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蝈蝈笼

每年仲夏时，就会有卖蝈蝈的出现在巷口。

那蝈蝈装在一只桔子大小的笼子里，笼是用竹篾编的，没有门，我们曾琢磨好久，也没弄明白，这蝈蝈是怎么装进去的。

卖蝈蝈的跟卖别的东西的人不一样，他将串在一起像两座小矮塔的蝈蝈担子往那一放，就悠哉地倚在电线杆上，自顾自吸他的烟杆，从来也不吆喝一声。而那些蝈蝈呢，却一齐兴致勃勃地叫起来了：“咽咽”，喧闹热烈欢快，那声音像一团腾腾的火，又像一团神奇的看不见的烟雾，渐渐升腾、膨胀、扩散，弥漫、渗透，钻进了一个个门缝窗隙，撩得小巷子里的孩子们都激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奔出来，簇拥在担子周围，痴迷迷地看得忘乎所以。而卖蝈蝈的呢，则在一边那么自得那么惬意甚至带着些狡谲地微笑着。

那时候，一个蝈蝈连同笼子，只要五分钱。

只要手心里亮出一枚硬币，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俯着身子瞪着眼晴，在担子跟前长久地挑着拣着，最终找到一只长得最俊的，欢天喜地拎回家，将它挂在窗口，支着下巴，不眨眼地望着它。命令它吩咐它：叫，叫！

可那蝈蝈浑然不买你的账，那圆而亮，像镶着一对绿珍珠的眼睛眈眈地瞅着你，一声也不吭。

恳求它：你叫吧，听话，叫吧！可它依然不理不睬，冷冷地自顾自擦着肚皮上的痒痒，那矜持傲慢，活脱脱一副穿绿色燕尾服的英国绅士派头。

好不容易弄来些茭白丁，青豆子，小心翼翼用牙签串着，心想那滋味那魅力一定不输街上卖的正宗羊肉串。塞进去，恭恭敬敬地送到它嘴边，可它竟然不屑一顾，别过头去，依然不叫。

这时，心中好不怏怏然，倒霉，拣了半天，买了一只哑巴！

晚上，带着满肚懊丧睡了，恍惚中，来到一片绿色的旷野，有柳林草丛小溪，更有那清亮的虫鸣，那声音分明也是绿色的。在快意中猛然醒来，方知是一场梦，赶紧伸出手想抓住梦的尾巴，哪里抓得住！可再仔细一听，那清亮的虫鸣却没有随梦而去，它仍在耳畔，它是真的，就在窗檐下，兴奋得你一下子踢掉小被子跳了起来。

就这样，年年夏天都是在蝈蝈的鸣叫声中度过的，它那清清亮亮的声音，给我们这深深幽幽的小巷，给我的梦里带来了多少田野上的凉风，柳林里的绿意啊。

可是，有一年，暑假都已经开始了，还不见卖蝈蝈的来，这使人感到，或许夏天还没有真正来到。

终于有一天，巷口传来了一片炽烈欢快的“蝈蝈”声，我赶紧从存钱罐的肚子里倒出几枚硬币，奔了出去，心中还在埋怨，今年他怎么来得这么迟？

蝈蝈担旁，已围了不少孩子，我挤进去，挑拣着。忽然我一下子被扁担尖上的玩意儿吸引住了，那也是一个蝈蝈笼。不，它是一个蝈蝈房子，只有粉笔盒那么大小。它也是用竹子做的，尖尖的房顶用青青的小竹片排列而成，像一排排整齐的绿瓦，房子四周是很细很细的青竹小棒儿，可以看到里面还分上下两层，而且有个小竹梯相通，如一幢小洋楼，上下都有一个小门，可以开闭。我目不转睛，左右前后绕着这房子转，心驰神往，顿时想起许多美妙的童话。

“喂，这个笼子可真漂亮，要卖多少钱？”旁边有个大人问。

“这个不卖。”那络腮胡子的汉子操着一口伶调说。

“不卖，干吗要带出来？”

“这是我小妮子做的，留着给我自个儿看的。”那汉子答道，显然带着一种炫耀和骄傲。

我听了好不失望，因为我已下了决心，只要他愿卖，我马上就回去把存钱罐里的硬币全倒出来。

虽然，那天我买回去的那只蝈蝈一到家就叫得十分卖力，可我却一点也不开心，因为我眼前老是浮现着那个漂亮的绿房子。

第二天，在巷口，我又在他的担子跟前站了好半天，那汉子有些惊讶：“你昨天不是已经买了一只蝈蝈了吗？咋，还要买？”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是看你这个绿房子呢。

“是吗，你喜欢？”他十分高兴，“我那小妮子跟你差不多大，手可巧啦，心又好，她说爹出来卖蝈蝈，一个人孤单，就让她的蝈蝈笼陪着我吧。”

我们巷子口的剃头匠阿七正好也在给他儿子买蝈蝈，便笑着说：“喂，卖蝈蝈的，那就让我们阿林做你的小女婿，你总可以把这笼子卖给他了吧？”

那汉子瞅了瞅我，笑着说：“这孩子倒挺俊的，我小妮子一准喜欢，怎么样？乐意吗？”

我赶紧一掉头了，溜了，背后传来那汉子快活的大笑声。那时，我与其说是害臊，还不如说是有些害怕，害怕这汉子，当真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掳去做他的女婿。

几天之后，我在小菜场口又看到了那个卖蝈蝈的汉子，他那一满担的蝈蝈已经所剩无几了，可那只小绿房子却依然挂在扁担尖上。

我忍不住又走了过去，但没有靠得很近，然而他还是瞅见我了，笑道：“小女婿，又来看这绿房子了？”

我正想跑，他却喊我：“别走，别走，今个儿就卖给你算了。”

“当真，多少钱？”我一听，可来劲了。

“三毛钱，不贵吧？”那汉子一竖手指。

我正好身上有妈妈给的买豆腐的钱，立刻掏出来给了他。他将那小房子摘下来给了我，摸着我的头说：“可惜，你没看到过我家小妮子，要不然，你准会喜欢她的！”

那个漂亮的别致的蝈蝈笼，挂在了我的床头边。它给我的梦里，带来的就远不止是那田野上的凉风和柳林里的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