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宾主尽欢
“陛下所行之秦法,于当今之世,未免多有酷烈。
昔日吾大秦以一国而敌六国之军,国内子民不得不相忍为国,牺牲小我。
但如今寰宇初定,要紧之事乃休养生息。
同化六国之民,缓释秦人之疲,终得民心众望所归。
然此事行之,决不仅仅只法家一策可成,唯有深纳儒家黄老、墨家道家之长,方可有所期。
所谓以法为骨,以儒为皮,以道家黄老为血肉,以墨为器,如此可成。
唯有王霸道共杂之,达内圣而外王之境,大秦方可千秋万世,代代不绝。”
扶苏远比墨胜更为清楚地明白秦朝历史上将会遭受到的困境。
因为那是实实在在被记载于史书之上的。
而历史也同样给了解决的答案:与民休息,兼采儒法百家。
后世汉武虽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举,却也只是于思想一道专制而已。
其治国理政方针仍然缺不了其他诸子百家的智慧遗泽。
张汤、汲黯、桑弘羊...这些汉武之时颇得重用的臣子,又有哪个是儒家门下出身?
治国理政只看实效,汉武从不因门户之见而摒弃有才之臣
纵使其已确定儒学为举国所崇,却也知晓不能仅凭儒者治国。
其后,成就“孝宣中兴”的汉宣帝刘病己也明确地对自己太子昭示
“汉家自有制度,霸王道共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虽然现在已经被扶苏抢先甩了出来,但道理是一样的。
这些赫赫有名的汉代君主所言所行,都足以说明当时统治者的清醒认知
儒家可以用来思想专制,却决不能用于治国治理专制,那样是自取灭亡之道。
源远流长的历史给了后世之人足够的教训。
只看后人能不能避免“哀之而不鉴之”的历史陷阱,成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而扶苏的目的,就是让大秦这辆战车走上一条已经被历史实证过的快车道,
避免其间充满血泪的曲折探索。
先前是由于时候未到,故而扶苏一直将其深深藏于心底,从未与他人谈起过心中之志。
那位横压一世的始皇帝陛下,容不得眼里的半点沙子,特别是在政治的逆鳞所在。
因此扶苏只是另辟蹊径,期待通过生产力的进步
和一些修修补补的政策让大秦撑到自己掌握实权的那一天,再行大刀阔斧的变革。
可如今墨胜几乎是剖心明志,以死相逼,扶苏却是再也无法藏着掖着了。
更何况,他也确实想宣泄一下,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太多,而且注定不可能与他人分享。
这种郁闷的感觉堆积起来对扶苏的内心是个极大的挑战,哪怕是稍微说出来些许,也是莫大的放松。
“善!好一个束秦于其道!好一个王霸道共杂之!好一个内圣而外王!
吾今日得闻此语,纵使身死九泉,亦是无憾。”
墨胜闻得扶苏此言,心中尽是老怀大慰:
“若说此前只有一线生机,那此时便有五成把握。
人力之穷也仅仅有五成,其余皆听天命而已!
长公子不为天下之主,黎民黔首皆是无福!
老夫甘愿效犬马之劳,门下墨者,悉听尊便。”
扶苏心中却是汗颜。
钜子啊,你还是别把这动不动什么雄主,什么福分的挂在嘴上了。
嬴政可还有十年好活呐!
若是真让他知道了你今日所言,墨家估计也不用存在了。
还效劳,我不被牵连着夺职贬黜就不错了。
“钜子慎言,今日之事,出得吾口,闻得诸位之耳,却是不得再有传言。
否则,是祸非福啊!”扶苏言辞恳切,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虽是对着墨胜说话,但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在匡当和端木未二人身上逡巡(qun,一声)。
后者二人也自是凛然,纷纷赌咒发誓,绝对三缄其口,严防死守。
“老夫自是省得,也唯有于长公子面前,老朽才能发上些许狂言。
不过今后却是定然不会了。
老朽还期望着看见长公子实现心中报负的图景呢,自会保重这朽木之身。”
墨胜这个年纪,自然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老夫聊发少年狂,钜子今日也是梦回少时,自无不可。
只要日后谨言慎行便无大碍。”
扶苏也是接着吹捧,不能让刚到手的鸭子飞了啊!
“长公子还真是出口成章,总有些许精辟之言现世。
可见经学典籍甚通,异于常人呐!”
墨胜一副惊讶模样,却是不知扶苏全是剽窃。
正当扶苏汗颜之际,一旁沉寂许久的匡当终于逮住个插嘴的机会:
“钜子却是不知,长公子常有发人深思之语。
先前还曾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逢春’之语调侃警示弟子。
弟子当时也是如此这般讶异。”
“长公子果然大才,一句生而知之者,又何尝担不起!”
墨胜现在是越看扶苏越顺眼,怎么都能夸起来。
扶苏听着更尴尬了,心中再次暗暗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
“先前长公子所言,此行有三事欲成,却是不知,这最后一事是何意味?”
墨胜角色转换的很快,已经开始从扶苏的角度筹谋了。
“哈哈,扶苏不敢有所欺瞒钜子,这第三事,却是已然达成也!”
扶苏一脸笑意,对着略有迷惑的墨胜解释:
“晚辈此行所图之第三事,便是意欲谋得墨家一门鼎力相助于吾。
既有钜子一言,这第三事安有不成之理?”
扶苏用的限定词很明确:“鼎力相助”、“吾”,
这表明他此行最后一件事的目的是为培植自己的势力,而非为秦廷招贤纳士
虽然扶苏有着大秦长公子的身份,但这两者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扶苏现在一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二拿不来高官厚禄许诺
完全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幕僚班底,原本是很难说动这些墨者们效劳的
即便是匡当,人家也是领着大秦朝堂的薪水,只不过是由于扶苏一手提拔,才被深深打上了特殊的烙印。
但有了墨胜一言,这便不是问题了。
钜子所言在此时的墨者心中甚至比朝堂律令更加有效。
因为墨家组织极其严密(注),墨者们又几乎是墨胜一手调教而出
既有师徒之名,更有父子之实,匡当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如此,自是宾主尽欢。
注:《淮南子·泰族训》:“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