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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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年之交

晨曦点点洒在苍郁的柏木林中,道人的诵经声隐隐回荡其间,窅然如洞天仙地。年过八旬的贺知章早在客堂换好常服,焚香静坐,等着府中车驾来迎。

去年,盩厔忽现祥瑞,楼观台竟显了老子像,尹喜故宅又出了灵符。唐玄宗龙心大悦,改元天宝。如今这圣像便供奉在长安紫极宫的正殿,斋醮、祈福的活动自然也就频繁起来。上月千秋节,紫极宫的法会更是盛大空前。贺知章本就热衷修仙,法会之后仍不时前来谈玄论道,讨教内丹心法。这次借着休沐,又盘桓了两日。

一位小仙童碎步来到堂上,躬身行礼:“贺监,廊下有人求见。”说罢呈上了名帖。

贺知章抬眼瞥见窗外一簇黄叶绚烂无比,心中暗想:“是了,又到了行卷的时候,必是为着明年春闱,专来干谒的举子吧。”他顺手接过名帖,放在紫檀几上,沉吟不语。贺知章曾为太子之师,诗艺精绝,又颇具慧眼,不吝提携后进。然而,自右相李林甫当政,玄宗事无大小,全都倚重李林甫,连科场选拔也受其左右。贺知章想到这里,不由怅然起来:“老夫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回了他吧。”

仙童正要退下,忽然庭中传来一声鹤唳,贺知章欠身而起,掩不住一脸的惊奇:“听你们道长说,这庭中双鹤原是苏州所贡,虽是名种,但从来不叫。怎地今日突然啼鸣?”

“禀贺监,”仙童忙回身再拜,“说来也是奇了,今日到访的公子倒颇能与鹤亲近。方才我让他在外等候,他却向我讨了些鸟食,喂鹤去了。”仙童反手一指,笑道:“贺监,何不随我瞧瞧去?”

贺知章不觉莞尔,示意小童领路。绕过回廊,来到前庭,遥遥望见那人戴着褐色幞头,一袭圆领白袍,与仙鹤的羽色相映成趣。一人双鹤,伫立池边,悠然沐浴在霞光之中,恍如真人御风而至。

一人双鹤,伫立池边,悠然沐浴在霞光之中,恍如真人御风而至。

仙童快步上前,唤来访客。来人立于阶下,长揖致礼。贺知章见他正当盛年,身量未满七尺,但一双眸子奕奕如星,顿时生出几分好感:“阁下可会驯鸟之术?”

“在下只是潜心修道而已,哪里懂得驯鸟?”那人朗然答道,“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往日我曾与逸人东严子隐于蜀中岷山,养过很多珍奇禽鸟,我轻声一呼便可招来鸟儿掌上取食。”说罢,又转头望向池边婆娑振羽的仙鹤,微微一笑说:“贺监请看,它们只需消了惊猜惧怕之心,自然就可纵意高鸣啊。”

贺知章说:“方才匆忙,未及翻看名帖,失礼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李白,草字太白。”

“李太白!人如其名,洒脱俊逸啊。”

“我出生那一夜,家母梦见太白金星,便取了这个名字。”

“哦?这么说来阁下是太白星精转世了?”贺知章笑道,“我大唐狂人虽多,但说起这狂来,还没人胜得过我四明狂客啊!”

“怎敢与贺监比高低?”李白拱手道,“早就闻听贺监卓荦不羁,最喜痛饮高歌。酒醉落井都不曾慌张,索性就卧在井底酣眠呐。”

贺知章笑着摆手道:“都是些往日贪杯失态的丑事,见笑了。阁下有诗文吗?不妨让老夫见识见识。”

“不瞒贺监,属文赋诗,白自问不让古人。当年,许国公苏颋出任益州长史,白也曾蒙苏公谬赞一句:‘此子天才英丽。’”说罢,李白从袖中取出一卷,恭敬呈上,“这便是近日所作,敢请贺监指教。”

贺知章接过卷轴,徐徐展开,篇首露出了笔力遒劲的三个字“蜀道难”。大略一看,通篇似不是整齐的句式,贺知章疑惑地说道:“如今诗赋取士,要紧的是五言近体,太白所作乃古乐府,又是杂言?”

“声律小巧,如何抒得胸臆?大丈夫当一鸣惊人,又怎能白首科场?”

“有志气!”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贺知章一边默吟,一边暗自思量,“居蜀地而言蜀语,倒也算得本色。若说起首是‘直把入作势’,却又觉一泻而尽,诗家最忌调高难继啊。”他接着往下看,“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读到这里,贺知章不禁心中大喜,“妙极!时之远,地之广,既承了起首,又拓了气势。果然才高一等!”忙不迭拉开卷轴,向左展了一尺,速速看去。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贺知章不由地吟出声来,一口气读完了全篇。

“此诗可以泣鬼神矣!”贺知章掩卷而叹,望着李白欣喜不已,“上继骚人,屈原不孤啊。先前打趣你自命星宿下凡,大言不惭,谁知竟是老夫眼拙了,太白可不就是谪仙人吗?若非仙人,必不能如此!”

说话间,贺府的车驾已到。“今日得遇谪仙,须痛饮三百杯!”贺知章携了李白一道登车,径直出了大宁坊,直奔宣阳里而去。

入了坊门,贺知章、李白下车并行,一路谈文论诗,循着酒香来到十字街前。街东一家酒旗高悬,迎风招展。店家远远见是贺知章,早就候在门前迎客。两人捡了酒楼一处倚窗的席榻,吩咐店家上了两壶美酒。

“太白可知,这里便是五十多年前陈拾遗子昂碎琴之处。”

“原来如此!”

“子昂费尽千缗买下古琴,相邀在此地当众弹奏。长安豪贵齐聚,百姓围得水泄不通,结果呢?子昂感叹:‘虽有文百轴,苦不为人所知。此乐贱工之役,岂宜留心。’然后哐的一声把琴摔碎,将自己的文卷遍赠来者,不一日便誉满京城!”贺知章说道。

“不错,此处地近东市,又这般敞亮阔大,的确是召集众人的好地方!”李白环顾厅堂,“虽同为蜀人,陈拾遗初入京城便一鸣惊人,白自愧不如,十多年前也曾来游京师,只落了个无功而返。”

“哦!太白曾在长安有何交游?”

“说来惭愧,白初入长安,竟是个斗鸡走马之徒。”李白端起酒盏,一口饮下,“一日,白与友人陆调在北门遇到一群长安侠少。那几人衣着华贵,却出言不逊。白也轻狂得很,大打出手,最后惊动了清宪台,方得了结。”

贺知章听了笑道:“何人年少不轻狂!将来太白之名必不在子昂之下!”

“贺监过奖。”李白拱手道,“白自幼观奇书、习剑术,又曾师事赵征君蕤,研习王霸之道,行事确实不拘常理,惹人侧目也是难免。”

“太白所说的赵征君可是那位著《长短经》的赵蕤?”

“正是!”

“早就听说赵征君学识渊博,可惜素未谋面。今日得见其徒,倒也算遂了心愿。”

李白越发兴致盎然,一番推杯换盏过后,又开始论起《长短经》:“治世自然以奉行王道为正途,但拘泥经典则不过是皓首穷经的腐儒所为。‘夫霸者,驳道也。盖白黑杂合,不纯用德焉。’施政之法怎能仅出一途?贵在不违时背势罢了。”

贺知章看着李白,忆起年少的自己,似乎也是这般书生意气。如此想来,更觉亲近,一边摇着见底的酒壶,一边唤道:“店家,可还有更好的酒?”

店家躬身上前,作揖道:“有!小店的招牌是高昌葡萄酒,那可是用御苑马乳种酿的!”

“好好好!贵不打紧,酒要最好!”贺知章伸手摸了摸钱囊,发觉铜钱不多,顺手便解了腰间金龟,递到店家手中,“尽管上来!”

“贺监!”李白刚想阻拦,贺知章呵呵一笑,“‘悭惜未止,术无由成。’这话是坊间一位神仙的指点。你我何不通达些!”李白听了安坐下来,不再推让。

店家喜出望外,收了金龟,回身取酒,又撤下几个粗陶盏,换了两盏泛绿的玻璃酒具,说:“这是从拂菻国贩来的酒杯。”

这拂菻酒具弯如牛角,细端插着帽塞,斟入美酒之后,更是盈润欲滴。“贞观年间,高昌作乱,被太宗皇帝灭国之后,葡萄种和酿酒术便传到长安。如今这高昌酒早已不是千里运来,不然这一只金龟还未必换得到呦。”贺知章轻啜一口,顿觉余味无穷,“好酒!”

“果真是威震四邦!”李白若有所思,压低了嗓音说,“不过,盛世之君更当选贤任能,方可保得国祚绵长。白得蒙玉真公主举荐,才有这次奉诏入京。只是现下还未得召见。若有机会面圣,白定要施展所学,为我大唐筹谋千秋!”说罢,左手高举酒具,右手拔了帽塞,绛色琼浆汩汩涌出,李白仰头一接,美酒顷刻而尽。

“真仙家风采,快哉快哉!”贺知章又为李白满斟一杯。大唐人人皆知,当今天子少时平定韦后之乱,剪除太平公主,一手造就开元盛世,的确称得上是雄才大略的明主。只是如今年近六旬,又寻得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愈发沉浸在深宫游宴的享乐中。大唐,远望是一片锦绣繁华,而近看,此间却是波诡云谲、暗潮涌动。

面对眼前踌躇满志的李太白,贺知章竟不知如何倾吐自己的忧心与苦闷,只得频频以酒相劝。不过,他心下早已打定主意,明日早朝之后寻着机会,再向玄宗举荐李白。贺知章深知,现在的仕宦之途尤为艰险,李白率直坦荡,才华又太过耀眼,未必能走得顺畅。但是,也正因李白惊才绝艳、震铄古今,任谁都不该隐没这大唐的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