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情:跟着节气寻人间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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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寻梅

《踏雪寻梅》是我儿时很喜欢的一首刘雪庵作词的歌曲:

雪霁天晴朗,

蜡梅处处香,

骑驴灞桥过,

铃儿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响叮当。

好花采得瓶供养,

伴我书声琴韵,

共度好时光。

在我童年时代,这样简短的几句歌词,竟也给了我最早的中国古典美学启蒙。踏雪寻梅,多么俏皮,多么雅致的生活。同样是雪天里响彻山野的叮当铃声,在西方,就是圣诞歌曲《铃儿响叮当》这般明晃晃的欢快了,而中国古典文化里多了一分安静,一分意境,一分含蓄的小欢喜,一份让你去“寻”的理由。这便是中西方美学的差异吧。

梅与雪,是好朋友。宋代卢梅坡的《雪梅》诗有言:“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薄暮(一作“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古人赏梅,最高境界在于和着雪和诗,在于“探”,在于“寻”。那么,这就可得老天赐脸儿,才有幸得见,要在梅花感知暖意盛放后,赐一场恰如其分的雪——不能太厚重也不能太轻薄,厚重会压落花瓣,轻薄则留不住,唯有不厚不薄,如晶莹的粉霜一样轻轻压在梅花上才好。

回想近三四年,我得以在江南踏雪寻梅,也不过一二回。

丁酉年江南的初雪,是在2018年1月20日大寒这天。我正在花市买蜡梅,忽见一粒小小白点子正沾在我的衣襟上,仔细端详好久,没错,花瓣,六出,是下雪了呀。随后朋友圈一片雀跃:下雪了,下雪了。第二天,大雪纷飞下了一整天,入夜,我戴上风雪帽,裹上厚棉服,穿上雪地靴,喀嚓喀嚓踩着厚厚积雪走进风雪里踏雪寻梅——小区百来米外的几株蜡梅,远远看着,在灯火下开成了一片缃黄色的云霞。站在花前,在灯光下被雪片与花香幸福地包裹着,那蜡梅头上盖着一层积雪,格外清泠精神,香气也陡然更幽清了。

戊戌年江南的初雪,刚刚好下在2018年12月7日大雪节气当天。雪越下越大,有点收不住的感觉,我按捺不住,两天跑遍苏杭。在苏州艺圃庭院里看雪花簌簌落下;在杭州看到的雪西湖,则正是张岱笔下描绘的:“湖中人鸟声俱绝……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穿着夹棉长衫在风雪里走了一遭,后知后觉才想到,那次大雪竟没能偶遇一株梅花,顿觉少点染了一分精气神似的,不免平添几分遗憾。

己亥年一整年,江南没有下能攒得住可供观赏的大雪。

庚子年江南的初雪,下在2020年12月7日大雪节气当天。雪在城市里落地即融,山里的友人们却饱饱地看了一场如宋画一般绝尘寂静的山中雪景图。想去山中看雪,最终只是端着咖啡在朋友圈赏雪。过了些日子,又一场大雪纷纷然洒落江南大地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披上大衣,踏上雪地靴,坐上动车,直奔山中去。

○踏雪寻梅

前日的雪已住,天朗气清,站在南京栖霞山栖霞寺前,眼望着阳光所及之处,冰雪早已消融,阳光照不到的屋檐上、墙根前,冰雪犹残留一垛两垛。方丈室前角落一树蜡梅开得正好——无雪,少了几分精神抖擞的颜色。

吃罢一碗素斋面,我信步向栖霞山上攀登去。穿林打叶,健步徐行,果不其然,走到将至半山腰,便已置身于林的海、雪的原中央了。山路雪地上的足印渐渐减少,直至逐渐消失,在这片被雪覆盖的莽苍山林中,只听得到自己嚓嚓嚓踏雪的脚步声,如入无人之境,寂静极了,清净极了。

待到攀上卧云亭,转而翻过山脊,走上一处朱红栏杆木栈道,又见一处绝妙佳境——栈道旁满树的雪挂如漫山的梨花,风吹过,有“梨花瓣”簌簌而下,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好一个粉妆玉裹的世界!唯一遗憾的是,那“梨花”是不香的,少了几分生气。

山路边,随处可见雪挂在竹叶上、松针上的风姿。雪松、雪竹,岁寒三友唯少了蜡梅的风姿。可这万木萧索的雪国山间,哪里去找蜡梅的踪迹呢?

穿过枫岭,走到小营盘,顺着石阶古道一路向下,峰回路转,忽然在一处被大雪覆盖的山林溪水旁的悬崖路边上,嗅到明明暗暗若有似无的蜡梅花香。我信步顺着花香觅去,穿过一片猗猗翠竹,眼前出现一座名曰“试茶亭”的凉亭,而凉亭外的琉璃世界里,端端整整站着一株蜡梅、一株山茶——顿感雀喜,不但有蜡梅,还携着它的岁寒花友并排等着你来呢!

围着蜡梅与山茶我目不转睛地看,那雪中傲立的蜡梅,花瓣色如蜜蜡,油黄剔透,雪块压在蜡梅花瓣上,更显清丽,沁人心脾的香气一层层压过来。有的雪化得早,未来得及流淌,又被冷空气凝固,像是挂在蜡梅树上的琉璃,好一个蜡梅香气笼罩的琉璃世界!

南宋曾慥论“花十友”,把蜡梅比作“奇友”,姚伯声把蜡梅比作“寒客”。如今在栖霞山大雪中的邂逅,真的如遇见山中隐逸的“奇友”与“寒客”一般。雪中绽放的花朵,有种格外坚韧的生命力。这对于生在冬季下雪天的我,别有触动——越是生在严寒雪日,越是要顽强生存,绽放生命,有一分与寒冷冰雪共舞的清奇与洒脱。

○雪中蜡梅

我围着那蜡梅树和山茶花转了好几圈,又在亭子里小坐了好一会儿,细细感受被蜡梅花香熏染过的略冷感的清新空气。一次旅行中总有一个地方的情境最能触动心扉,对我来说,便是雪后的栖霞山中,邂逅了这一树蜡梅的试茶亭了。只遗憾此次旅行竟没有带上茶器,不然在试茶亭蜡梅香气中用小炭炉烧滚一壶热茶,与蜡梅相对,清饮一杯,于这样寒冷的雪日是多么快意的事。

亭子后的山泉背后,苍黛斑驳的山崖石壁上,镌刻着六个隶体大字“试茶亭白乳泉”,古朴拙劲。忽然意识到,此处典故不同寻常。试茶亭——试茶人是谁?试的,又是什么茶?我查阅资料,格外惊喜,试茶人不是别人,正是茶历史中大名鼎鼎的茶圣陆羽。唐代宗大历年间,品遍各地名泉名茶的陆羽,专程到栖霞山啜茶品泉。唐代诗人皇甫冉还留下一首名为《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的诗。原来,那时栖霞山盛产野参、当归、首乌、茯苓、甘草等中草药,有滋养摄生功效,故名“摄山”,而摄山产的茶,据记载,是由印度高僧引入的,味浓耐泡,先苦后甜,后人戏称为“苦茶”。令陆羽饶有兴味的不仅仅是摄山茶,那山泉水也是烹茶的好原料。神隐栖霞山的日子里,陆羽白天上山采茶,夜晚与高僧品茗,有时采茶至夜晚,就干脆寄住在山里的农家。后在栖霞寺,陆羽完成了《茶经》的部分初稿。此后,山里的僧人便在陆羽试茶处造了一座笠亭以示纪念,名为试茶亭,并刻下了摩崖石壁。咸丰年间试茶亭几经兴废后再度被毁,不复存在。所幸,饱经风雨的摩崖石刻仍完好地保留下来。而今日我所见的红柱四角试茶亭已是后人复建的了。

青山犹在,崖壁仍存,只那白乳泉、摄山茶的滋味恐怕再难以复见。只有崖壁外的蜡梅与山茶兀自在雪日吐芳露艳,竟也令这留下茶圣足迹与清魂的妙地不寂寞。

那么此次误打误撞的踏雪寻梅行迹,竟然像是应了陆羽的仙灵感召,不但探到了雪中蜡梅,也探到了心慕手追的唐代幽士。

想想看,这似乎也是三四年间,最圆满的一次踏雪寻梅经历了。

[蜡梅窨茶]

冬日蜡梅盛放,香气怡人。此时可以蜡梅窨茶,将蜡梅花香留存在茶叶中,与茶香融合。蜡梅不拘品种,选含苞欲放的花苞为好;茶,也可随自己喜好,乌龙、普洱、白茶、红茶皆妙。

取一只罐子,一层茶一层花铺满整只罐子,存放几日,再把蜡梅挑出来,将茶叶放在炭炉上稍稍焙干,以小罐子储存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