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一
我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帮助发现了乌克巴尔。镜子令人不安地挂在高纳街和拉莫斯·梅希亚街(1)一幢别墅的走廊尽头;百科全书冒名《英美百科全书》(纽约,一九一七年),实际是一九〇二年版《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一字不差但滞后的翻版。那是四五年之前的事了。比奥伊·卡萨雷斯(2)和我一起吃了晚饭,我们在一部小说的写法上争论了很长时间,小说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人省略或者混淆了某些情节,某些地方不能自圆其说,有的读者—为数极少的读者—从中猜到一件可怕或者平淡的事。走廊尽头的镜子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我们发现(夜深人静时那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凡是镜子都有点可怕。那时,比奥伊·卡萨雷斯想起乌克巴尔创始人之一说过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我问他这句名言有没有出处,他说《英美百科全书》“乌克巴尔”条可以查到。我们租的那幢带家具的别墅正好有那套百科全书。我们在第四十六卷最后找到了“乌普萨拉”条目,在第四十七卷的前几页找到了“乌拉尔-阿尔泰语言”的条目,但根本没有“乌克巴尔”。比奥伊不死心,翻阅目录卷。他查遍了各种可能的谐音:乌可巴尔、乌科巴尔、奥克巴尔、敖克巴尔……可是遍寻无着。他离去前还对我说,那是伊拉克或者小亚细亚的一个地名。我讪讪地表示认可。我猜想,比奥伊为人谨慎,刚才随口说了一个不见经传的地名和异教创始人,总得找个台阶下。后来我又查阅了尤斯图斯·佩尔特斯的《世界地图集》,仍没有找到,更坚定了我的猜想。
第二天,比奥伊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打电话来对我说,他在《英美百科全书》第二十六卷找到了有关乌克巴尔的条目。里面没有那个异教创始人的姓名,但提到了他的教义,所用的语言同比奥伊上次说的几乎完全相同,只不过也许不及他说的那么文雅。他记得是: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英美百科全书》里的文字是这样的:“对于那些诺斯替教派信徒来说,有形的宇宙是个幻影,后者(说得更确切些)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想看看那个条目。几天后,他带来了。然而出乎我意料,因为里特《地理学》详尽的地图绘制目录里根本没有乌克巴尔。
比奥伊带来的那册实际是《英美百科全书》的第二十六卷。外封和书脊上的字母(Tor-Ups)虽是我们要找的,但那卷有九百二十一页,而不是标明的九百十七页。多出的四页恰好是有关乌克巴尔(Uqbar)的条目;正如读者已经注意到的,不在字母标明范围之内。我们后来加以对照,除此以外,两册没有别的区别。在我印象中,两册都注明根据《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版翻印。比奥伊那套书是在降价处理时买的。
我们仔细看了那个条目。唯一令人惊异的地方也许是比奥伊记得的那段文字。其余部分似乎都很可信,很符合全书总的格调,并且有点沉闷(那是很自然的事)。我们再看时,发现它严谨的文字中间有些重要的含糊之处。地理部分的十四个专名中间,我们知道的只有三个—乔拉桑、阿美尼亚、埃尔祖鲁姆,含糊不清地夹在文中。历史部分,我们知道的专名只有一个:骗人的巫师埃斯梅迪斯,并且是作为比喻提到的。条目似乎明显界定了乌克巴尔的位置,但它模糊的参考点却是同一地区的河流、火山口和山脉。举例说,条目写道:乌克巴尔南面是柴贾顿洼地和阿克萨三角洲,三角洲的岛屿上有野马繁衍。那是九百十八页开头。历史部分(九百二十页)说,十三世纪宗教迫害后,东正教徒纷纷逃往岛屿躲避,岛上至今还有他们竖立的方尖碑,不时能发掘出他们的石镜。语言和文学部分很简短。能留下印象的只有一点:乌克巴尔文学有幻想特点,它的史诗和传说从不涉及现实,只谈穆勒纳斯和特隆两个假想的地区……参考书目提的四本书我们至今没有找到,虽然第三本—赛拉斯·哈斯兰:《名为乌克巴尔的地方的历史》,一八七四年—在伯纳德·夸里奇书店的目录里可以找到。(3)第一本,一六四一年出版的《小亚细亚乌克巴尔地区简明介绍》,作者是约翰尼斯·瓦伦蒂努斯·安德列埃。这件事意味深长;两年后我无意之中在德·昆西的作品(《作品集》,第十三卷)里发现了那个名字,才知道那人是德国神学家,十七世纪初期描述了假想的红玫瑰十字教派社团—后人按照他的设想居然建立过那样的社团。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国家图书馆,查阅了许多地图册、目录、地理学会的年刊、旅行家和历史学家的回忆录,但是徒劳无功:谁都没有到过乌克巴尔。比奥伊那套百科全书的总目录里也没有那个名字。第二天,卡洛斯·马斯特罗纳尔迪(我向他提到此事)通知我说,他在科连特斯和塔尔卡瓦诺街口的一家书店里看到了黑色烫金书脊的《英美百科全书》……我赶到那家书店,找到第二十六卷。当然,根本没有乌克巴尔的任何线索。
二
阿德罗格(4)旅馆茂盛的忍冬花和镜子虚幻的背景中还保留着有关南方铁路工程师赫伯特·阿什有限而消退的记忆。阿什生前同大多数英国人一样显得像是幽灵;死后则比幽灵更幽灵。他身材修长,无精打采,蓄着疲惫的、长方形的红胡子。据我所知,他丧偶后未续弦,没有子女。每隔几年回英国一次去看看一座日晷和几株橡树(这是我根据他给我们看的几帧照片判断出来的)。我的父亲同他密切了(这个动词用得过分夸张)英国式的友谊,开始时互不信任,很快就达到了无须言语交流就心照不宣的程度。他们常常互赠书报,默默地下棋……我记得他在旅馆走廊里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本数学书,有时凝视着色彩变幻不定的天空。一天下午,我们谈论十二进制计数法(这个方法把十二写作十)。阿什说他正在把十二进制的什么表转换为六十进制(这个方法把六十写作十),又说这项工作是南里奥格兰德的一个挪威人委托他做的。我们相识八年,他从没有提起他在南里奥格兰德待过……我们谈论田园生活、枪手、高乔一词的巴西词源(某些上了年纪的乌拉圭人仍把高乔念成高乌乔),恕我直言,我们再也不谈十二进制的功能了。一九三七年九月(我们不在旅馆),赫伯特·阿什因动脉瘤破裂去世。前几天,他收到巴西寄来的一个挂号邮件,是一本大八开的书。阿什把它留在酒吧里,几个月后我发现了。我随便翻翻,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这里不细说了,因为现在讲的不是我的感受,而是乌克巴尔、特隆和奥比斯·特蒂乌斯的故事。据说在一个千夜之夜的伊斯兰夜晚,天堂的秘密的门洞开,水罐里的水比平时甘甜;如果那些门打开了,我就不会有那天下午的感受。那本大八开的书是英文,有一千零一页。黄色的皮书脊和外封上都印有这些奇怪的字样: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第十一卷。Hlaer-Jangr。没有出版日期和地点。首页和覆盖彩色插图的一张薄页纸上盖了一个椭圆形的图章,图章上有奥比斯·特蒂乌斯几个字。两年前,我在一部盗版百科全书的其中一卷里发现了一个虚假国家的简短介绍,今天偶然找到了一些更珍贵、更艰巨的材料。我现在掌握的是一个陌生星球整个历史庞大而有条不紊的片段,包括它的建筑和纸牌游戏,令人生畏的神话和语言的音调,帝王和海洋,矿物和飞鸟游鱼,代数学和火焰,神学和玄学的论争。这一切都条分缕析、相互关联,没有明显的说教企图或者讽刺意味。
我所说的“第十一卷”提到后面和前面的几卷。内斯托·伊巴拉在《新法兰西评论》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言之凿凿地否认那些卷册的存在;埃斯基耶尔·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和德里厄·拉罗歇尔驳斥了这一怀疑,也许有相当的说服力。事实是到目前为止,所有调查一无所获。我们查遍了美洲和欧洲的图书馆,都白费气力。这种侦探性质的、意义不大的工作使阿方索·雷耶斯感到厌烦,他提议我们干脆举一反三,补全那些缺失的浩瀚卷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计算,一代特隆学者投入毕生的精力大概够了。这种大胆的估计使我们回到了主要问题:谁发明了特隆?肯定不止一个人,大家一致排除了只有一个发明者的假设—像莱布尼茨(5)那样孜孜不倦、默默无闻地在暗中摸索是不可能的。据猜测,这个勇敢的新世界应该是一个秘密社团的集体创作,由一个不可捉摸的天才人物领导的一批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工程师、玄学家、诗人、化学家、代数学家、伦理学家、画家、几何学家等等。精通那些学科的人有的是,但不是个个都能发明,更不是个个都能把发明纳入一个严格的系统规划。那个规划庞大无比,每一个作者的贡献相比之下显得微乎其微。最初以为特隆只是一团混乱,一种不负责任的狂想;如今知道它是一个宇宙,有一套隐秘的规律在支配它的运转,哪怕是暂时的。第十一卷里的明显矛盾就是证明其他各卷存在的基石:该卷的顺序十分清晰正确,这一点足以说明问题。通俗刊物情有可原地大肆传播了特隆的动物和地形,我认为那里通体透明的老虎和血铸成的塔也许不值得所有的人继续加以注意。我斗胆利用几分钟的时间来谈谈特隆的宇宙观。
休谟干脆利落地指出,贝克莱的论点容不得半点反驳,但也丝毫不能使人信服。这一见解完全适用于特隆那个完全虚假的地方。那个星球上的民族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语言和语言的衍生物—宗教、文学、玄学—为理想主义创造了先决条件。在特隆人看来,世界并不是物体在空间的汇集,而是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互不相关的行为。它是连续的、暂时的、不占空间的。特隆的“原始语言”(由此产生了“现代”语言和方言)里面没有名词,但有无人称动词,由单音节的、具备副词功能的后缀或前缀修饰。举例说:没有与“月亮”相当的词,但有一个相当于“月升”的动词。“河上生明月”在特隆文里是hlör u fang axaxaxas mlö,依次说则是“月光朝上在后长流”(苏尔·索拉尔把它简化译成“上后长流月”)。
前面谈的是南半球的语言。至于北半球的语言(第十一卷里极少有关它们的原始语言的资料),基本单元不是动词,而是单音节的形容词。名词由形容词堆砌而成。那里不说“月亮”,只说“圆暗之上的空明”或者“空灵柔和的橘黄”或者任何其他补充。上面的例子说明形容词的总体只涉及一件真实的物体,事实本身纯属偶然。北半球的文学(如同梅农的现存世界)有大量想象的事物,根据诗意的需要可以随时组合或者分解。有时候完全由同时性决定。有的物体由两个术语组成,一个属于视觉性质,另一个属于听觉性质:旭日的颜色和远处的鸟鸣。这类例子还有许多:游泳者胸前的阳光和水,闭上眼睛时看到的模糊颤动的粉红色,顺着河水漂流或者在梦中浮沉的感觉。这些第二级的物体可以和别的物体结合;通过某些缩略后,结合过程无穷无尽。有些诗歌名篇只有一个庞大的词。这个词构成作者创造的“诗意物体”。不可思议的是,谁都不信名词组成的现实,因此诗意物体的数量是无限大的。特隆的北半球的语言具备印欧语言的所有名词,并且远不止这些。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特隆的古典文化只包含一个学科:心理学。其余学科都退居其次。我说过,那个星球上的人认为宇宙是一系列思维过程,不在空间展开,而在时间中延续。斯宾诺莎把引申和思维的属性归诸心理学的无穷神性;特隆人不懂得把前者和后者相提并论,前者只是某些状态的特性,后者则是宇宙的地道的同义词。换一句话说,他们不懂得空间能在时间中延续。看到天际的烟雾,然后看到燃烧的田野,再看到一支没有完全熄灭的雪茄,被认为是联想的例子。
这种一元论或者彻底的唯心论使科学无用武之地。把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才能对它作出解释(或判断);特隆人认为那种联系是主体的后继状态,不能影响或阐明前面的状态。一切心理状态都是不可变的:即使加以命名—就是加以分类—也有歪曲之嫌。从中似乎可以得出特隆没有科学,甚至没有推理的结论。但自相矛盾的真相是有几乎不计其数的推理的存在。北半球的这一切和名词的情况相同。一切哲学事先都是辩证的游戏,似是而非的哲学,这一点使得哲学的数量倍增。它的体系多得不胜枚举,结构令人愉快,类型使人震惊。特隆的玄学家们寻求的不是真实性,甚至不是逼真性,他们寻求的是惊异。他们认为玄学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知道所谓体系无非是宇宙的各个方面从属于任何一个方面。“各个方面”这种说法遭到了排斥,因为它意味着目前和过去时刻的添加,而添加是不可能的。复数的“过去”也遭到了非议,因为它意味着另一个不可能的操作……特隆的学派之一甚至否认时间,他们是这样推理的:目前不能确定;将来并不真实,只是目前的希望;过去也不真实,只是目前的记忆。(6)另一个学派宣称,全部时间均已过去,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衰退过程的回忆或反映,毫无疑问地遭到了歪曲和破坏。还有一派宣称,宇宙的历史—以及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生命中的细枝末节—是一位低级的神为了同魔鬼拉关系而写出来的东西。再有一派认为宇宙可以比作密码书写,其中的符号并不是都有意义,只有每隔三百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才管用。有一个学派宣称,我们在这里睡觉时,在另一个地方却是清醒的,因此每一个人都是两个。
特隆的诸多理论中间,只有唯物主义引起了轩然大波。像提出悖论的人那样,某些热情有余、分析不足的思想家提出了唯物主义。为了便于人们懂得那不可理解的论点,十一世纪(7)的一个异教创始人想出了九枚铜币的似是而非的理论,在特隆引起了轰动。那个“骗人的推理”有许多说法,铜币的数目和找到的数目各个不同;下面的说法流传最广:
“星期二,某甲走在一条冷僻的路上,遗失了九枚铜币。星期四,某乙在路上捡到四枚,由于星期三下过雨,钱币长了一些铜锈。星期五,某丙在路上发现了三枚铜币。星期五早上,甲在自己家的走廊里找到了两枚。”异教创始人想从这件事中推断出九枚钱币失而复得的真实情况,即它的连续性。他断言,“假设星期二至星期四之间四枚铜币不存在,星期二至星期五下午之间三枚铜币不存在,星期二至星期五清晨之间两枚铜币不存在的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合乎逻辑的想法是,在那三段时间中的所有瞬间钱币始终存在,只是处于某种隐蔽的方式,不为人们所知而已。”
在特隆的语言里,不可能提出这种悖论;人们根本不能理解。维护常识的人起先只限于否认故事的真实性。再三说那是一派胡言,胆大妄为地引用了既非约定俗成又不符合严谨思维的两个新词,“找到”和“遗失”两个动词含有逻辑错误,把未经证明的判断作为证明命题的论据,因为它们假设了最初九枚和最后九枚钱币的同一性。他们指出,一切名词(人、钱币、星期四、星期三、雨)只具备比喻的意义。他们指出,“由于星期三下过雨,钱币长了一些铜锈”这句话是别有用心的,以企图证明的论点为前提,即在星期四和星期二之间四枚钱币的继续存在。他们解释说,“同等性”和“同一性”是两回事,因而落入了“归谬法”的范畴,即九个人在连续九个夜晚感到剧痛的假设情况。幻想同样的疼痛岂不荒谬?他们质问道。(8)他们说那个异教创始人的亵渎神明的动机在于把“存在”的神圣属性给了几枚普通的钱币,有时否认多元性,有时又不否认。他们摆道理说:如果同等性包含了同一性,就得承认九枚钱币只是一枚。
难以置信的是,辩论并没有结束。问题提出了一百年后,一位不比那个异教创始人逊色、但属正统的思想家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他推测主体只有一个,那个不可分的主体即是宇宙中的每一个人,而这些人则是神的器官和面具。甲是乙,又是丙。丙之所以发现三枚是因为他记得甲遗失了钱币;甲之所以在走廊上发现两枚钱币是因为他记得其余的钱币已经找到……第十一卷说明决定那种唯心主义泛神论彻底胜利的主要理由有三:第一,对唯我主义的扬弃;第二,保存了科学基础的可能性;第三,保存了神道崇拜的可能性。叔本华(热情而又清醒的叔本华)在他的《附录与补遗》第一卷里提出了一个极其相似的理论。
特隆的几何学包含了两个略有不同的学科:视觉几何和触觉几何。后者相当于我们的几何学,从属于前者。视觉几何的基础是面,不是点。这种几何学不承认平行线,宣称人在移动位置时改变了他周围事物的形状。特隆算术的基本概念是不定数。他们强调了在我们的数学里用>和<符号表示的大小概念的重要性。他们断言运算过程能改变数量的性质,使它们从不定数变为定数。几个人计算同一个数量时得出相等的结果,这一事实在心理学家看来就是联想或者善于运用记忆的例子。我们知道,特隆人主张认识的主体是单一和永恒的。
在文学实践方面,单一主体的概念也是全能的。书籍作者很少署名。剽窃观念根本不存在:确立的看法是所有作品出自一个永恒的、无名的作家之手。评论往往会虚构一些作者:选择两部不同的作品—比如说,《道德经》和《一千零一夜》—把它们归诸同一个作家,然后如实地确定那位有趣的“文人”的心态……
特隆的书籍也不一样。虚构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情节,衍生出各种可能想象的变化。哲学性质的作品毫无例外地含有命题和反命题,对一个理论的严格支持和反对。一本不含对立面的书籍被认为是不完整的。
存在了几百年的唯心主义一直影响着现实。在特隆最古老的地区,复制泯灭的客体的现象并不罕见。两人寻找一支笔;前者找到了却不做声;后者找到了第二支笔,真实程度不亚于第一支,但更符合他的期望。那些第二级的客体叫作“赫隆尼尔”,比第一级的长一些,虽然形状不那么好看。不久前,那些“赫隆尼尔”是漫不经心和遗忘的偶然产物。它们有条不紊的生产的历史只有一百年,仿佛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第十一卷里就是这么说的。最初的尝试毫无结果。然而它的做法却值得回忆。一座国家监狱的典狱长通知囚犯们说,一条古河床底下有墓葬,谁发掘到有价值的东西就可以获得自由。着手发掘前的几个月,给囚犯们看了一些可能找到的东西的照片。第一次实验证明,希望和贪婪是有抑制作用的;囚犯们用铁铲和尖镐干了一星期,除了一个锈蚀的轮子以外没有发掘出任何“赫隆”,而那个轮子的年代还属于实验以后的时期。监狱的实验没有外传,后来在四所学校里予以重复。三所学校可以说彻底失败;第四所学校(校长在开始发掘时意外死亡)的学生们发掘了—或者生产了—一个金面具、一把古剑、两三个陶罐和一位国王的发绿而残缺的躯干,胸部有文字,但文字意义至今未能破译。通过这些实验,发觉由了解发掘的实验性质的人参与是不合适的……从大规模的调查中得到的客体是互相矛盾的;如今多采取单干和几乎带有临时性质的方式。有条不紊地制作“赫隆尼尔”(第十一卷里是这么说的)对考古学家们的帮助极大,使他们有可能对过去提出质疑甚至修改,使过去也像将来那么有可塑性了。奇怪的是,第二级和第三级的“赫隆尼尔”—也就是另一个“赫隆”派生的“赫隆尼尔”,或者“赫隆”的“赫隆”派生出来的“赫隆尼尔”—夸大了第一级的畸变;第五级几乎没有变化;第九级容易同第二级搞混;第十一级的纯度甚至超过第一级。演变过程有周期性:第十二级的“赫隆”开始退化。有时候,比所有“赫隆”更奇特、更正宗的是“乌尔”,也就是暗示的产物,期望引申出来的客体。我提到的那个黄金大面具是极好的例子。
特隆的事物不断复制;当事物的细节遭到遗忘时,很容易模糊泯灭。门槛的例子十分典型:乞丐经常去的时候,门槛一直存在,乞丐死后,门槛就不见了。有时候,几只鸟或一匹马能保全一座阶梯剧场的废墟。
一九四〇年,东萨尔托
一九四七年后记
本篇按照一九四〇年《幻想文学精选》出版的文字重印,除了删掉某些比喻和一段如今显得空泛的概括外,未作任何改动。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我大致叙说一下。
一九四一年三月,原属赫伯特·阿什的一本欣顿写的书里,发现了贡纳尔·厄菲约德的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表明寄自欧罗普勒托;信里内容彻底阐明了特隆的奥秘,证实了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的假设。那个精彩的故事是十七世纪初的一个晚上在卢塞恩或者伦敦开始的。出现了一个旨在建立国家的秘密会社或慈善团体(达尔加诺和乔治·贝克莱先后都是会社成员)。初期不很明确的纲领里有“赫尔墨斯研究”、博爱、神秘哲学等内容。安德列埃那本奇特的书就属于那一时期。经过几年秘密会议和不成熟的综合后,他们认识到一代人的努力不足以建立一个国家,于是决定每一个会员带一个徒弟继续他们的事业。那种世代相传的状况维持了一段时间;秘密社团后来遭到迫害,中断了两个世纪后,在美洲重新出现。一八二四年前后,一个会员在孟菲斯(田纳西州)同禁欲主义的百万富翁埃兹拉·巴克利会谈。巴克利不以为然地听他说完,嘲笑计划的小气,说是在美国建立国家未免可笑,不如建一个星球。出了这个宏伟的主意后,还出了一个符合他的虚无主义的小点子(9):这项庞大的工程要严格保密。当时市面上已发行二十卷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巴克利建议出一套有关那个幻想星球的有条理的百科全书。他可以投入他的金矿、通航的河流、遍地家牛和野牛的牧场、黑奴、妓院和美元,但有一个条件:“那套全书不能和骗子耶稣基督打交道。”巴克利不信上帝,然而要向不存在的上帝证明,凡夫俗子也能创造一个世界。一八二八年,巴克利在路易斯安那州首府巴吞鲁日中毒身亡;一九一四年,社团向三百名会员寄出了《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的最后一卷。全书四十卷(世人做过的最宏伟的工程)是秘密出版的,将作为另一套更详尽的全书的基础,那套书不用英文,而用特隆的一种语言,虚幻世界的修订本暂名《奥比斯·特蒂乌斯》,撰稿人之一就是赫伯特·阿什,至于他是作为贡纳尔·厄菲约德的代理人呢,还是作为会员,我就不清楚了。他既然收到第十一卷的样书,似乎是会员。那么,其余几卷呢?一九四二年左右,情况变得复杂了。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最初的一个情况,觉得它有预兆的性质。事情发生在拉普里达街的一座公寓里,对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朝西阳台。福西尼·吕桑热公主收到从普瓦蒂埃寄给她的银餐具。从盖了世界各国印戳的大箱子里取出一件件精致的器皿:荷兰乌得勒支和法国巴黎的银器,上面都有动物图案的纹章,还有一把茶炊。器皿中有一个神秘的罗盘,像一只睡着的小鸟那样微微颤动。公主以前没有见过。蓝色的指针竭力指向有磁力的北极;金属外壳有个凹面;表盘上的字母是一种特隆文字。那是虚幻世界对真实世界的第一次侵入。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大为不安地目睹了第二次侵入。那是几个月后发生在黑山一个巴西人开的酒店里的事。阿莫林和我从圣安娜回来。塔夸伦博河水暴涨,使我们不得不尝试并忍受那家酒店简陋的款待。酒店老板在一个满是木桶和皮张的大屋子里替我们安排了几张吱嘎作响的小床。我们躺了下去,但是到了天亮还没有睡着:隔壁一个没有露面的客人喝醉了酒,一会儿口齿不清地大骂,一会儿连连不断地唱米隆加曲子。我们自然把那不停的喧哗归罪于老板提供的火辣辣的烧酒……天亮时,那位老兄躺在走廊里死了。他嘶哑的嗓音欺骗了我们: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发酒疯时宽腰带里掉出几枚钱币和一个骰子般大小的发亮的金属圆锥体。一个小孩想去捡,可是拿不动。一个大人好不容易才捡起来。我把它放在掌心,重得支持不了几分钟,放下后,掌心还有一圈深深的印子。这种极小而又极重的东西给人一种既厌恶又恐惧的不愉快的感觉。有人主张把它扔进河里。阿莫林用几个比索换下那东西。死者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只知道他“从边界那面来的”。在特隆的某些宗教里,那种沉重非凡的小圆锥体(制作它们的金属不是这个世界所有的)是神的形象。
故事中有关我个人的部分到此结束。其余部分留在读者的记忆中(如果不是期望或恐惧的话)。我还要简单地谈谈此后的事情,人们回忆时一般都会添枝加叶,加以演绎。一九四四年,《美洲人报》(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一位研究员在孟菲斯的一家图书馆里发现了四十卷的《特隆第一百科全书》。这一发现是否偶然,或者经过扑朔迷离的《奥比斯·特蒂乌斯》领导们的认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定论。第二种说法似乎可信。孟菲斯的版本删除或者淡化了第十一卷中某些不可思议的特点(比如说,《赫隆尼尔》的倍增);为了不把一个虚幻世界展示得过于离谱,以致同真实世界格格不入,作出这些删除是合情合理的。特隆的物件在世界各国的传播补充了这种想法(10)……事实是,全世界的报刊没完没了地炒作这一“发现”。这部“人类杰作”的手册、选编、摘要、直译本、授权版和海盗版充斥全球。不止一处的现实几乎立即作出了让步。它们确实希望让步。十年来,任何貌似秩序井然的和谐—辩证唯物主义、排犹主义、纳粹主义—足以把人们搞得晕头转向了。像特隆这样井然有序、有大量详尽证据的星球,为什么不能接受呢?回答说现实也井然有序是没有用的。现实或许是这样的,但符合神的规律—换句话说,符合非人性的规律—我们永远不可能察觉。特隆也许是一个迷宫,不过是人策划出来的迷宫,注定将由人来破译的迷宫。
同特隆的接触,对特隆习俗的了解,使得这个世界分崩离析。人类为它的精确性倾倒,一再忘记那是象棋大师而不是天使的精确性。特隆的(假设的)“原始语言”已经进入学校;它的(充满动人事迹的)和谐历史的教导一笔勾销了我小时学的历史;虚幻的过去在记忆中占据了我们从未确知的—甚至不知是假的过去。古钱币学、药物学和考古学已经重新修订。据我所知,生物学和数学也将改变……一个分散各地的独行者的王朝改变了地球面貌。它的任务仍在继续。如果我们预见不错的话,从现在起不出一百年,有人将会发现一百卷的《特隆第二百科全书》。
那时候,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将会在地球上消失。世界将成为特隆。我并不在意,我仍将在阿德罗格旅馆里安静地修订我按照克维多风格翻译的托马斯·布朗爵士的《瓮葬》(11)的未定稿(我没有出版它的打算)。
(1) 高纳街和拉莫斯·梅希亚街,均为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2) Adolfo Bioy Casares(1914—1999),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密友。作品有《莫雷尔的发明》《英雄梦》等。
(3) 哈斯兰还出版了《迷宫通史》。——原注
(4) 布宜诺斯艾利斯南郊布朗海军上将县的一个镇。
(5)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德国数学家、哲学家。他与牛顿同时期发现微积分原理;他认为一切生物均由“单子”组成,其中有预先建立的和谐,和谐的中心则是创造世界的上帝。
(6) 罗素(《思维分析》,1921年,第159页)设想星球是几分钟前形成的,星球居民能“回忆”虚幻的过去。——原注
(7) 按照十二进制,这里的世纪有一百四十四年。——原注
(8) 时至今日,特隆的一个教会从纯理论的角度出发,仍认为那种疼痛、黄绿颜色、温度、声音是唯一的现实。所有的人在欲仙欲死的交媾时刻都是同一个人。所有的人在重复莎士比亚的诗句时,都是威廉·莎士比亚。——原注
(9) 巴克利是自由思想者、宿命论者,拥护奴隶制。——原注
(10) 当然,还留下某些物品的“材料”问题。——原注
(11) Sir Thomas Brown(1605—1682),英国医师、学者、作家,《瓮葬》是1658年出版的《居鲁士花园》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