,
尾巴焦,(如见。)猫儿驮了去,狗儿叫难消。难消难消,消了一个大钵焦。(方言,盖饭之着釜而焦者。)
甚至猫狗偷窃,皆有绝妙文章,真咄咄怪事。猫驮鲞去,狗不甘心,谓难消受,乃猫即用狗语反驳,云汝不已消过一大钵焦耶?机锋激射,敏妙异常,对此哑然失笑。
以上据周石公《天籁集钞》,载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至六日,南京《中央日报·泱泱副刊》。我远在长安乡下看到,十分欣赏,即予剪存“集谣第二”的档册,珍藏至今。
吕坤父子《小儿语》所借用的儿歌起兴,距今四百年,那些儿歌的全体句子,现在都还有流传。至于郑旭旦所集录的,时间还未过一百二十年,更是全部的都仍在江南各地流传。
他们三位,不仅听任儿歌但尽孩子们嬉戏的作用,更务要急切地操持为启蒙教育的资具,德惠后代子孙的一番好存心,实在令人深深感佩。现代教育已经明白指出:嬉戏之于儿童,正是完完全全的教育活动。
士君子特喜爱孩童,依着上述“孩子们的诗”所示准则,来创作儿歌,王礼锡《安福歌谣的研究》举出一好例,即前述他公公所做的儿歌,一下子就在孩子们口耳之间传布开了。他又说:
乡村歌谣的研究,与其说是重要的事情,毋宁说是有趣味的事情。安福的歌谣,伍展峰先生的《木屑集》的“下里歌谣”中,收了许多,真安福歌谣的功臣。只是改窜了许多,并且增加了许多,没有注明,实是大不应该。
此文刊于一九二四年六月北京大学《歌谣周刊》一卷二十二号。他原打算再写一专论,分析他公公做的儿歌“为什么和自然歌谣一样的流行”,这专论,是否写出?现在是不易查考了。一九三一年,王氏在上海主编巨型刊物《读书杂志》,名闻当世。抗战中,他参加战地访问团,从重庆出发,巡回晋东南各地,不幸英年病逝洛阳。
王礼锡的公公创作儿歌的成功,伍展峰《木屑集》改窜之失当,正跟《小儿语》《天籁集》先后辉映。
儿歌之所以为儿歌,就以上的一些讨论,是不难看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