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杨雪绒
“你们主仆二人好热闹啊。”车帘掀开,露出杨雪绒好看的脸,抬头看了看日头,“还有些时辰,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自从杨雪绒做了优人,就鲜少见与她照面,张毓说要避讳,至少明面上不可。我是无所谓,就是她初入舞馆时,因对这个朋友难舍难分,还偷偷钻狗洞去看她,看她不是被打就是被骂,复又钻狗洞送去药和吃食。后来慢慢长大,心思又转到卫玠身上才渐渐淡了些联系。上次进宫,才知她的舞姿已如此出众。
我把另一钱袋子扔给妙蓝,“难得出来一趟,定要吃够才回,你去东市那家店铺买些酱牛肉再回去,不必等我。”说完,蹬腿上马车。
“姑娘……东市,太远……”妙蓝小嘴委屈。
杨雪绒笑森森,放下帘子,让车夫赶车。
马车里用大红花绸装饰,熏着熏香,再加杨雪绒脸上浓烈脂粉气,一时没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呛到了?”杨雪绒伸着兰花指,把一方手帕递过来。
我顺手接过,拧了一鼻涕,才舒畅许多。弄脏了还她不大好,就撰在手里,“一时不适应,现下好了。找我,有事?”
杨雪绒翘着兰花指抚梳耳侧的鬓发,“去我那里坐坐?”
我点头,对那个尚不知事偷偷去过的地方存有些许印象,“好啊。现今还是跟其他人挤一起?她们有没有再欺负你?”
“你拿猪油作蜡,让她们滑了个四脚朝天,整整闹了五六次,她们动一步,都心生恐意,怕不是触了霉头,谁还敢欺负我?”杨雪绒脸上再浮现童稚的天真,她长得本就好看,这么一笑,便更好看。
她笑,我也笑,笑自己曾经那么虎过,“就看不惯她们仗势欺人的样子。都是从小被捧着长大的,谁不是家里落了难,才被连累到那里。不互帮互助不说,反互争互抢。看不惯,看不惯。”
想起当年见杨雪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心生不忿。舞馆的管事打骂不说,连几个一同被发落的奴婢姑娘也欺负她,只为多争几口吃食。管事的斗不过,几个懵懂不知事的小丫头还是斗得过的。
每晚潜入院子,偷拿几个欺人最厉害小丫头的鞋子,鞋底沁上猪油,再打一层蜡,早起准会摔跟头。打蜡的怀疑没打蜡的,没做错的几个便自会与杨雪绒抱成一团。循序渐进再挑拨打蜡的内部,四五次之后,那领头的便失了人心,再无人肯与之为伍。
“这么些年了,卫玠成了清谈集会座上客;张毓成了名满洛阳城的才女;我呢,只要贾后、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不开心,便要寻我才开心;你,却还是老样子……难得,难得啊。”杨雪绒说着说着不自觉苦笑,见我盯着她瞧,又一扫不快,“你我许久未见,瞧我说的这些丧气话。”挑起车帘告诉车夫去日月生辉,“舞馆太乱,还是找个清静地说话。日月生辉最近新到一位胡人庖厨,据说外族菜做的十分地道,我们去尝尝?”
“好啊,我也许久未去那里吃了,去尝尝。”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还能装下点东西。
日月生辉杂役见我又进来,全当新客接待,不说自明,开了靠街的包厢。杨雪绒的车夫当守卫使,不跨门槛,双手握于胸前,守在门外,一脸威武,不可靠近。
“他不进来?”我问。
杨雪绒司空见惯引我坐下,不看菜单,哐哐点了一桌子,临了又加了一壶酒。小二才出去,门就被那车夫关起来,训练有素。不禁仔细打量那车夫,约莫二十左右,身量略高,身强体壮,像是练家子。
“不用管他,我们吃我们的。”杨雪绒笑意森森,给我斟茶,“话说上次在宫里遇到你,还真是让人吃惊。”
我收回心思,“我也不想去,可贾后下了旨意召见。为此,没少被母亲骂我丢她的脸,还说因为我,她都无法在洛阳城立足了。”
杨雪绒哈哈大笑,大概也听过我这几年的风评,“贾后背上万般骂名,但对这侄子却是是出了名的袒护。为了他,跟太子抢美人不说,还强封侍中[1]之职。王景风去逝已有两年,贾后无才治国,牵红线倒是十分在行。”说到此处,又话锋一转,“只是,我看着,她倒未有意选你们羊家,又如何召你前去?”
我心里飘过卫玠的话不说,“可能是想看看曾经打伤过她腿的人,过得好不好吧。”
“我看未必。贾后面上粗俗大枝,实则颇善谋划。当年为与我祖父争权,不仅拉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下水,还废了杨后,夷我杨家三族,且能全身而退,手掌实权。足见其人并非一般家妇。”哐哐门响了两下,杨雪绒笑着打住嘴,杂役将菜饭上桌,上完笑着退出,那车夫又咣当把门关上,退守在外。
“不说这些,来尝尝这烤羊腿。”杨雪绒自顾自吃,挑着衣袖,用刀轻轻切开焦嫩的一层,轻捏筷子夹了一块放我碗里,又自夹一块,轻咬一口,一点声儿都不出,“嗯,是胡人吃食的味儿。”
看她这般吃态,好像刚才所言之人,与她此时的处境并无关系。像是看开了,释怀了,那些过往不曾经历过。
“脆香可口,肉质柔嫩,好吃。”我也不客气,一口下去,仔细咀嚼。烤羊腿被她点拨过,份外香甜,“你说是胡人吃食的味儿,是何意?”
“这些年,舞馆没少来外帮胡人,除了银子黄金,最喜欢的便是自带自族吃食。记得有个胡人,每次来舞馆,都要自己下厨,说是吃不惯汉人做的菜,清汤寡面,没有味道。”杨雪绒笑着,放下筷子,“这烤羊腿便是要取未成年的家畜,先断脉后放血,开膛破肚之后,将五脏挖出,裹上一层麦草,在火堆里烧。火越大越好,烧上两个时辰,外层焦脆松香,一点体毛不剩。削去三寸皮肉,从头穿到腿,再加上火上烤小半时辰,方成。”
乖乖,未想这道菜经历了十八般酷刑。
我咂摸了下嘴皮,感觉味道淡了许多,“真麻烦。”
“好吃的,做法自然要曲折些。”杨雪绒又拿筷子夹了一块,此时窗外夕阳映着她的侧脸,一丝波光映射在我眼里,让我明白,她的笑容并不轻松。
“听闻,前几日你和张毓在这儿打架了?”杨雪绒放下筷子,又说,“她可是最讲面子的,没找你算账?”
“实不相瞒,适才我们才在这里把话说开,她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会让我太难看。再说,我在洛阳城混不吝的名声有一号,她若找我算账,再添一笔,我也接受。”
“你这人啊,果然还如儿时那般轻重不分。以前她不跟你计较,现下知道羞为何物,还不同你计较?依我说,都是一同长大的,又都好过一阵,不如在及笄前,把这疙瘩解了。以后或嫁人,或不幸,倒还可拼着这点情谊互相拉一把。”
想到张毓离开时那愤恨的嘴脸,就觉得有难度,“张毓那清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唉,人得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慢慢就好了。”
杨雪绒执帕掩鼻轻笑,又十指纤纤,持壶给我倒酒,“你与张毓相差不过两月,来年就要办及笄礼。听说张毓想请前司徒王戎的夫人主持,说了两次,却无结果。”
我眨着眼睛听她说下文,她却自顾自地饮酒。
“那个卿卿?”我问。
王戎的夫人喜欢称呼王戎为“卿”,王戎对妻子说:“妻子怎么可以称丈夫为卿呢?这样称呼不合乎礼法。”王戎夫人回答,“我亲卿爱卿,所以才卿卿。我不卿卿,那么谁来卿卿?”此话被外人传为佳谈,私下里,我们便常称呼王戎夫人那个卿卿。
杨雪绒点头,“若你们二人同月同日共由那个卿卿行及笄礼,这便是众人见证的异血姐妹,张毓定然不会再与你计较。”
司徒王戎出身琅玡王氏,其父为琅琊王氏王浑。
此人说来颇有一番传奇。
据传早年王浑还是尚书郎时,同任尚书郎的阮籍每每造访王浑时,与王浑见一面就离去。可与小二十四岁的王戎交谈,却很久才出来。于是对王浑说:“濬冲清虚可赏,和你不是一类人。与你说话,不如与阿戎说。”后由阮籍介绍,成为竹林七贤最年轻的成员。
他成名时,比卫玠还小几岁。
后袭父爵贞陵亭侯,被武皇帝辟为掾属。累官豫州刺史、建威将军。后带兵参与灭吴之战,吴国平定后,因功进封安丰县侯。又跑到荆州拉拢士人,颇有成效。又被征召为侍中,迁任光禄勋。元康七年,升任司徒。
早几年读到七人之作时,张毓就羡慕不已,说是自己生晚了,未能有幸见识一二。如今已不是武皇帝在的好时候了,七贤只剩一人,最小者也已任司徒。若能得王戎夫人为教母,那以后便可有理由常去擦望一二。
“张毓都请不动,我如何说得动?”主意是好主意,可这事不好办啊。
听说我堂祖父羊祜看不惯王戎,当众差点以军法砍了他的脑袋,还攻击他堂弟太子岳丈王衍涂脂抹粉,有伤风化。王戎夫人可是出了名的护夫之辈,我姓羊,她定然当我也不是善类,我去说,岂不是自找羞辱?
看杨雪绒淡笑不语,似有主意却不说,我举起酒杯,“还请杨姑娘赐教!”
杨雪绒一饮而尽,见我喝了个底朝天,轻启朱唇,吐出两字,“卫玠。”
我醍醐灌顶。
我请不动那个卿卿,卫玠可请得动司徒王戎,若是这事能成,也解了多年前两家之间要人命的嫌隙。
“我怎么未想到呢?还是你有办法。”我赶紧倒上一杯致谢,“我要怎么谢你可好。”
“一句话而已,何须言谢。”说着饮尽,又反斟两杯,“听说你那两个舅舅时常往赵王府跑,与那孙道人称兄道弟。”
“我父亲甚是不喜,每回他们来窜门,都躲着不见。”我说。
杨雪绒笑,“你父亲为何不喜?”
我笑不起来,“看不上我那两个舅舅。”
幕后
地点:舞馆
车夫:那个左民尚书[2]就是骗子!他振振有词应下帮你脱籍,此时又说办不成!
杨雪绒:呵,这些年,为这事,被他们玩弄的还少么,差这一个?你又不是不知,若此事真能轻易办成,我如何会到这个地步。
车夫:那就这么轻易算了?他!踫了你那么多次……
杨雪绒:你很介意?
车夫:并无此意。
杨雪绒:适才他与其他宾客宴饮时,好像提到了卫玠,羊家,还有太子什么的。最后又说不知天高地厚,竟不知一切都握在赵王手中。你说,是不是卫玠有什么事,被他们捏住了?
车夫:卫小公子是太学生中清谈高手,与之清谈者,皆是提前排队,往来人士,似司徒王戎有风评之辈,若说他没暗中谋划什么,我是不信。
杨雪绒:是了,这便是我的机会。
车夫:什么机会?
杨雪绒:你可知我为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车夫:你是说?羊家?
杨雪绒:像羊献容这般生于高门士族的姑娘,骨子里自小就带着主意,可不是外面所传那般疯痴。当年若不是她,我如何会……她啊,最在意卫玠。若是知晓卫玠有麻烦,你觉得她会闲着?
车夫:可姑娘并不知晓卫小公子麻烦是何,如何……
杨雪绒:呵,他们都是聪明人,有时聪明的过头,只需一点,若心中有鬼,自然心虚自乱阵脚,何须一五一十明说?
注释
[1]皇帝高级顾问,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与皇帝不是一般的亲近,升值空间绝对超大。
[2]三省六部官职体系是几百年后的隋朝才有的,西晋正处在艰难且混乱的过渡时期。尚书下设六曹,六个曹分别是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依次相当于现在的人事部、礼宾部、国防部、农业部、军事后勤保障部、民政部。但这些部门又要高于现在的部,一个曹的尚书往往兼管着(现在)好几个部的事情。这里将更改户籍的职权挂到左民尚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