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搬凳几,听大势
卫玠见我跃墙进来,很是惊喜,大加赞赏进步迅速。
我这人什么都可忍,就是对他没抵抗力,热着脑子一五一十将前前后后的事全倒一遍。
“当然,今日虽是情急之下发挥超常,却也是凭真实力跃上来的,且未借助日翟的身高。”我洋洋得意,期待他再次开口。
卫玠却只是笑笑,好似明白了什么,秀唇轻啄茶盏边缘,“汉时,汉高祖刘邦采用和亲作国策,将一位宗室之女嫁给匈奴冒顿单于和亲,并与之约为兄弟,是以,冒顿单于的子孙都以刘氏为姓。至汉建武年,这支匈奴后裔,已进入西河美稷定居。中平年间,羌渠单于派其子于扶罗率兵援助汉室,讨平黄巾起义军,驻在汉界,未再回去,自称单于。于扶罗死后,其弟呼厨泉继位,任命扶罗之子刘豹为左贤王。咸熙年间,这位左贤王送其子来洛阳做质子,甚得文皇帝厚待。”
卫玠就是有学问,我只提了个头,他连人家祖宗八辈都扒出来了。
我一脸崇拜,终于明白他说的是谁,“你是说那人是汉光乡候刘渊?”
咚!促不及防被卫玠敲了一脑袋,“再想想。你父亲是尚书郎,虽是清闲这职,到底要协助尚书台等人综理事务,就没听他提过朝堂上的事?”
我摸着的脑袋,一通乱想。仔细算算,汉光乡候该是与武皇帝同时期的人物,至今至少也四五十岁了,不怪卫玠打我。可我所知来洛阳做质子的匈奴人,只有汉光乡候刘渊最有名啊。
卫玠见我答不上来,摇头叹气,“若不清楚别人的底细,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我尴尬地脸红。
父亲也言身为士族子弟,文词艺画不提,为官处人事是生存基本,但这理清人家八辈祖宗的事,还真没特意教过,我那个虎虎的母亲就更指望不上。
“是汉光乡候刘渊的,儿子?”我又补了句。
卫玠抚额叹息,似放弃对我的拷问,自斟自饮,“是儿子不假,只不过,这个儿子也不是真的。”
儿子还有假的真的?
“汉光乡候有个族弟,早逝,膝下余一子,后才被收为养子。这养子的名字中就挂一个曜字。”卫玠一本正经看我,脸上写着再不明白是谁,就要受罚了。
日翟,曜?还真被妙蓝那丫头蒙中了!
“刘,曜?”汉光乡候姓刘,这养子自然也要随姓刘;日翟是曜,卫玠说这人名挂一个字,那就是刘曜无疑了。虽如此作答,可我始终不知刘曜是谁。
卫玠不喜不怒,也不夸奖我答出来,“汉光乡候在洛阳做质子时,司空张华的族弟曾许嫁过张家一女。咸宁五年,左贤王刘豹去世,刘渊才领旨离开洛阳统领匈奴左部,那位女子也一并带离。据说,没几年,便诞下一名男婴。”
我放弃思考,正襟危坐听卫玠娓娓道来。
卫玠讲话时,很自在,整个人都发光,我听得入神。
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清,却终始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不明白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扒人家八辈祖宗,挖这些前尘往事。
“据你所说,刘曜是替他兄弟送信的,我所知,刘曜与汉光乡候的第四子最为亲密。汉光乡候的第四子叫刘聪,是位青年才俊,其生母,便是那位张夫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家还有这层隐藏的渊源,难怪张司空不同意这门婚事。张华为人忠正,性格怪异,且不喜同族兄弟之间攀附来往,是当朝难得的一股清流。
“汉光乡候在洛阳做了二十多年质子,写汉字,读汉文,结识不少名人志士,喜我朝文化。刘聪排行老四,上有兄,下有弟,若要立足,无外援,难成事。若能与司空府结为姻亲,汉光乡候自然会对这个儿子另眼相待。以张毓才情为人,定然明了刘聪处境,知其是真情还是假意,才会果断拒绝,不做第二个张夫人。”
我哑然。合着刘曜没说实话,不是司空拒绝这门亲事,而是张毓自己拿了主意,不愿做那枚姻亲的棋子。
“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看来这祖宗不是白扒。
卫玠淡然一笑,难得开心赏我一盏茶喝,“儿时去外祖家玩,曾见过。”卫玠似明我意,又补了句,“那时你还未到洛阳。”
卫玠外祖是前司徒太原晋阳王浑,舅舅是爱马成癖王济,娶妻武皇帝之女常山公主。
“那汉光乡候长的什么?刘聪长什么样?”我问。
“是父子。”卫玠吐了三个字打发我,似说累了,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才打出来的钩锁,先试试,有不合手的,我再找工匠改进。”
钩锁似牵牛花,是热铁锻打而成,八个爪,尾端带倒钩,钩有三面,主杆系着麻绳,足有二十多尺。
“嗯,等会就试试。”我欢欢喜喜接过,左右查看,越看越喜欢。
回去之后,我便让妙蓝打听,妙蓝立马摊手表示做不到。
说的也是,刘渊离开洛阳这么些年了,偶尔来京坐坐,并不常住,自然无法打听。即使打听到什么,估计也被扭曲。既然妙蓝打听不到,那就只能从父亲那里打听。
我特意搬了小凳几,坐到父亲跟前,父亲见我热心打听,很是欣慰,“容儿啊,听阿珍说这几些时日你很上进,熬夜读书不说,竟也上心起这些事来,为父很欣慰啊。”
我内心呵呵,“听说汉光乡候很厉害,洛阳城的名人志士都喜与之交往。”
父亲一手拍着拍小圆肚,一手逗鸟,“这些外族,人高马大,体壮须密,与我汉人颇不同。刘渊虽是匈奴人,却识汉字,懂汉语,文武全才,是个人物。但,毕竟是外族,前司徒王浑多次举荐,都被朝中大臣压下,武皇帝虽爱大赏,却也不愿重用异族。”
卫玠说儿时去祖父家见过,这便是对上了。
“能得前司徒举荐,想来这汉光乡候也不是等闲之辈。”我想像卫玠那样把刘渊祖宗八辈列出来,却始终不知从何嗑起,只得简化成一句。
父亲呵呵笑,夸我有眼光,“这些胡族是粗野了些,不光野,还精力充沛。汉光乡候自小到洛阳做质子,结交的都是士族高门,认识的都是王亲,再加上他人聪目慧,崇尚我朝文化,自然不落人下风。”说完,又话风一转,很是忧虑,“此人有才,熟读我族史书,毕竟是外族,若有异心,得些兵权,再学我族统御之手段,定然是个祸害。”
父亲这心操的也是多啊,前脚还在夸人,后脚就担忧他得势造反,“父亲疑心他会造反?”
“古有蒙恬卫青击退匈奴,建长城,后有昭君出塞和亲,哪朝哪代不是提防与之相处。只是他姓刘,允他内迁与我族混居,便忘记养羊放马,改种粟种谷,便是我族人了?没那么容易。一朝得势,必起族乱。”父亲是排外派,但凡沾上外族二字,就要把眼下外族作乱之势全扯一遍,“氐人齐万年,巴蜀李特等就是引鉴。”
“这些人很麻烦?”我明知故问。
氐人齐万年便是借赵王镇守关中作乱发家,李特事迹早前也听卫玠张毓提及过。
“岂止麻烦,现今已是大麻烦。”父亲说到此处复又重重叹气,似心中积蓄了不少恨意,“元康六年,氐人齐万年拥兵自立,至今已有三四年。先有能文能武的周处,后有左积弩将军孟观,如今如何了?那齐万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更不提比他高明,更会收笼人心的李特。”
其实,这些异族作乱的事我自小便听着长大,说得人不是父亲,而是张毓。
别看张毓是个女娃娃,但其自小便在司空跟前耳濡目染,开口闭口不是哪月某地某族起乱,死了多少人,就是哪日某地族打起来,死了谁。很是聒噪。但卫玠爱听,我爱看卫玠,便也坐在一处听,虽然并未听进去。如今听父亲说起,也能有个一二印象。
依稀记得张毓和卫玠还曾将齐李二人与黄巾的不同做引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齐李二人与黄巾,除了所处朝代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起事环境。
黄巾起义,是因汉末国势疲弱,又遇天灾,民众走投无路,才起身响应张角那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齐李二人起事,是因我朝干预各族内部事务,允外族与汉人混居。各族又因风俗不同,时有隔阂,时不时就要打一场。
当年齐万年叛晋自立一呼百应,尤其是居秦雍二州氐羌等人。李特在巴蜀本就是巴人望族之后,后开粮仓,引梁益两州各族流民前去投奔,赚了不少民声和人心。朝廷多次派人前往,都未能挫伤对方。
这些人能作乱,其根本原因还是自武皇帝时起实行去州郡兵政策[1],使得一地有乱,地方兵力严重不足,压制都不能。
“可这与汉光乡候何关系?”我想不通父亲的跳转。
父亲又叹气,摸着自己的小圆肚,眯着眼,“当年曹操位及人臣,其子曹丕便代汉建魏,后文皇帝大权在据,武皇帝效仿代曹建晋。今日齐万年被拥为帝,李特霸居巴蜀,明日又该是哪个以族之名效仿齐李?容儿啊,现下已不是武皇帝的太康年间了,不是那个好时候喽。”
原来父亲是担心刘渊学其他胡人自立建国。
怪我生的晚,也不知武皇帝管治时是怎样的好时候。时有听长辈们说石崇与武皇帝舅父王恺斗富的事,倒是能从中可窥一二。
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武皇帝知道后,不但不加以阻止,反暗中帮助王恺,赐珊瑚树去斗。
据说现在的石崇,比武皇帝在时收敛许多,不再炫富,改盖楼建院将金谷洞改造成金谷园,结交贾谧等人,饮诗作画品茗赏乐,夜夜笙歌。
“确实不是了。”我点头认同。
武皇帝时,石崇能以一人之力拼财赌气,摔武皇帝的珊瑚都不含糊。现如今,花钱建园子借投贾谧之好依附贾南风不说,拉拢潘安、刘琨、陆机、陆云等名士重臣之后作陪,组成二十四人小团体,才敢畅饮享乐。
可见,真不是武皇帝太康年间可随意斗富嚣张的好时候了。
父亲听我这么说,再次叹气,一脸忧虑,“算起来,这位汉光乡候也近五十,该成不了什么气候,但……”
“但什么?父亲还忧虑他能长生不老不成?”
“前几年,他有两个儿子来洛阳游历,我也见过,那两个孩子长的好啊!能文能武,作文章舞枪弄棒都不在话下。可我们的皇帝、太子……唉……”
一个傻皇帝,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太子。
“父亲是说,刘聪刘曜来过洛阳?我如何不知?”原来他们来过洛阳。想想也是,若不是来过洛阳,刘聪如何结识张毓。他不知张毓,自然也就没有现下刘曜的事。
父亲轻哼一声,“自打你来了洛阳,不说这些外族,何时见过你眼里有父亲,有你母亲?除了姓卫的那小子,眼里还容得下谁过?”说完,又疑惑,“你如何知晓那二子?”
我呵呵陪笑,父亲看破不说破,喂鸟食,“听卫玠说的?”
我点头,“卫玠比你说的好,我听得进去。”
父亲鼻孔哼气,“那是,人家年纪轻轻便是清谈高手,如何是我等这笨拙尚书郎可比。”
“父亲就别挖苦我了,以前您总教导我像张毓学习,多关心时事朝政,才是士女该做的。今日我请教吧,你又说这些。唉,想听您的话多知晓些家国天下事,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坐在一边,来回摇着腿。
“好好好,你问你问,还想知道什么,为父都说于你听。”父亲听我这话,不再酸言酸语。
他心里的这些话啊,从不放心对外人说,包括我母亲。
“今日听这多,乏了,改日再说吧。”说完,我扬长而去。
“你个丫头骗子,逗老夫呢。”父亲吼,又去看护受惊吓在笼子里扑棱棱飞的鸟。
幕后
地点:东宫
内侍:太子殿下,东宫夜巡又加两拨禁军巡视!
司马遹:我朝以士族之势立国,只要得到各士族的支持,我们一定能赢。
内侍:可……如今与外面断了联系,太子舍人等都不得相见,其他近臣相见也要有贾后的人在场才可,如何知晓他们何时起事奏请?我们该如何配合?
司马遹:不是还有臣子果子铺么?
内侍:是巨子。
注释
[1]全国统一后,司马炎下诏:“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即规定:(1)诸州无事者罢其兵。(2)刺史只作为监司,罢将军名号,不领兵,也不兼领兵的校尉官。(3)实行军民分治,都督校尉治军,刺史不治民。罢州郡兵,一方面可使地方官专心民事,另一是扩大承担赋役的人丁。兵役是东汉末年以后农民最沉重的负担,免除这负担,对恢复生产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