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发酒疯,被分手,扮成跟班看清谈
我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冒出几颗星星,四下寂静无人,脚下如踩棉花。看着那幢高墙,腿有些痒,一个箭步随风而行跃上墙头。
“你,喝酒了?”
我懵懂点头,看到喜欢的脸近在眼前,内心欢喜,“遇着旧时老友,高兴多喝了两杯。怎么?你不喜?那以后我不喝就是了。”
“喝酒不回府,来我这儿做什么?”卫玠不搭茬,扶我坐下,又出去,过了半刻端着一碗东西进来,“喝掉。”
我听话接过,一饮而尽,温温暖暖的东西,顺口而下,直经四肢百骇,十分舒坦。仰面朝上,“我向张毓道歉了,郑重地。”
卫玠的脸倒下来,不喜不怒,“所以就把自己醉成这样?”
“张毓答,做梦。”想到自己低头言和却遭拒,就委屈,“后来遇到杨雪绒,她帮我出了个主意,说若能请那个卿卿参加我二人及笄礼,倒能借此机化解这疙瘩。”
卫玠眯了眯眼,起身坐回机案前,番阅典籍。
等了半天也未听到半个字,只得坐起来,“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我堂祖[1]曾与司徒不睦,此事若成,两家之结也可消,一举两得啊。”
卫玠放下竹简,“于我何益?”
“于我有益,便是于你有益啊?”我眼观鼻鼻观天,有些心虚,“我们不是有……婚约……将来就是一家人……”
“无媒无聘,何来婚约一说?”卫玠声音淡薄,“人归人,事归事,切不可混为一谈。你可明白?”
本是轻轻的一句话,传到耳朵里却成了洪水猛兽,醉红我的脸,醉麻我的身,醉酸我五脏六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说这话,之前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
“之前,我可说过有婚约的话?”卫玠冷着脸打断我的话,“你且走吧,以后切勿再来。”
声音还是他的声音,话却不是原先的话,脑袋麻木,无暇思考是哪里出了纰漏,堪比醒酒汤,“你若不喜我饮酒,我不饮便是,为何要说这话?”
卫玠不再言语,拿竹简挡脸,全当我的存在。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喜不喜,从不言语表明。若是不喜,便会沉默,若是烦恼,就视而不见。只感觉时光流逝飞快,混身像油煎一样难受。未想过,他竟会恼烦我。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身的,只觉如坐针毡,出了房门,看着那面高墙,像失了武力,怎么也攀附不上。两次之后,内心激起了斗志,又来几次,结果却次次颓败。情场失意,连墙都欺负我,不服,不服!一连踢了几脚,踢到痛感传入脑门,还不过瘾!
“有贼!”卫家的家奴喊道。
一声集结几十双脚,巴巴往我所在的方向集结,嘴里喊打喊杀。
我摸着脚尖,无所畏惧,打死了正好,让卫玠甩都甩不掉。几十只灯笼眼看集结到跟前,那扇门方开,“一只猫儿而已,都回去吧。”
那些家奴闻言停脚,为首的站定一会,确认不会有事,才挥手哄散人群,“都散了都散了,小公子无事。”尔后照着报信的家奴后脑勺一顿打,“不长眼睛的货,是贼是猫都分不清,不许再进此院,滚!”
眼看事闹不起来,脚又疼,这会儿醉意复又上头,又困又乏,看他走来,才稍好些,“不是说你我没关系么?干嘛拦着他们,为何不让他们把我绑了送官府?”
卫玠站定半刻,扶我起来,我以为他会说先前是玩笑的,“送你回去。”说着转身叫贴身随从,“六七,备车。”
卫玠闭着眼坐在一边,不言一语,他这般态度,真是让人难受。马车哐哐响,突然一顿,搭在座椅座椅边的脚落下来,钻心地疼入脑门。我张了半天嘴,才忍住不喊。
“又怎么了?”卫玠开口。
“脚,疼。”我费力吐出俩字,咬着牙。
下一刻,脚就被他撰住,脱了鞋,袜子上一片红,“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皮糙肉厚的士族姑娘。”
我愤恨抽脚,却只抽回袜子,一阵凉意掠过。三根破血,看得我自己都惊了一跳。被他盯着,又羞愧,“皮糙肉厚才能得活长久,有何不好?”
卫玠不答,掀开下座,打开暗格,取出白净的干布和几个瓶瓶罐瓘,借着烛光擦拭一遍,敷上药粉,又包扎上,帮我穿上鞋袜,才又坐回闭眼养神。
“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杨雪绒为何要找你说话?”半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见我不答,扬起嘴角,“她哪是为劝和你和张毓,不过是要你来提醒我,不要冒险。”
我汗颜,为自己这么久才知晓他可能在做的事,却不想戳破,“冒什么险?”
“没什么。”卫玠不说,“来年若能在花朝节相见,我便央求我母亲去府上求亲,若不能,便是你我无缘。此前此后,切莫再来翻墙。”
脚才好些,心里又开始泛酸。我抹掉眼角,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危险的事了,我哭啊闹啊,是拦不住的,“在外面见了,也当没见?”
“对,最好当作不认识。”卫玠又强调一句,“当作,你我从未相识。”
“认识就是认识,要装不认识,我装不出来。”我反抗。这么多年了,我从未管住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现下要我当作不认识,我不看,别人也不会相信。
“若装不出来,我避而不见便是。”卫玠送来一个不容商量的眼神,在烛光里显得分外光亮。
据我以往经验,若他打定主意做什么,便会坚持到底。此时他打定主意暂时切断关系,我再哭再闹哪怕上吊,也不能说动他分毫。只得希冀事情走向另一种希望。
“我听话便是。”我妥协。
此后再无话可说,马车停下,我一脚轻一脚重绕到后院,找到草木森森下那个狗洞,正要钻进去。
“这是何为?”
原来他还没走,我四下看了看,确定再无他人,才稍放心,指着自己受伤的脚,“翻不了墙,只能钻这个。你赶快回吧,天马上见亮,被人见到便不好了。”
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像听到他的笑声,再看他人,却仍是冷着脸,“你先回去,把草埋了,我就走。”
他如此坚持,我反倒羞怯。在他面前钻狗洞真是羞死个人,想到要一段时间不见面,才觉这未免不是件坏事。心一横,钻进去。从狗洞出来,转身,正见他两手扒草冲我一笑,我话未出口,就把洞遮的严严实实,一点光都不透。
这人做事向来有主意,只我知眼下他筹谋的事变数极大,成则登堂入室,败则下狱丢命,或可累及卫家全族。
妙蓝见我满身泥,酒气熏天,脚还不利索,啰啰嗦嗦说了一通,又烧了洗澡水。我泡在澡桶里,想着往日的事,脑袋里融会贯通一番,后背忍不住发凉。按日子算,这事少数要经营不下四年。
记得约莫是四年前开始,卫玠便开始跟着他舅舅参加清谈集会,也约莫是那时起,就流传出他善清谈的名声。
我是未能有机会旁观怎么谈的,但几年下来,他却然积累不少名气。虽然清谈这玩意儿不谈政事不谈国事,只谈三玄(《老子》、《庄子》、《周易》),或辨析名理,或品鉴人物的风习。但结交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故臣之后,士族子弟,亦有当朝高官。这可都是权富之人,今朝可登朝堂护国,明日可辖兵管治一方。
卫玠自然不会亲手做造反之事,他能做的,便是煽动,用言语煽动天下间有的是不满贾南风统御,甘愿为太子博前程的志士。成,是背后功臣,败,或被揭发治罪,或逃过一劫。
也不知送进皇宫的七瓣梅花代表了什么。
“姑娘想什么呢?水都凉了,再加些热水。”妙蓝倒进半桶热水,激着脚上的伤口又痛又痒。
“啧,你轻点,没看见我脚趾破了相。”我靠浴桶边上,一下一下摇头受伤的脚,摸着他送我的玉,避免沾上水,“帮我打听打听最近几场集会都在哪里办,都有谁参加。”
“姑娘,公子们的事,奴婢可不便打听。”妙蓝委屈,又加了一勺热水,“又不像张姑娘杨姑娘那样有过往来,我硬杆子往上凑,被人盯上,最后只会把事按在姑娘头上。”
说得也是。既然妙蓝不好出面打听,那就只能我暗中打听了。瞅了瞅破相的脚趾,是他亲手摸过的。
这日吃了早饭,见父亲喂过鸟要出去,赶紧小跑跟上。父亲见我一身仆从打扮,眯着瞅了半天,“你要去?”
我转了个圈,点了点脸上的麻子,表示很安全,“我保证不出声。”
父亲摇头表示不信,“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集会儿,若他们知晓你是个姑娘,别说为父这张脸了,就是你祖父外祖父的脸也不够丢。”
“我就是想去见见世面,听听你们怎么清谈的。”我上前央求,“你看我这打扮,谁认得出来?容儿保证不离父亲左右。”
“见世面是好事,只是这种场合,你去不妥,若被你母亲知晓,咱俩以后出门都难。”父亲摸着自己的小圆肚为难,“这衣服一身脂粉味儿,当别人傻子闻不出来?”
“我换一套便是。”我闻了闻,确实有些脂粉香味儿,“父亲不是说人立于世,三分靠才七分靠嘴吗?我总要见识见识这些靠嘴打仗的阵势,若以后家里遭了难,受了屈,也好照猫画虎,伸冤鸣……”
“打住!”父亲喊停,左右查看,见无人才稍放心,“没见过盼自家不好的,唉!快去把衣服换了,跟在姜虎后面,切记,不可言语。”
姜虎是父亲的随身,为父亲鞍前马后。
“遵命。”我赶紧跑回去要妙蓝找一个家仆的旧衣换上,又往兜里揣了两头蒜。
据父亲所说,今日这场集会来者都是名流,像王济、贾谧、王戎、裴頠、潘安、刘琨……
清谈名流不好请,但是像王济的堂弟王浚,贾谧的父亲韩寿,王戎的堂弟王澄,裴頠的从兄裴邈,潘安的侄子潘尼,刘琨的从兄刘舆等,还是很容易出面的。
掐指算了算,这几个也是集会上的常客,都有美名,清谈造诣不低。再看父亲的小圆肚,脸颊不自觉泛红,“有这些人在,您还能插上话?”
父亲笑呵呵,“谈证谈锋排不上,谈助时也能说两句,再不济一番之后还有二番,终能机会说上一二。这些清雅之事,为父本就不擅长,也无兴趣,去了只是凑个热闹,摸摸人底罢了。”
“至今可有所得?”
父亲摸着肚子眯着眼,“差不多,一个个,都不是善茬。”
我内心呵呵,听窗外人声沸起,掀开车窗。晴空万里,鸟群喳喳。秋高气爽,温暖如画。或风神俊逸,或平易近人,或簇拥而行,或独自成行,都往一个方向涌去。
“人不少啊。”我说。
“都说了今日是大集会,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流。”父亲敲我一脑袋,“切记,不可言语。”
幕后
地点:成都王府
司马颖:聪兄弟千里迢迢来洛阳只怕要白跑,汉光乡候未能束下而引族人出塞叛乱之事,罪责重大,朝中撤职意思明显,颖与皇上说许多次也无用。
刘聪:依成都王之见,我父王的五部大都督是做不成了?
司马颖:正是如此。
刘聪:唉!未成想一场不起眼的瘟疫,竟害父亲丢了官职。也罢,这几日多谢成都王收留,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这便离开回去。
司马颖:二位既然来了,不若多住几日,等旨意下达再走不迟。明日有场集会,聚集者都是洛阳名士,二位若有兴趣,不若一同前往。
刘聪:如此甚好。
注释
[1]羊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