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布袋熊的冒险与葬礼
雨后的空气总归会清新一点，哪怕始终夹杂着城市浑浊的味道。
“傍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撩开额前的散发，眼角露出一丝蔫缩的疲态。
“嗯，路上小心。”挥手过后，我沿着街道的反方向离开，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是一段寂静的下山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装有古色古香的木制扶手，每隔十米还有坛栽的花卉，在雨后的世界里艳丽灼眼。
一腔炽热付予冷清，像极了顾城的诗句：“花开如火，也如寂寞。”
但似乎又有一点不一样，因为某位不速之客正躺在泥泞里，陪着花朵静看岁月流逝，显得一切没那么孤独。
我停下脚步，弯腰捡起这遗弃于花坛中的布袋熊。
“你应该在车上吧。”我犹豫片刻，按下了消息的发送键。
“没，学学你走走路，逛着逛着也就回去了。”
秒回的信息，多少有些碰巧。
“我捡到一个布袋熊，被人扔在路边的花坛里，它的脸上还有一道划痕。”
“怎么了，我记得你不是对玩偶之类的不感兴趣么？”她还没有意识到，我马上就会发出诘难。
大拇指飞速点击，将我临时起意的考题传达给了她：“以这只布袋熊的结局出发，构思一个有关它的故事。”
“故事？你可别小看我。”
我微笑着解除静音并放回手机，边走边观察手里的布袋熊。
不仅脸上有划痕，它的颈下和胸前也存在明显的刮擦，左手左脚拉得长长的，有一种不对称的丑态。
看得出，它的主人曾经没少“折磨”它。
叮——
我触亮屏幕，消息栏里出现一段长长的文字。
“言叶有一个无人知晓的习惯，她每天回到公寓后，都会坐在夕阳的余晖里望着书架，一望就是一个傍晚。”
“她的朋友常常问她：‘为什么不谈一谈恋爱，你公司里优秀的单身男性不是挺多的么？’她每次只是尴尬地笑一笑，摇着头说没感觉。”
“朋友觉得她是在逃避自己的情感生活，一直劝她多照顾照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活成一个上班的机器，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真的没有感觉，除了书架上的那个陈年旧物。”
“冬雪掩了枝头，叶芽又绿了树梢，她年复一年地望着书架，连夕阳都换了成色，由笼罩的暮光变成高楼间落下的斑驳碎影。”
“某个聒噪的夏日，言叶算准日期鼓起勇气发了消息，还难得的选出一身靓丽服饰，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反复打量，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小时。”
“她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到了他家楼下，手里抱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旧物，静静地守候在附近的大树后。”
“言叶揉捏着自己的头发，脚尖不停地在地上打转，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等得快要忘记他年轻的容颜。”
“还没到约定的时刻，他却提前出现在公寓门口。”
“‘是他！’虽然留学多年后他的侧脸稍显沧桑，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不曾褪色的气质。”
“她来不及感到惊喜，来不及享受重逢，因为一个陌生的身影横隔在他和她的中间，在她的注视下与他紧紧相拥。”
“路人经过的时候，大树的阴影中只剩下一个布袋熊，像是无意间滑落后又被主人遗忘。”
“言叶有一个无人知晓的习惯，她每天回到公寓后，都会坐在夕阳的碎影中望着书架，一望就是一个夜晚。”
“只是，书架上空空如也。”
一枚树叶飘落眼前，我莫名感到几分萧瑟。
“怎么样？”她没有收到消息，在故事的结尾追加了询问。
“还行，不过没有太多的悬念，有一点清淡。”
一个敲打的表情出现在屏幕中央，看得出她很想追过来打我一顿。
“那你写一个，比试一下？”她反客为主发出挑战。
这突如其来的胜负欲，有点像一个我认识的小女孩，一个我一度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小女孩。
“稍等。”我略作思索，打开了键入框。
“布袋熊不知道自己在书架上躺了多久，它只记得睁开眼的时候，它就在身在此处，独享这偌大的书架。”
“一个沉默的女人每天傍晚都会坐在窗前，呆呆地和它对视。它理解不了女人的心情，也不明白她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的是谁，它只觉得很压抑，很烦躁，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在它快要绝望的时候，女人带着它出了门，然后任它滑落在大树扎根的土壤上，一个人抽泣着跑向远处。”
“‘我终于自由了’它这样想着。”
“树叶的缝隙、路过的爬虫、鸟兽的鸣叫、川流的人群，它第一次见到如此多彩的世界，黑色的眼珠里满是欢喜与赞叹。”
“它的命运没有止步于此。小巷的野狗叼上了它，调皮的小孩踢飞了它，雨天的积水冲走了它，它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目睹了城市的每一个街道、每一隅花卉、每一场烟火。它痛并快乐着，甚至后者要多得多。”
“残破不堪的它迎来了生命的终点，它被环卫工捡起，随手扔进了垃圾车里。”
“直到意识消殒的最后一刻，它仍然回味着世间的种种景色，那既是属于它的回忆，也是它来过人间的证明。”
“只是它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获得自由的那一天，女人会哭得那么凄惨。”
“THE END”
“这就结束了？”她发来消息。
“结束了。”
“你是不是故意和我对着干，破坏我写的故事氛围？”句尾是一个笑哭的表情。
“不，我想告诉你的是，什么是作者的视角，什么是读者的视角。”我来到平坦的路口，耳边终于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你是想说，我刚刚写的故事你无法理解？”
我望着冒出来的稀疏人影，手指重重地按在屏幕上：“不，我想说的是，当‘大多数’不再对你的内容共情时，他们就是那只布袋熊。”
“这有点不像你，你很少会去抨击‘大多数’。”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抨击？”
我能想象到，她的拇指僵在半空中，站在人流中发愣的模样。
“我决定了。”信息框弹出我的最新消息。
“决定了什么？”
“接下来的一周，由我来当你的导游。”
黑屏的静默后，我走向一排标签各异的垃圾桶，将手里的布袋熊扔进其中一个洞口。
这是一场隆重的葬礼，对我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