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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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域之大美

最早接触马仲英的资料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上到大二,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都读腻了,包括当时风行的福克纳卡夫卡马尔克斯和略萨,阅读的兴趣就转移到人物传记上。差不多一年时间读完了二战时的名将传记,印象最深的是古德里安的回忆录。我需要更刺激的读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翻到马仲英的资料,为之一震。大学毕业留校一年,我悄然西行,来到马仲英当年跃马天山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了整整十年,一个内向腼腆的关中子弟在西域脱胎换骨,头发鬈曲满脸大胡子回到故乡时,故乡的亲友以为来了一位草原哈萨克,而故乡在我眼里也陌生起来。

记得1986年我去新疆时,列车暂停,我从站台向四周遥望,我以为自己到了月球上,我已经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到乌鲁木齐,看到了楼房和树,开始喜欢西域,继续西行,至奎屯安家落户。

新疆对我的改变不仅仅是鬈曲的头发和沙哑的嗓音,而是有别于中原地区的大漠雄风,马背民族神奇的文化和英雄史诗,我总算是知道了在老子、孔子、庄子以及汉文明之外,还有《福乐智慧》,还有《突厥语大辞典》,还有足以与李杜以及莎士比亚齐名的古代突厥大诗人。理所当然我在这里搜集到了更多更生动的马仲英资料。

不管新疆这个名称的原初意义是什么,对我而言,新疆就是生命的彼岸世界,就是新大陆,代表着一种极其人性化的诗意的生活方式。这是我和我的一家数年后才明白的道理。1995年冬天,我从伊犁办完调动手续,车过果子沟,我突然泪流满面,因为从户籍关系工资关系上我已经不是新疆人了。我的儿子生在新疆长到八岁,随我回到内地,你可以想象这个自小跟淳朴可爱的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儿童一起长大的孩子回到内地有多么狼狈!内地哪有什么孩子,都是一些小大人,在娘胎里就已经丧失了儿童的天性。内地的成人世界差不多也就是动物世界。回内地一年后,那个遥远的大漠世界一下子清晰起来,群山戈壁草原以及悠扬的马嘶一次一次把我从梦中唤醒。从短篇《奔马》开始,到《美丽奴羊》《阿里麻里》《鹰影》《靴子》《雪鸟》《吹牛》,到《金色阿尔泰》《库兰》《哈纳斯湖》,不知不觉中西域的世界由短篇而中篇,马仲英又奇迹般复活了。1997年、1998年我的短篇似迅猛的沙暴拔地而起时,我就告诉朋友们,这仅仅是大漠之美的一部分,西域那个偏远荒凉而又富饶瑰丽的世界,有更精彩的故事和人物,愈写愈觉我辈之笨拙。

马仲英盛世才显然是中短篇难以完成的,在牛羊马骆驼靴子雄鹰之后,必然是更刚烈壮美的长篇世界。

新疆的风土又是这样的独特,湖泊与戈壁、玫瑰与戈壁、葡萄园与戈壁、家园与戈壁、青草绿树与戈壁近在咫尺,地狱与天堂相连,没有任何过渡,上帝就这样把它们硬接在一起。在这样的环境里产生着人间罕见的浪漫情怀。中亚各民族的民间故事里几乎都是穷小子追求美丽公主的故事,中原的汉族农民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天仙配》还是天上的仙女,而中原的公主却一批一批被送往草原大漠。一句话,西域是一个让人异想天开的地方,让人不断地心血来潮的地方,这里产生英雄史诗产生英雄传奇,这里甚至没有男人或男性一说,也没有什么江湖好汉绿林好汉一说,统统叫做儿子娃娃,儿子娃娃即英雄好汉,牧人叫巴图鲁。这就是为什么从古至今来这里的中原人都是中原文化的异类,更多的是平民百姓,秦腔与十二木卡姆你很难分出彼此,叶尔羌河出昆仑入大漠成塔里木河,翻过阿尔金山就变为黄河,陶渊明在这里就显得很不真实,天真淳朴没有心计,单纯而直趋人心。

在西域,即使一个乞丐也是从容大气地行乞,穷乡僻壤家徒四壁,主人一定是干净整洁神情自若。内地人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仓廪实而知礼节在西域是行不通的。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必然产生生命的大气象,绝域产生大美。

马仲英身上体现的正是大西北的大生命,甚至包括阴鸷的盛世才,前者是鹰后者是一条老狼。

此书草稿于1992年,2000年冬至2001年春三易其稿,这要归功于《收获》的老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