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机事不密
小山村是熟人社会,每个人都没有秘密。
人们彼此住的很近,大多只有一墙之隔。事无巨细,一切都展现在别人的眼睛里。东家炒菜,西家闻味。两口子今晚吵架,明天就能传遍全村。
不仅如此,人们还特别热衷打听别人家的事儿。
谁家地里收了多少斤粮食,谁家男人打工赚回了多少钱。谁家娶媳妇花了多少钱,嫁女儿收了多少彩礼。无论什么信息,即便当事人自己不说,也奈何隔墙有耳。最终都会成为村里闲聊的谈资。
然而这只是表面。
人们所关心的只是事物的外表,一切物质上的东西。他们并不关心内里。
他们闲聊,但从不谈心。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的邻里和熟人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或者,私底下还有没有另一幅面孔。
寒生跟丢了。
这个书呆子。接到电话,南枝气得直骂。云初叹了口气。
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寒生的确不是有意的,而是遇上了突发状况。
昨晚,他才一开门就愣了。
凤华站在他门口。
更没想到的是,凤华竟然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踌躇着要不要敲门。寒生急着去追人,问她什么事,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寒生不想跟她耗下去,便说自己还有急事要先走了。
可没想到刚转过身去,凤华的手就从背后一把抱了上来。
别走,我求你了……
吓得寒生连忙把她拉进了院子里:你好好说话,别动手。
凤华一进院就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寒生把自己带走。
原来,凤华的父母犯了跟南奎一样的“毛病”。
为了一笔彩礼钱,他们准备让凤华嫁给一个邻村的男人。这男人比凤华大了将近二十岁。听说之前有过一个老婆,被他给打跑了,还留下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凤华嫁过去就得给人当后妈。
寒生问她为什么不跑呢?凤华却说她跑过了,没有用。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南方打工,不敢回家。就是怕爹妈催她嫁人。可是随着她年龄越来越大,他们的“催婚”也越来越强烈。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托人劝,打电话劝,卖惨,甚至把爹的药费单子寄给她,让她产生“愧疚”。
目前,她爹需要动一个手术,虽然“新农合”能报销一部分,可即便剩下的钱,家里也拿不出来。如果不动手术,再拖下去,爹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
可我赚的钱已经大半都寄回来了,还是不够。她哭着说,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想到了寒生。
寒生的家境是村里最好的。而且他还是大学生。全村人都知道,他将来毕业了肯定会留在大城市,前途一片光明。
所以凤华琢磨着,如果爹妈知道寒生跟她处对象,那肯定不会再逼她嫁那个老男人了。
她也知道寒生不喜欢自己。
可是,同学一场,就当可怜她,帮她一下。只要寒生去跟她爹妈说他俩好上了,然后带她走。之后的事情就不用管了,她自己会想办法。
当然,如果寒生想要,她也可以把自己给他。也可以跟他去海城,给他洗衣做饭,照顾生活……
凤华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寒生。她今天没有像上次那样的打扮,穿着寻常的衣服,素着一张脸,倒是找回了些许从前的清纯。
寒生连忙让她打住。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天的盯梢任务算是彻底失败了。索性让凤华坐下,给她讲了一番女性应该独立,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之类的道理。
然而他无疑是在对牛弹琴。无论怎么说,凤华就一句:可怜可怜她,帮帮她吧。只要肯帮她,让她做什么都行。
最后,寒生彻底没办法了。他一狠心,抛出了那个问题:
南枝被捉回去,是你报的信吧?
凤华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连连否认,说都是同学,她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寒生怎么能这么想呢。
寒生叹口气,只好把本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在寒生之前,村里已经好些年都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了。寒生妈生怕儿子过度引人注目,所以从不说他的事情。以至于村里人只知道寒生上了大学,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学校。
在海城这件事,他只告诉了南枝。在他们商议逃跑计划的那天。
看来凤华盯梢他俩,不是一两天了。
真是她?
南枝瞪大眼满脸的不敢置信。可是,为什么啊?自己跟她都多久没见过面了,又没有什么恩怨。
不为什么。
云初轻轻哼了一声。人对人的恨意,有时可以很简单。仅仅是一个“我都没有,你凭什么?”就够了。
南枝若有所思。
即使知道了,她也生不起多少恨意,反倒有些可怜对方。凤华这么做,无非是让家里逼的没法子了。寒生也真是,只是帮个忙,说几句话,不至于吧?
那你猜,他为什么不答应?云初的表情意味深长。
南枝啊,寒生不傻,你才是个傻子。
人跟人是不同的。
同在深沟,有人用尽全力往上爬。也有人伸出手,却想着把别人也拉下来。
然而弄清了这个插曲,也没什么用。
跟丢了南奎,暂时没法搞清那通电话是谁打的。两人只好先放下这一头,把注意力集中到另一件事情上——
一夜之间,清淤挖出白骨的事儿在村里传开了。
除了河岸上发现头颅和一些零碎的小骨头之外,盘山道上也挖到了下肢部分的骨头。
人们把挖出的骨头收集起来,用一块雨布盛着摆在了一起。哪怕是没有什么人类学经验,大家伙也看出来了,这些骨头八成应该是同一个人。
显而易见,这些白骨应该是从山坡上掉下来的。更确切一点,是原本埋在这片山坡的某处,因为滑坡而曝光天日的。
虽然村里至今仍保留着土葬的习俗。可是集体的坟地在村后山上,离这儿远着呢。发现尸骨的地方并非坟地,也从来没立过坟头。
而且,村里这些年都没有走丢,失踪过人。
那么,它是谁?
有人觉得事情不对,果断报了警。
警察连夜就赶到了,带走了所有的残骸,并且拉起了警戒条,封锁了那一带的路段和河道。组织人手在河滩和盘山道上继续搜索,看是否能找到剩余部分。
大家伙都猜测八成找不到,其余的骸骨应该已经被山洪冲走了。
云初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儿”。
但是南枝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会的,他干不出杀人的勾当来。
云初投来不屑的眼神。
南枝辩解,自己真不是替爹说好话。
说实在的,这一顿棍子挨下来,两人的父女情就算到头儿了。今后就算脱离父女关系,她也毫不含糊。她这个判断,只是基于多年来对爹的了解,客观陈述罢了。
再说了,这尸骨也未必就是被人害的。搞不好是有人上山出了意外呢。
这山上以前也出过类似事情的。
类似?
南枝点点头。以前曾经有个小孩子上山玩,掉进了地洞里,幸亏被人发现了,要不然,死了都没人知道。后来,各家大人就不让孩子们上山玩了。
听老一辈的说,村子附近的山头以前曾经是矿区。当年挖矿破坏了山体,有些地方下面是空的,万一踩塌了掉下去,是很危险的。
地洞?矿区?
云初一愣,顿时想起了自己当初藏身的地方。她还曾问过寒生,可寒生却说从不知道山上还有能藏下人的地洞。
你信他那个书呆子的话啊。南枝一脸无奈。
他家是零几年才迁过来的,村里以前的事儿他不知道。
再说了,他都不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怎么会知道山上的事儿。
接下来,南枝告诉云初,九几年那会儿,南家村这一带是个矿区。村里的人们很多都在矿上干活。但是后来因为挖矿破坏了环境,造成了很多灾害和事故,矿区就关闭了。
这些事发生在南枝还没出生之前,她也只是小时候,从大人们的聊天里听过只言片语。而且,父辈们好像不太愿意谈论当年的事情。
不过,她上山干活的时候,确实见过被石头封死的坑道。还有一些没有拆除的建筑,孤零零地待在山里,长满了荒草,看着怪吓人的。
这话,云初让想起了自己那个亦幻亦真的“梦”——山坡上孤零零耸立在的房子,以及追杀自己的独眼老人。
因为之前不确定,所以一直没跟南枝说过,此刻她便讲了出来。谁知,南枝一听,立刻打断了她:
你说的这人,我知道是谁!
接着,南枝形容起那个人的模样,果然,跟云初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他是本家的,论辈分,南枝应该叫他一声大伯。
不过,南枝对这位大伯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张吓人的脸上。可能是因为残疾的缘故,这位大伯的脾气很古怪,不怎么跟村里人来往。而且,打从好几年前,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搬到了山上去住。之后南枝就很少看见他了。
人们都说他脑子有病。
他追杀你,说不定是疯病犯了。
云初听了,未置可否。
她记得那个独眼老人的神情,虽然十分古怪,但又不像是那种疯癫的感觉。
而且在“发疯”之前,他还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话。
南枝让她学来听听。
云初哪里还能记得那么详细。使劲想了又想,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学出了一点。
南枝琢磨了半天,说听上去好像是句骂人的话。大概是说: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