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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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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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垦区都是从地窝子开始的。严格地说,乌尔禾的地窝子在奎屯垦区不是最早的,1958年了嘛,人家石河子都有楼房了,农七师师部所在地奎屯也有了像样的平房,乌尔禾才开始挖地窝子。那些住毡房的蒙古人哈萨克人明白了,人们一代又一代地去林子里抓野兔,野兔越来越少,这些汉人在地上打洞养兔子了,真是善举啊!乌尔禾本来就是大地上最吉祥的地方。这些汉人打了洞,自己住进去了。地开出来了,渠修起来了,庄稼长高了,他们还住在地窝子里。可以这样说,乌尔禾的地窝子在奎屯垦区时间最长。

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是第一个,在乌尔禾的最西边,连长和张老师家是第二个。接二连三,地窝子跟蜂巢一样出现一大片,王卫疆的父母属于这一大片地窝子中的一个。海力布叔叔就走错了门。有一天晚上,后半夜吧,海力布叔叔迷迷糊糊去解手,回来往被窝里一钻,摸到热乎乎一个大活人,可以想象,那个场面有多么慌乱。海力布叔叔跟兔子一样蹿到野地里,里边的女人恍若梦幻。王卫疆的父亲放水浇地,后半夜回家,就留着门。在那个年代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大概发生在王卫疆出生前七八年吧。王卫疆出生比较晚,他母亲想在房子里养孩子,哪怕是一间草房子,一间土坯房,一间破窑都成。女人就是这么对丈夫说的。女人一直跟丈夫闹别扭。从那天晚上以后,女人不闹了,安静下来了。

海力布叔叔那时候不叫海力布,叫刘大壮,他不是蒙古人,是个正宗的汉人,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战斗英雄,最后一批撤出朝鲜的,大概是1958年吧,只能到农七师最边远的137团乌尔禾团场。跟所有的军垦战士一样,海力布叔叔必须有一个女人。海力布叔叔那时不到三十岁,又高又壮,战争所有的痕迹全留在脸上了,弹痕刀痕,好像在打磨一块石头。奇怪的是他身上连一块疤都没有。据说这个陕西冷娃不止一次赤裸上阵,不是赤膊,是赤身,挖坑道的铁锹寒光闪闪,成了可怕的兵器,怒吼着冲向人群密集的地方,那时候的海力布叔叔只有一个心思,对手的子弹跟鸟儿一样在身上搭个窝,跟黄鼠一样打洞都行。那是跟联合国军打仗,十几个国家的兵商量好似的,就是不碰海力布赤裸的身体,就打他的脸,刀伤居多。人家也是兵,你不打枪,抡着铁锹,人家就不好意思用枪,就用刀,各个民族的奇形怪状的刀砍过来,砍不到身上,全砍在脸上了,海力布叔叔那张方正的秦人的脸就这样毁掉了。身体壮得不得了,跟公牛一样,跟虎豹一样。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在部队是一种荣耀,一种自豪。可女人们怕这张脸。各种办法都用过,指导员甚至想了一个绝招,让海力布叔叔戴上大皮帽子,裹上狼尾巴围脖,火焰一样飘动的狼毛基本上遮住了海力布叔叔的面孔,只露出那双黑而有神的眼睛。指导员肚子里有几点墨水,还懂一点女人心理,指导员有老婆嘛,指导员就充分发挥他的想象力,把海力布叔叔黑而有神的眼睛比作森林里的星星:女人呢,这么给你说吧,女人就像大气球,绷得紧紧的,圆浑浑的、不透风,男人只要用一个优点打动她,这个优点就会变成锋利的刀子或针,就能瓦解女人、突破女人,用咱们的军事术语说这就叫突破一点震撼全线。

“这不是骗人家女人吗?”海力布叔叔声音都变了。

“眼睛是你的嘛。”

“你让人家只看我的眼睛不看我的脸,人家要跟我这个人过一辈子,不是跟我的眼睛,眼睛能当饭吃嘛能当水喝?”

“哎呀,你这个同志你不懂女人,女人动了心,就不顾一切了。这么给你说吧,就是个混蛋,她都跟哩。国民党反动派、日本鬼子、美国鬼子都没有打光棍嘛。”

“你心目中的女人就是这?”

“女人很简单,你不要想那么复杂。”

“还不复杂?给我把盖头都戴上了,我成啥了?我日他娘,我只露个眼睛。”

海力布叔叔已经是新疆人了,海力布叔叔见过那些戴着盖头只露一双黑眼睛的穆斯林妇女,太伤男人的自尊了,海力布叔叔快要哭了。整整一年,海力布叔叔让人家摆布过来摆布过去,肚子胀得要爆炸了。海力布叔叔就爆炸了,大皮帽子呼一下飞到门后边,狼尾巴围脖凌空一闪扑到指导员脸上,海力布叔叔摔门而去。指导员气得大骂:“陕西二毬、陕西二百五。”连长跟海力布叔叔是乡党,连长笑了半天说:“陕西没有二毬、没有二百五,陕西娃都是冷娃。”

“狗识的打光棍去,打上一辈子光棍。”

海力布叔叔还真打了一辈子光棍。像海力布叔叔这样的光棍,兵团有好几千,那些边远团场的角角落落里好像被人类遗忘了的地方,生活着一大批没有女人的男人。有自身的原因,也有环境的因素。

好多年以后王卫疆才知道,海力布叔叔在朝鲜战场上亲眼目睹了一个女护士被美国飞机的炸弹炸没了,轰隆一声巨响,那个白衣天使就从大地上消失了,一丝布片都没留下,好像蒸发了。美国炸弹太牛逼了。海力布叔叔跟一群伤员爬在山坡上,女护士爬在山坡底下的大石头后边,炸弹贴着石壁溜到女护士身上,女护士跟石头一块儿消失了,汽车那么大的巨石,离海力布叔叔只有十来米远。王卫疆是在阿吾斯勒山口的芨芨草丛里听海力布叔叔讲这个故事的。那正是盛夏季节,草原闷热难熬,羊群和放羊人都躲在芨芨草丛里躲那颗暴虐的太阳。海力布叔叔指着喷火的太阳说:“我们当年就这样躲炸弹,跟下白雨一样哗啦啦把地都下满了。”那么多炸弹,海力布叔叔竟然活着回来了,王卫疆每次穿越大戈壁时看着一望无际的黑皮石头就想起海力布叔叔描述的白雨一样的哗哗落下来的炸弹,海力布叔叔在王卫疆眼里绝对是一个英雄。指导员根本就不了解海力布叔叔,用军事术语给海力布叔叔谈女人谈婚姻,等于揭海力布叔叔的伤疤。在海力布叔叔的世界里,那个女护士是个真正的白衣天使。海力布叔叔给王卫疆讲女护士的故事时已经五十多岁了,成家立业的念头已经淡漠了。孤独的牧羊人给王卫疆描述的女人完全符合一个少年的想象,那个女护士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海力布叔叔对女人的理解也就停留在这个阶段,甚至还不如一个中学生,王卫疆当时已经上高一了,读了许多书,包括爱情小说,王卫疆就认定海力布叔叔的情感受到了严重伤害,王卫疆就把这意思表达出来了。

“叔叔你太不幸了。”

“说啥呢?啥叫不幸?我太有幸了。”这可远远超出了一个中学生的承受能力,海力布叔叔的那张嘴跟大炮一样继续轰击着,“她给我包扎过伤口,给我喂过药,打过针,那个场面我就不该记下来吗?炸弹跟下白雨一样往下落,大家都趴下了,就我脖子伸长长地瞪着眼睛。娃娃,你叔叔我不是看一个人死,我是看一个大活人,看一个人最后活着的样子。弹片也真是的,扎进脑袋里了喽,没伤眼睛。我把她整个人记下啦!”那一刻王卫疆的脑子空荡荡的,所有的战争小说、战争影片都没有这种场面。后来他想象过好多次,他实在想象不出飞机狂轰滥炸的时候躲都躲不及,又没法去救对方,怎么就傻乎乎地梗着脖子,冒着战火目睹如此惨烈的场面!海力布叔叔问王卫疆:“叔叔有点傻是不是?”大家都这么看他,他还明知故问。按理说,他应该去荣军院里过清闲的日子,去享福。他还真在荣军院里待过,待不住,身体那么棒,虽然脑袋里有块弹片,一年总有那么两三回弹片要发挥一下作用,据说是嗡嗡响,海力布给医生这样描述,好像有人给他打电话,医生就明白了,这块弹片质量相当好,近似半导体,随着地球上空的电波增多,海力布的安宁日子就会越来越少。海力布就从内地来到新疆,按医生的吩咐,适当的体力劳动有助于海力布的健康。现实中的海力布不是什么适当的体力劳动,简直是一台拖拉机,也不愿意待乌鲁木齐、石河子、奎屯,要去安安静静的地方,肯定是让炸弹给震坏了,直到去了奎屯最遥远的137团乌尔禾团场,海力布总算安静下来。后来乌尔禾团场往西延伸建牧场,海力布叔叔看见大群白云一样的羊群,就兴奋得不得了。好多年后,王卫疆在牧场亲眼目睹海力布对羊的爱护,王卫疆就想到了那个女护士,那个白衣天使很容易让洁白的羊羔代替了。这个小小的中学生认为海力布受到了战争的伤害是有些道理的。

1958年秋天的海力布可不这么想,他跟指导员吵了一架,再也不戴帽子了,烈日下,连草帽都不戴,一张吓人的脸晃来晃去。指导员说的是气话,谁敢让革命同志打光棍呢?指导员继续当媒婆,苦口婆心,死缠硬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赵排长的婚事是指导员一手策划的,指导员耐心太大,赵排长过于主动几近蛮横,那个初中毕业的湖南妹子硬是给生米煮成了熟饭。事实上赵排长吃了一辈子夹生饭,夫妻感情疙疙瘩瘩,湘妹子死倔,一直拧着,每次同房下,湘妹子都要洗身子,不惜自己的身体,把自己都弄病了,都发炎了,轰动了整个乌尔禾。整个乌尔禾也就巴掌大个地方,用乌尔禾人的话讲,兔子猛跑,半个时辰就能兜一圈。乌尔禾最繁华的时候人口也就一万多吧。湘妹子的事情从团医院传出来,下午收工时整个乌尔禾全都在谈论这件事。指导员的脸就挂不住了。为了让赵排长家庭稳定,指导员特意把湘妹子安排到连中心小学当老师。也就是说,湘妹子踏上新疆的土地,仅仅在大田里待三个月,就当上了人民教师。湘妹子当了一辈子教师,就是现在的张老师,王卫疆就是她的学生。她的故事刚刚开个头,就轰动了乌尔禾。

海力布叔叔指着指导员的鼻子:“都是你干的好事,幸亏我莫听你的。”指导员蔫了,蹲在地上光抽烟不说话,连头都不抬。海力布叔叔真理在握,就跟关公握着青龙偃月刀一样,海力布叔叔高兴啊,再也没人用女人说事了,他可以过安静的生活了。

海力布叔叔在白杨河边长长出口气,脑子就很快凉下来。军垦战士就这么讨人嫌吗?他们要不打仗,待在家乡早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打完仗,放下枪,又抡起坎土曼,扶起犁杖,成为边疆的农民,又不是农民,农闲时还要训练,还要戍边,两个肩膀都全占满了。海力布叔叔不恨指导员了,见了指导员主动打招呼、让烟。

海力布叔叔还专门去了赵排长家。海力布叔叔是拎着大鳇鱼去的。乌尔禾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乌尔禾有公路,去阿尔泰的国道从乌尔禾小镇过,从额尔齐斯河捕捞的大鳇鱼一车一车拉到奎屯拉到乌鲁木齐去了。海力布叔叔趁司机吃饭的时候,闻到了腥味,就奔到车上。明人不做暗事。司机正在饭馆吃拉条子呢,司机从海力布叔叔敏捷的动作和吓人的伤疤上品尝出些异样的味道,司机就去打开箱子,铁皮箱带着水呢,额尔齐斯河清凉的河水,都是活鱼。司机捞了两条大的,扯断头顶飘扬的柳条,串上鱼,递给海力布叔叔。海力布叔叔提着一捆乌尔禾生长的大葱,丢到车上,司机是山东人,看见这么好的大葱就笑了。

海力布叔叔提着鱼到赵排长家里。两个男人抽烟拉闲话,湘妹子再怎么别扭,总得招呼客人吧,何况是两条罕见的大活鱼。湘江沅江资水澧水浏阳河里一万年也长不出这么鲜美的鱼,湘妹子眼睛亮了一下。海力布叔叔连她看都不看,海力布叔叔跟赵排长谈话,腿跷得高高的,两个大男人围着小方桌,坐着粗糙的白杨木椅子。赵排长木工手艺一般般,打出的家具愣头愣脑,可很结实,海力布叔叔坐上去很安稳。海力布叔叔就往后一靠,脑袋一扬,腿也扬起来,只能看见他的腿和脚,赵排长慢慢也变成这个姿势。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个男人商量好似的,只吃一条鱼,另一条不动。鱼骨头吐了一地。海力布叔叔吃饱喝足跟赵排长打了个招呼扭头就走。湘妹子愣在院子里,一辈子都没回过味来。王卫疆后来听海力布叔叔讲这件事的时候,也闹不明白。

“慢慢想吧,想明白了你就长大了。”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王卫疆也没想明白,王卫疆二十三岁了,王卫疆反复问自己,我还没长大呀。跟着故事一起说吧。

海力布叔叔的话越来越少,干活不惜力气。挖渠道遇到塌方,人家都逃了,他跟石头一样,人家喊他,他没反应。赵排长返回来踹他一脚,他朝赵排长笑一下,那种笑太恐怖了,把赵排长给吓跑了。沙石轰隆隆就把他给埋了。都以为他牺牲了,他也没打算活过来。大家连刨带挖把他救出来,连人工呼吸都没做,他就睁开眼,喘过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要往师部医院送,他不上车,他要白酒。连长拿来白酒,他喝掉一瓶,另一瓶跟女人抹雪花膏一样抹到身上。白酒抹伤口很难受的,海力布叔叔龇牙咧嘴,用了两瓶酒,就没事了。

卫生员说:“老刘,”海力布叔叔姓刘,叫刘什么,没人知道了,王卫疆都不知道,王卫疆连海力布姓刘也不知道。卫生员说:“要拍个片子,伤筋动骨一定要拍片子。”

海力布打死也不会去拍片子的,海力布叔叔对照相机X光有着本能的敌意。海力布叔叔喷着酒气,海力布叔叔脑子没乱,清醒着呢:“你让我对着机器出丑呀。”卫生员说:“X 光不照脸,照里面的骨头。”“从外面看到里边!”海力布叔叔声音越来越大,“我外边好着里边也好着,我好好的,你睁大眼睛看!你球眼睁大看!”海力布叔叔伸胳膊伸腿,筋骨叭叭响哩。连长让司务长再给海力布叔叔两瓶白酒。

“老刘,酒你要喝哩,酒活血哩,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又不是大冷熊,我又不是没眉没眼的八眉猪。”

海力布叔叔对连长啊啊啊呼气,呼出的全是冲天的酒气,连长都晕了,脸红红的,连长踢海力布叔叔:“日你妈,你把我当小媳妇哩。”指导员说:“没媳妇的人火气大。”连长就不生气了,海力布叔叔对着连长啊啊喷了半天,连长一直忍着。海力布叔叔问人家:“我是不是酒鬼?”“你是个好同志,好同志。”海力布叔叔听明白了,海力布叔叔就回去了。海力布叔叔走得稳稳当当,跟一棵树一样。连长吩咐不要让海力布叔叔出工,让他休息半个月。

“没有伤是假的,狗日的,睡上一觉就知道疼啦。”

连长派人盯着海力布叔叔。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有七八个人,每个人占两尺宽的地方。海力布叔叔左右两侧都是连长派来的人。其实还是原来的人,连长打个招呼罢了。这两个同志轮流睡觉,盯着海力布叔叔,有情况马上报告连长。地窝子有个很小的窗户,贴着地面,月亮升起来,月光遍地流淌,顺着地面全流进来了。海力布叔叔的铺位正好在窗户底下,月光流遍他的全身。他睡得很实,呼噜声时起时伏,跟马吃夜草一样,不大却很清晰。海力布叔叔富于感染力的呼噜声引起的效果就是两个盯他的同志都睡不着了,哈欠连天。垦荒时代,劳动量大得不得了,汗都流干了,皮肤发热,滚烫,快要渗出血了,大家就笑:“嘿,锅烧红了,冒烟了。”还真冒烟了。头发是汗气蒸腾,跟火车头一样。没有汗水,直接冒热气。在地头吃饭,吃着饭,有人就睡着了,碗掉在地上,嘴里插着一块馍馍,呼噜声响起,整个人都在轰隆隆响,跟坦克一样。太累了。收工回到地窝子,眨眼就睡死了。这俩同志睡不着。彼此用眼睛抱怨。应该跟同志们一起入眠,同时打起呼噜,加入呼噜大合唱,才能保证不被排斥在外。现在好了,大家都在分享甜蜜的睡眠,他俩连汤都没有。海力布的呼噜声大一点还好,顶要命的是他这种徐徐而起如同小夜曲的和气细雨般的呼噜声,遥远清晰亲切感人。月亮那么亮,那么圆,月亮跟着吃夜草的牲畜吃得饱饱的,月亮也成了一头大乳牛,奶水一点点胀起来了,奶头圆浑浑的,奶头又红又大,月亮都红起来了,月亮蜕掉了一层皮,月亮不是月亮了,月亮变成了太阳。太阳还没有放出亮光,人们就匆匆上工了。

海力布叔叔伸胳膊展腿,昨天发生的事全忘了,要去上工了。人家就告诉他:连长说了,休息半个月。

“凭啥,嫌我干得不好?”人家就拿出连长的条子,海力布叔叔不识字,人家就念,念两个字就打起呵欠,海力布叔叔说:“那是连长给你批的假,需要休息的是你。”海力布叔叔往外走,那两个呵欠连天的同志根本就没力气拦他,海力布叔叔一手一个把他俩轻轻一提,他俩跟棉花一样软软地倒下去,睡着了。

海力布叔叔出现在修渠工地上,连长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海力布叔叔说:“小心老鹰叼了去。”

“啥意思嘛?”

“莫有啥意思,那两个货睡成死猪咧。”

海力布叔叔咚一声跳下去,十字镐抡得高高的,一镐下去,火星四溅,这哪是挖渠呢,简直是铁匠打铁哩。连长跟指导员脑袋顶着脑袋,嘀嘀咕咕。

“老刘有病啊。”

“我看也是。”

分不清是连长说的还是指导员说的,反正就他俩,观点也一致,就是老刘同志,我们的海力布叔叔不是个正常人了,大家可以原谅他的一切,不跟他一般见识。

从当时情况看,大多数人有老婆了,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就不再有人关心海力布叔叔了。海力布叔叔的身体那么壮,塌方都压不坏他,他拼命干活,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海力布叔叔的力气全使在地里,海力布叔叔的心思使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

海力布叔叔用一层坚硬的黑甲把自己封住了。胡子又硬又长又黑,跟脸上的疤痕倒也相配。他一声不吭,早出晚归,跟一匹大牲畜一样。在白杨河边打柴火的时候,老鹰落到他背上,他都没有感觉。老鹰呀一声,直冲云天。那场景让放羊的农工看见了。谁都知道老鹰的爪子比刀子还要尖利,落到岩石上,石头都要裂缝的。海力布叔叔一点感觉都没有。放羊的农工甩着鞭子去问海力布叔叔,问了半天,海力布叔叔说的都是手里的柴火,都是风刮下来的干树枝。海力布叔叔只相信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放羊人凑近海力布叔叔。

“你要干啥?”

“不干啥。”放羊人自己慌了,他在海力布叔叔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可怕的光芒,冷飕飕的,顺着脊梁骨往下蹿,一直蹿到脚后跟。放羊人扭头就走,走得歪歪扭扭,把羊都忘了。羊群乱跑,头羊在高草丛中找到放羊人,放羊人紧紧裹着大皮袄还在发抖,头羊就咩咩叫着卧在放羊人身边,放羊人搂着热乎乎的大绵羊,放羊人身上有了热气。放羊人后来对人家说:老刘的眼睛太可怕了,冷飕飕的,往人脚心里冷,往人指甲缝里冷,冰天雪地,把人全罩在厚厚的冰块里,人就跟蚂蚱一样。放羊人缩在草丛里一抖一抖,就像一只蚂蚱。

海力布叔叔就是在这个时候,走错了地窝子。首先,他的被窝没有那么热,他揭开被窝就像揭开了蒸笼,一股热气扑上来。海力布叔叔刚从野地里回来,野地里全是白花花的月光,月光上边也有一层迷迷蒙蒙的白气,不过月亮是冰凉的,跟被窝里的热气形成巨大的反差,也许是夜晚的朦胧加上睡眠的迷糊,有没有梦,就不知道了。海力布叔叔接着就摸到了一个滚烫的大活人,这个大活人以为是自己的丈夫下半夜回来了,就肆无忌惮地抱住丈夫,尴尬的场面就这么出现了。海力布叔叔绝对是清醒过来了,肯定吓傻了,呆了。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比他更呆傻,拉住被角,白晃晃的月光在地窝子的小窗户上打出手片大的亮光,就跟窗台卧着一只小白兔一样,谁都知道,月亮再怎么大再怎么圆,把月亮剥光了,月亮也就是一只小白兔,兔子是月亮的核,吃完果子总要吃到核的,兔子就是月亮的核。有女人的地窝子是不一样的,女人总要在窗台上放一些东西。王卫疆的母亲在地窝子的小窗台上放一面小圆镜。月光照着小圆镜,月亮就被剪碎了,月亮里的兔子就蹦出来了。凝固的空气被打破了,僵持的一对男女,朝窗户那边看一下,就看见了活蹦乱跳的兔子,他们受到启发,也开始蹦跳,方向不同罢了,女人往床角,男人往外。男人比兔子还快,远没有兔子那么灵巧,笨手笨脚,吭哧吭哧,跟一头熊一样,蹿到门外时,月光哗一下把他照亮了,女人看到的是一只大黑熊,大黑熊在门口跌倒了,连滚带爬,反而显出了人的样子,有手有脚,手忙脚乱。海力布叔叔在野地里蹲了一夜,肯定是在看月亮,从地窝子里蹿出来的那一刻,海力布叔叔的月亮就是镜子里的月亮了。那真是一块魔镜,成功地把女护士与月亮与眼前这个女人熔铸在一起,你就会明白,海力布蹲在月光地里有多么虔诚!

女人反而平静下来了。

女人躺下,被子拉到下巴底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兔子还卧在窗台上,兔子不跳了。兔子抱着小圆镜子,兔子那么知足。丈夫跟她见过两次面,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拿出这个小圆镜子。也是在地窝子里,小圆镜子一闪一闪,地窝子里全是星星一样的光点子、白天里的星星,她就答应了这个男人。两天以后举行婚礼,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两床被子合在一起,两个纸箱子,两个军挎包。新婚之夜她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镜子哪来的?丈夫就说从乌鲁木齐买的,她就问在乌鲁木齐什么地方?丈夫就说大十字百货商店,专门卖上海货。丈夫越谈越得意。

“我的运气太好了,指导员刚刚找我谈话,告诉我马上解决我的婚姻问题,我就捞到了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机会,我就买到了上海产的镜子。”

“你咋知道给女人买镜子呢?”

“过大十字,好家伙,老远就闻到雪花膏的香气,我马上要有老婆了,我原打算买雪花膏的,等进了商店,好家伙,明晃晃的一大堆镜子,就像天上开了个窟窿,我的眼睛都照花了。我的钱只够买一样东西,我就买下了这个镜子。”

女人就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月亮被遮去了一个角。当时女人只觉得好看,还没看出月亮已经被小镜子剪成了兔子,也没想到月亮就是兔子的老窝。兔子不可能那么老实地待在窝里,兔子不可能那么久地被忽视,兔子就自己跑出来了,兔子一跳一蹦蹦到地窝子的窗台上蹦到女人的眼仁里,女人被吓出一身汗,兔子冻坏了,兔子就安静下来。女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这回绝对是丈夫,不会再搞错了。脚步声,推门的声音,粗重的呼吸,扒衣服的动作,跟剥自己身上的皮一样,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一件一件丢在墙角,那里是放箱子的地方,衣服全丢在箱盖上,揭开被子,跟一个巨大的冰块一样带来了野外所有的凉气。手臂也是冰的,一双冰手在女人的身上游动,女人硬了那么一会,男人的呼吸是热的,喷到女人的后颈上,女人的后颈有一个很好看的肉涡。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热,女人转过身把男人紧紧抱住,女人伸出双臂的动作幅度很大,她自己肯定吃了一惊,她的丈夫没有这么粗大的身躯,她的丈夫要瘦一些,又瘦又高。丈夫体察不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女人还有那么点小力气,女人不那么羞怯了,越来越主动了,越来越有劲了。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丈夫永远不会知道的,知道了又怎么样?妻子跟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做什么,他们之间没有故事,一直没有,读完这部小说你也读不到那种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那仅仅是个误会。前边说了,在那个年代,老鼠洞一样的地窝子里,经常发生走错门,上错床的事情。如果该真发生什么的话,就是女人不再跟丈夫斗气了,女人心平气和了,心安理得地跟丈夫在地窝子里过日子了。女人还是要唠唠叨叨的,跟啄木鸟一样,跟画眉一样,跟麻雀一样,跟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只要女人高兴,她们发出任何声音都是鸟儿的声音;男人就跟一棵树一样,静静地听女人唠唠叨叨多嘴多舌,男人睡着了,女人还在唠叨,男人的呼噜声压不住女人的叨叨声,女人飞来飞去,忙出忙进。那可是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女人跟兔子一样从野地里弄来各种野菜,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食物,晚饭还有菜汤。接着是月光。他们几乎不点灯,夜幕降临不久月亮就升上天空。乌尔禾的地貌太简单了,基本上是一个地槽,往大里说就是一个地峡,一泻千里的大戈壁在准噶尔盆地最低的盆底里裂开一道口子,传说中是大漠风刮出来的,因为乌尔禾紧挨着风城魔鬼城,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被风吹得呜呜怪叫,如鬼哭狼嚎。另一种说法比较贴近实际,有一条从西流到东的河流,几十公里长,密林夹岸,白杨居多,就叫白杨河,乌尔禾地峡至少有白杨河的大半功劳。住在地峡里的人,所看到的日月星辰全是从乌尔禾两边峭拔的石崖上升起的,日月星辰就具备了动物的形态。月亮从岩石上奔过来,卧在地窝子的窗台上,女人就让男人看窗台上的月亮。

“我把镜子搁那儿了。”

“不对么,那是月亮么。”

她光着身子跟狐狸一样嗖一下爬出被窝,一手撑在被子上,一手伸长从月亮里掏出小圆镜子。男人看到的还是白晃晃的月亮,女人不会把镜子放在黑暗里,女人稍稍把镜子侧一下,月亮就有了缺口,缺口处长出长短不齐的脸,还有脑袋,还有一双大耳朵,耳朵大得不成比例,跟身体一样大。

“哈!”男人乐了,“野兔!野兔么?”

女人把兔子装在镜子里,放到窗台上,再也不是月亮了,是一只白兔子。

“日能得很么,把野兔引到家里来了,还是个白的,野兔有白的吗?”

“野地里是黄的、灰的、蓝的,到家里就成白的啦。”

“日能得很么。”

男人怀里的女人光溜溜、白晃晃,又光又滑,跟羊脂玉一样,跟河鱼一样,男人不敢使劲搂,又不忍心松开手,男人的手就乱动弹,男人心里一亮,“这不就是一个兔嘛。”男人这么一想,女人就知道男人想什么了,女人就说:“在地窝子里做夫妻,可在地窝子里不能养娃娃。”男人骨头嘎叭响了一下,男人听这话听得太多了,为这话没少吵架,女人甚至不让男人动她。男人紧张起来,男人心里紧张,骨头缝缝里紧张,男人不吭气,鬼也不知道他的心思。男人心里静悄悄的,男人心里静悄悄的时候,他的女人也难想捉摸他的心思,女人就会产生错觉,女人就由着性子胡闹。女人要闹就让女人闹。男人忍着。男人的忍性还是比较大的。男人准备大忍的时候,女人压根就没有胡闹,女人说她不想在地窝子里养娃娃,不是旧账重提,而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小小的过渡,女人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告诉男人:“等他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盖房子的,啥时候脱土坯咱就啥时候要娃娃。土坯干透了,娃娃也怀上了;房子盖起了,娃娃生下了,不让咱住都不行。”女人越说越兴奋,女人哧溜又光身子蹿出被窝,趴到窗户上往外看,看了半天,又回来。男人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地窝子外边的情形,一排地窝子,一个离一个十来米,地窝子前后宽敞得不得了,后边种菜、前边栽树,树只有手指那么粗,树后边就是盖房子的地方。树在月光地里摇摇晃晃地动呢。男人就让女人叽叽喳喳,男人娶了女人,就等于给树上放了一只鸟儿,又跳又蹦还要胡叫,就让她叫。男人打起了呼噜,在呼噜声里女人还在叽叽喳喳,男人在梦中捂住女人的嘴巴,就像捉了一只鸟,鸟儿拼命挣扎,鸟儿的翅膀肉乎乎的,把男人的手弄得痒痒难忍,男人手一松就醒来了,男人手里真的捂着女人嘴巴,女人咬呢,女人一边咬一边喊叫:“把我捂死啦!把我捂死啦!”女人往窗户上一看,月亮不见了。兔子也不见了。天黑了一会儿,又麻麻亮起来。男人等着女人闹,女人没闹,女人知道马上要下地干活了。女人趁着天还没亮透,女人趴在男人耳朵根悄悄地说:“月亮跑不了,兔子也跑不了。”男人心里笑:“天上就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么,不是太阳出来就是月亮出来。至于兔子嘛,乌尔禾就是兔子,兔子就是乌尔禾。”

“你笑啥哩?”

“我莫笑啥。”

“你笑啦,我看见你笑啦。”

“莫有就莫有么,你要不信你检查么。”

女人在男人脸上摸,人笑起来脸上会起梭梭的。男人脸上光光的,再摸就是眉毛和胡子了。

“你把胡子刮了。”

“我又不是新女婿,收拾那么光堂弄啥呀。”

“你不是新女婿?咱俩结婚还不到一年你说你不是新女婿?”

“我是我是我是,日他妈,我不是谁是。”

上工号响了,两口子一起去出工。离他们最近的地窝子住着海力布叔叔,七八个单身汉住在一起。丈夫平时跟海力布叔叔没有交往,这个特殊的早晨,丈夫心血来潮路过这个集体宿舍时,“老刘老刘”地叫起来了。海力布是后来的称号,当时还叫老刘。老刘昨夜进错了门,钻错了被窝,还让女人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老刘心里有鬼,平时牛皮哄哄的,听见女人丈夫的大嗓门,老刘浑身酥软,最后一个走出地窝子,那么壮的大汉,塌着腰吊着肩跟个大狗熊一样,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钻出地窝子,他最不想见的一对鸟男女就站在跟前,海力布叔叔快要崩溃了。

“老刘,晚上没睡好,得是?”

海力布叔叔“啊啊”了两声,海力布叔叔的脑袋慢慢抬起来,脸上的疤痕因为充血显得很醒目,眼睛里有一层雾,跟盲人一样。海力布叔叔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抽烟解乏哩,把你的烟拿出来么。”海力布叔叔手上有了一支“天池”烟,海力布叔叔抽一口,烟雾就把脸罩住了,两个男人边走边抽烟,烟真是好东西,一下子拉近了两个男人的距离,也给海力布叔叔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丈夫没有疑心,妻子也没有多心。跟“天池”烟一样抽到肚子里吐到空气里,风一吹,无踪无影。不在一起干活,海力布还要往前赶。海力布完全恢复过来了,静下来了,海力布就跟人家两口子打招呼。丈夫又丢给他一棵烟,女人笑得大大方方,笑容里透着一种静静的气息,跟水一样。海力布叔叔心里肯定很感动,外表看不出来。海力布叔叔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感动会持续那么久远。那仅仅是开始,从这个女人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亲切的气息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力布叔叔。

连队食堂的伙食太单调了。有老婆的男人很幸福,女人们总能从野地里弄来野菜,改善伙食。丈夫给老刘送上了香烟,接着就是吃的。不是每天都有。那个年代没有星期天,十天休息一次,有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休息那天,妻子就大显身手,从食堂打来荤菜,妻子会扩大到满满一锅吃好几天。海力布叔叔有一个从朝鲜带回来的美国造的挺洋气的军用饭盆,既能打饭,也能当锅用。妻子给丈夫打过一次招呼,丈夫就记住了,每到休息日,丈夫就把海力布的军用饭盒提过来,装满再提回去。海力布叔叔想加餐,在地上点一堆火就可以了,军用饭盒烤得黑乎乎的,只有盖子上的草绿色漆皮是好的。

单身汉越来越少,也就两三年吧,集体宿舍成了海力布叔叔的单身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