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渭阳洞的和尚们没有想到,八府巡按姜天正会如此这般返回北原。
十五年前,姜天正五岁,求学的私塾设在渭阳洞的禅窑后边。那天早晨,路上没有行人,天正独自走下台阶,穿过河边的寺院。经过最后一眼禅窑时他大吃一惊,窑里的禅床上坐着一个美貌的妇人,那妇人哑巴似的朝他打手势、叫他快跑。
天正丟下书本逃回原路,身后奔来一个手持戒刀的肥和尚。天正爬到台阶的一半爬不动了。肥和尚举起戒刀就砍。小学童面无惧色,怒视肥大的和尚。肥和尚方与妇人交欢,唇间的胭脂艳若桃花。和尚看得清清楚楚,青蛇在学童耳目间穿出穿进。
“阿弥陀佛。”
和尚手一扬,戒刀泼剌落入河心,像跃出水面的白鱼。
崖顶围满种田人,他们亲眼目睹这一景象。风声传出十里以外,人们都知道姜天正是贵人下凡。
天正问母亲:“贵人为啥下凡?下到哪里?”
母亲说:“尘世的凡人一生一世受苦受累。只有那些神仙投胎的贵人才有大福大德。”
天正说:“大家都做贵人好了,省得受苦受累。”
“娃娃不要胡说,贵人是神仙投胎,咋能人人都做?”
母亲讲薛平贵落难巧遇相府千金王宝钏的故事,薛平贵小时曾被青蛇穿耳盘颈。
打更的老头给他讲岳飞岳武穆,相传岳飞是天上的神鸟,下凡拯救大宋。岳飞手中的沥泉枪就是青蛇所变。
村里年过五旬的落难秀才给他讲曹操曹孟德,曹孟德的前身乃汉高祖刘邦时的三齐王韩信。韩信死得冤枉,三百年后投胎为曹孟德,用兵如神不减当年。说到兴奋处,老秀才哼起戏文(天仙配)。老秀才说:“牛郎织女被天河相隔,牛郎董永怀恨在心,他的后人董卓就要搅乱汉室。”
天正把这些故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只信薛平贵落难的故事。
那时,他母子住寒窑、食米糠,凉水盆里照镜子,那情景跟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一般无二。难怪母亲只知薛平贵,不知岳飞曹操这等英雄。五岁的姜天正非但没有被骚和尚吓懵,反而知道了无数豪杰。天正相信他也是神仙下凡,他在尘世的受苦受难是暂时的。
母亲说:“即使神仙下凡,也要努力才行。李白要是没有悟出铁棒磨成针的道理,就不会超凡脱俗。”
“李白是神仙吗?”
“李白是个大神仙,贺知章叫他谪仙人,他临死前玉皇大帝还专门派人来叫他。你要好好用功,圣贤是打磨出来的。”
“圣贤不好圣贤是人,我要做神仙做人没意思。”
母亲很吃惊,母亲从未见识过不愿做人的人。母亲读过几卷诗文,粗通文墨,《龙文鞭影》、《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的书上所记载的故事里也没有这样的话。母亲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儿子走出窑门,站在潇潇如雨的白杨树下,面对苍茫的古原和滔滔的凤鸣河,用清亮的童音吟诵李贺的诗篇(南园)。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书生万户侯。
母亲告诉他:咱北原就有人上了凌烟阁。
天正望着母亲,母亲说你往北边看。天正遥望北原,原上一马平川,平川的北方是连绵古朴的岐山。母亲说:山畔的李家沟出过李淳风,袁家沟出过袁天罡。这一方天地落在天正的眼里,顿时变得神秘无穷。
私塾先生说:岐山北边是轩辕黄帝庙,岐山脚下是周公姬旦庙,周原的公子庄驸马庄都是周天子的后裔。
这些传说他去年就听说了,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受,而此时他却难以自持。他是被青蛇盘绕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凡人,他承受了某种使命。
姜天正当时站在渭阳洞的陡崖上,崖对面的河沟里是青砖硫璃瓦砌就的寺庙,五百多名和尚在禅窑里诵读经文,香烟如鸟群在青槐与黑柏间出没。和尚们对崖顶的小学童并无丝毫戒备,时光就这样发出簌簌的流逝声,小学童的影子慢慢拉长,青布袍子再也裹不住他强健的身骨了。和尚们丝毫没有察觉十五年来对面崖顶上姜天正锋利的目光。
十多年后,姜天正西安府乡试中举,渭阳堡鞭炮阵阵,快马出出进进,大青骡子驮来四面八方的缙绅;渭阳洞依然是诵读经文的声音和袅袅的香烟。三年后,姜天正北京进士及第,渭北十三县翘首以待.不见新科进士的踪影。西安府传来消息,姜天正就任八府巡按。
渭阳洞的和尚们没有想到,八府巡按姜天正会如此这般返回故里。
一切都跟十五年前那个早晨一样,沟底流水潺潺,上学的娃娃还没上路,最后一只大窑的禅床上,肥和尚和白嫩的妇人欢喜一团。肥和尚听见窑外的声音。抓起戒刀跳入院中。一个幼小的学童往台阶上跑,肥和尚张开双臂看着小学童跑上青石台阶,跑上土原,站在黑森森的古柏树下。柏树下的人影不再是幼小的学童了,而是头戴花翎的四品大员姜天正。密匝匝的弓箭手依崖而立,旌旗遮天,肥和尚看到的这张面孔跟十五年前在戒刀下怒目而视的面孔一模一样,土原顿时漆黑一团。箭镞嗖嗖飞窜,把渭阳洞的禅窑与尘世隔开了。箭镞之后是冲天的火焰,和尚们在慢镜头中被火焰肢解融化,武和尚们在最后的挣扎中还要把少林武当的功夫表演一番,火焰把他们的真气和功力化为乌有。
属僚们说:“这帮秃驴上西天了。”
姜天正说:“他们本来不是尘世中人,回到西天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