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哈里·安斯利
奥古斯塔斯·斯卡伯勒在剑桥大学求学时曾经有一个叫哈里·安斯利的同窗。就是针对这个哈里·安斯利,上尉在大发雷霆的当儿曾赌咒发誓说,假如他胆敢插入他和他的意中人之间的话就要结果他的性命。哈里·安斯利是经上尉兄弟的介绍结识上尉的,此后两人渐渐过从甚密。上尉曾在弗洛伦丝在场的情况下带哈里去过特雷登庄园,打那以后,哈里亲自造访过切尔顿讷姆镇,还想方设法自己编一套理由作借口呢。他是按英国的那套绝妙的老办法行事的,据说这套办法有点儿笨,可还是颇行之有效。他打量她的模样,跟她跳舞,还戴上最时髦的手套和领带;他通过许许多多明白无误的暗示让她知道,为了得到真正的幸福,他一定得接近她。他觉得她戴的手套、插的花朵和她的其他小玩意儿,比任何香水还芬芳馥郁;在他眼里,这一切比珍珠宝贝更名贵。然而到目前为止,他实际上还没有向她求过爱。不过弗洛伦丝对于语言的反应十分灵敏,对于他所作的种种表白的含义领会得分毫不差。在她看来,表哥斯卡伯勒上尉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可就是令人望而生畏。她曾问过自己千百回:她是不是会有可能爱上他并成为他的妻子。对于这个问题,她连对自己都从未干脆地答复过,后来她表哥过于自信地要求她表白对他的爱情时,她终于突然发现自己被迫回答了那个问题。至于说到哈里·安斯利,她甚至对自己都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她也从未想过,他有可能会向她提出诸如此类的问题。她有一个难以控制的模糊而可怕的感觉:虽然她可能做到拒绝表哥,但只要表哥渴望娶她之心不死,她就不可能和任何其他人结为伉俪。如今斯卡伯勒上尉对哈里·安斯利加以威胁,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针对的是谁已再清楚不过了。因而,她在那个方面所存的任何愿望都无疑是痴心妄想。
由于哈里·安斯利将成为咱们这个故事中的人们常称为男主人公的角色,我有必要把他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经历的详细情况作一些交代。读者会发现,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业绩。他属于咱们常见的那一类后生,总少不了有那么一点小伙子的傻劲——不妨也可以称作是小伙子的弱点吧。不过,本人观点倾向于,他稍许有一点小青年的那种自顾自的脾性,但却丝毫没有弄虚作假或诓骗哄人的行为;因此,我倒蛮有兴致要讲讲有关他的故事。
他是一位牧师的儿子,在那个多子女的大家庭中,他是老大。然而,据认为他无须操业谋生,因为他已被确定为他舅舅的继承人,而他这位舅舅正是他父亲当主持牧师的那个教区的一位乡绅。他舅舅虽是巴斯顿庄园的主人,却不是个富翁,全部产业的年收入不超过二千英镑——这点进项,在五十年前供一位家道中等的乡绅过小康生活倒也绰绰有余了。巴斯顿镇在赫特福德郡(1),离伦敦不到四十英里路,所以不算十分偏僻;尽管如此,普罗斯珀先生过的却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活,因此对他的继承人活似公爵大人或者酿酒厂老板的公子那样过着十足游手好闲的日子的情形,显然一无所知。不过,读者可别以为普罗斯珀先生特别喜爱他这个外甥。这孩子在查特豪斯公学(2)念书时就是舅舅付的学费,毕业后给送到剑桥大学去上学,每年给他的津贴是二百五十英镑,而眼下舅舅供给他的生活费仍然是这个数字,不过他得保证无论如何不能再要求增加了。他在剑桥大学学习期间学业优良,毕业时获得了大学研究员的职位,这样他离校时收入增加了一百七十五英镑,因此在巴斯顿教区,大家都把他看作是一位有钱的小伙子。可是哈里本人却发现,他的双重收入给他带来的财富,还不足以使他能跻身于有闲阶层。他舅舅在巴斯顿庄园给他谈起节俭的必要性。普罗斯珀先生五十上下,体弱多病,个儿长得矮小,可是他谈起自己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还打算活上半百年纪。他难得步行穿过庄园园林到教区牧师住宅里来,不过他每礼拜一回(每逢礼拜天)把牧师一家请来款待一番。对牧师家子女中几个大孩子来说,这种款待往往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活动,因为他们不得不因此而离开自己家里的那种其乐融融的热闹环境,来到这座庄园大宅,在肃穆的氛围中敛声屏息地过礼拜天。那倒并不是因为这位巴斯顿乡绅的信仰特别虔诚,而那位教区牧师却恰恰相反;而是因为教区牧师是个性情开朗的人,而另一位却生性一本正经。据说这位乡绅有病在身,所以他从来不上教堂做礼拜。为了弥补这一点,每当孩子们来大宅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出虔诚非凡。晚饭后,他念一段经文,内容晦涩难懂,甚至声音也低得听不清楚。这当儿,他妹夫当然是不会在场的,因为他得在自己教堂领晚礼拜;不过安斯利太太和几个女孩子都在场,还有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呢。然而,哈里·安斯利却总是断然拒绝出席,后来他舅舅发现,虽然他总是和父亲一块儿离开庄园大宅,可他从来不去教堂做礼拜,便因此而跟他吵了嘴。普罗斯珀先生猜忌心重,性子又急躁,后来事情终于发展到几乎对他外甥不理不睬的地步;那二百五十英镑钱还是照给不误。不过,牧师与乡绅之间却为这事儿争个不休。有一回乡绅曾谈起中止津贴,哈里的父亲当即提醒他说,这孩子完全依照他舅舅的愿望,一直过着无所事事的闲日子。这位乡绅听后口气强硬地否认了这一点;不过哈里至今倒也没有负债的情况,也没有表现出随心所欲不服管教的举动。他的继承人身份已肯定无疑,所以津贴也就被允许照给不误。
有一位贵妇却认为哈里·安斯利一无可取之处,据她说,原因是他既无职业,又无固定年金收入。这位贵妇就是弗洛伦丝的母亲蒙乔依太太。弗洛伦丝本人完全听出了哈里使用的语言的含义,尽管说老实话,她还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但她照旧一字不漏地听进去。蒙乔依太太也听到这些话,虽然不全理解,但也懂了八九分;哈里公然以情人的身份出现,让她担煞了心。在她眼里,斯卡伯勒上尉是位气宇不凡,又英俊又威风的人物;可是她感到忧虑:由于另外那个微不足道的求婚者的干扰,弗洛伦丝在受到诱惑,因而不愿再忠于这位君主了。与特雷登庄园产业的取之不竭的财源和显赫的名声相比,巴斯顿庄园和二千英镑的年收入算个啥?斯卡伯勒上尉蓄着两撇小胡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准是个当爵爷的料儿。她一直听说他会有三万英镑一年的固定收入。有了这三万英镑的年收入,就算欠点债怕个啥?这些都是斯卡伯勒上尉来访以前她头脑里的想法,上尉这次来切尔顿讷姆镇是来向弗洛伦丝求婚的,但方式却有点粗暴。他说了一些含混不清但却让人感到担忧的话,说他和他父亲之间发生了一场两败俱伤的争吵;不过这些话尽管听来令人忧心忡忡,却全被蒙乔依太太误解了。她知道那笔财产会按限定继承法处理,她还知道属于限定继承的产业将来怎么处置和现在的产权人毫无关系。斯卡伯勒上尉对于这门亲事心情无论如何是热切的,尽管眼下他父亲大发雷霆对事情进展有所妨碍,蒙乔依太太还是宁可接受他也不愿意要倒霉的哈里·安斯利。
七月间,哈里来到了伦敦,在他自己的俱乐部里听说了有关斯卡伯勒老先生和他儿子的奇怪传闻。斯卡伯勒先生已宣布他儿子是私生子,如今人人都知道他儿子身无分文,外加债台高筑。哈里好几个月前就得知上尉的境况十分窘迫,而眼下又听到了一则普遍认为确凿的消息:上尉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特雷登庄园的继承人。人们寄于莫大希望的那笔仍在不断增长的特雷登产业,将属于他的兄弟。哈里听到这件事,就立即把它跟弗洛伦丝联系起来。这以前,他自然知道上尉在追求弗洛伦丝,曾经有一度,他觉得自己准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后来他渐渐相信,弗洛伦丝并不爱那位不可一世的武士,甚至见到他害怕,简直把他当作凶神恶煞。现在要她怀着这样的恐惧心理去嫁给他,那真是太可怕了。接着哈里又听说,那位武士已经去切尔顿讷姆镇了,于是他坐立不安,便也跟踪而去。他到达切尔顿讷姆镇时,那武士已经离开了。
“产业肯定是限定继承。”蒙乔依太太说。他径直去她家,并立刻见到了这位母亲,不过这个危险的后生被允许进屋的当儿,弗洛伦丝已让人谨慎地送进她自己房里回避。
“他根本不是斯卡伯勒先生的长子,”哈里说,“就是说,从法律观点来看。”于是他不得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说个明白,对一个毛头小伙子来说,这差使颇为棘手。
然而,他说了半天,这位太太还是没弄懂,因为所谈的情况给她思想上带来的震动太大了。“你的意思是斯卡伯勒先生没有跟他太太正式结婚?”
“起先没有正式结婚。”
“他当初就知道自己没有正式结婚?”
“肯定知道。他本人如实承认啦。”
“那他真是可恶。”蒙乔依太太说道。哈里只得耸耸肩。“难道当时他有意想剥夺奥古斯塔斯的全部权利?”哈里又耸了耸肩。“假如他真是那么心怀鬼胎,那更有可能的是他想通过剥夺大儿子的继承权来赖债,不是么?”
哈里只得回答道,实际情况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或者至少全伦敦城的人都这么认为的。他还说斯卡伯勒上尉嗜赌成性,输个精光,那笔财产他连一个子儿都休想拿到手,显然身为弗洛伦丝的母亲,蒙乔依太太有责任拒绝这样一位求婚者。
谈话是渐渐地进行到这个地步的。到目前为止,哈里无论对这位母亲,还是对她女儿,都还没有坦露过自己的感情,眼下他似乎只是以一个叙述者的身份来讲述这一段令人惊骇的故事而已。但事到如今,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以另一种姿态出现。
“说实在的,蒙乔依太太,”他说着蓦地站了起来,“我本人爱上您的女儿啦。”
“所以你就来这儿造谣诽谤斯卡伯勒上尉。”
“无论怎么说,我是来向你们说明真相的,”他说,“要是我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你就不该把女儿嫁给他。且不谈我本人,但那种事你无论如何做不得。”
“这跟你无关,安斯利先生。”
“不过我倒欣然以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可是任凭他好说歹说,他到底没有能说服蒙乔依太太,无论是当天还是第二天让他见见弗洛伦丝,后来终于一无所获地被迫离开了切尔顿讷姆镇。
(1) 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在英格兰东南部。
(2) 查特豪斯公学(Charterhouse):原来设在英国卡尔特修道院内的一所著名公学,后迁至古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