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81年,当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提名桑德拉·戴·奥康纳为美国最高法院第一位女性大法官时,这则公报当即上了全美各家电视台的新闻头条,美国和海外多家主流报纸也在头版刊载。《时代》周刊封面更是直白表达:公正——终于等到(JUSTICE——AT LAST)。
奥康纳的提名确认听证会在当年9月迅速成为重磅传媒事件,申请旁听证的记者人数远远超过1973年参议院“水门事件”委员会听证会的人数。国家借助有线电视网这一新媒介第一次全程直播大法官提名确认听证会的实况。成千上万的观众通过电视一睹这位有着淡褐色眼睛、举止娴静、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女性的风采,并聆听她的声音。她微笑时露出宽大的齿缝,讲话时挥舞着异常宽大的手掌,整整三天在听证会上应对那些中年男性参议员的提问。这些男人举棋不定,不确定要继续质询,还是为她敞开大门。最终,参议员们一致投票通过,确认了大法官提名。1
在马德琳·奥尔布赖特就任美国国务卿之前的近16年,露丝·巴德·金斯伯格进入奥康纳任职的美国最高法院前的12年,萨莉·赖德实现太空飞行的前两年,桑德拉·奥康纳已经进入众所周知的“极少数人享有投票权的决策圈”。之前,还没有一位女性能坐在桃花芯木长桌旁的那九把椅子上,那里是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按照联邦法律审理案件的地方。直到20世纪80年代,女性开始突破职业限制,以及学术、军事领域中的性别障碍,但是还没有一位女性像奥康纳那样声名显赫,并获得如此重要的公共权力地位。法律领域尤甚,一直由男性主导,奥康纳1952年从斯坦福大学法学院毕业时,没有一家律师事务所会聘任女性律师,即使是像奥康纳这样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毕业生也是如此。
奥康纳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颠覆者,她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她将雄心与克制相结合的能力。正如罗纳德·里根总统在提名她为最高法院大法官时所言:她是“一个四季之人”[1]。奥康纳将自己视为一座从一个女性受到呵护和唯命是从的时代通向一个真正男女平等的时代的桥梁。同时,她也意识到女性要想取得成功,需要加倍努力;男性可能受到威胁,或者至少对新秩序不那么确定,以及为此而烦恼是没有用的。奥康纳明白她正在被人密切关注着,她喜欢对她的律师助理说:“要做就要做到第一,当然你自己肯定也不想做最后一名。”
1981年秋,在最高法院,奥康纳的办公室中存放着用卡车拉来的上万封信件。这些信件多数是来自支持者的,也有些不是,少数愤怒的男人甚至寄来自己的裸照以示不满。奥康纳对这种粗鄙的抗议女性出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行为感到惊讶,但是她懂得如何忽视侮辱、抵制和暗讽,并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依照惯例,最高法院于每年10月的第一个周一开庭,奥康纳就坐在桃花芯木长桌的尽头,座位位于律师辩论席的上方。当第一个案件呈堂时,其他大法官立即向站在10英尺[2]开外的讲台上的律师发问。30分钟里,围绕一桩错综复杂的石油租赁案,法律问题不断被抛出,与大法官们的询问交替出现,奥康纳则一直在静静地聆听。“我能提我的第一个问题吗?”奥康纳突然发声。“我知道记者们正在等待,所有人都准备听我的询问。”她在那天晚些时候写道,在日记里,她还原了当天开庭的场景。坐在她的高背椅上,奥康纳开始询问,但律师几乎同时给予回应。据奥康纳记述:“律师大着嗓门,声音刺耳,想要把话一股脑儿地说完。我感到无比压抑。”
奥康纳并没有意识到路有这么漫长。简言之,她坚韧。她情绪化,让她笑很容易,她觉得私下里哭没什么羞耻的,尽管她也没有因尴尬或些许的怠慢而哭泣。她拒绝忧思,而是勇往直前,她知道自己比一起工作的大多数男性(有时是全部)都聪明,但是她从来都没想过显摆自己。
“法庭很大,很庄严,一开始我迷失了方向,”奥康纳在1981年9月28日的日记中写道,“还挺难适应‘大法官’这个称谓的。”有几位大法官似乎“真心为我的加入而开心”,奥康纳继续写道。其他几位大法官则显得更谨慎些,不仅是对她这样,甚至他们之间也是如此。那一周,在大法官正式餐厅定期举行的午餐会上,仅有四位同事出席:首席大法官伯格、大法官史蒂文斯、布伦南和布莱克门。“餐厅好‘冷’啊。”奥康纳写道。
奥康纳很快就开始“暖场”。当她惊讶地发现大法官之间很少交谈,而更愿意用备忘录沟通后,奥康纳创设了她的惯例——劝说同事们出席每周例行午餐会。为此,她有时甚至就坐在大法官们的办公室里,直到他们同意一起用餐。奥康纳一直认同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人们在轻松的环境中交流更有可能找到共同点。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在亚利桑那州,作为州参议院第一位女性多数党领袖,奥康纳时常将来自两党的同僚聚集在一起,让大家围坐在她家的游泳池旁,为他们端上墨西哥食物(还有“啤酒,无限量的啤酒”,她回忆道)。她需要了解他们,洞悉他们的想法;她需要他们投票支持她的议案。
作为美国最高法院新晋大法官,奥康纳要向同事们展示自己已融入这个圈子。10月下旬,开庭期的第三周,大法官刘易斯·鲍威尔给他的孩子们写信说:“奥康纳正在开启令人印象深刻的航程,显然,她在智识方面完全胜任最高法院的工作。”慢慢地,尽管有些迟疑,其他大法官开始接纳她。次年1月,奥康纳出席总统向国会做国情咨文报告的会议,电视台向全国电视观众进行实况转播。奥康纳和其他大法官坐在众议院大厅第一排。为避免显示党派倾向,大法官们并没有像其他听众那样起立鼓掌。当时罗纳德·里根总统在讲台上赞扬自己对最高法院第一位女性大法官的任命,桑德拉在日记中写道:“总统讲话时很自豪,微笑着看向我。我想给他一个拥抱,但还是保持了镇静。我身后的一位参议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可以鼓掌啊!’我的同事们也鼓起掌来!”
3月,是烤架俱乐部举办一年一度的晚宴的日子,这是一个由华盛顿顶级记者、政治家、政策决策者参加的社交活动。欢宴的人们唱起了有关奥康纳的歌曲:“我是一名女孩,是男孩堆中的一员。”答读者问专栏作家安·兰德斯告诉这位新任大法官应缩短她的裙子或加长她的长袍,并且问她是否还穿着亚利桑那州上诉法院的长袍。“‘的确是。’我乐呵呵地回答,”奥康纳在日记中写道,“当我解释我舍不得扔掉旧衣服时,她有点儿惊讶。”20世纪90年代中期,奥康纳与一位法律助理聊天时谈到,当露丝·巴德·金斯伯格在1993年加入最高法院时,她很高兴最高法院又多了一位女性大法官,从此她参加晚间活动时便不再有媒体评论她的着装。对此,她只是顺带一提,而在其他时候,她也许会更强烈地抱怨有关双重标准的问题,即关于女性如何被轻视、关于媒体从来不关注男性的着装问题。
但那不是奥康纳的行事风格,她会从自认为没有必要的争吵中跳脱,又从不回避大是大非的问题。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揶揄、什么时候该奉承、什么时候该狠狠地回击恶人。她要为年轻的法律助理树立榜样,让他们知道如何把握自己、如何帮助他人。这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是法学院的尖子生,被挑选到大法官办公室工作一年。奥康纳要确保她的助理中有一半是女性,她希望她们成为法官、顶级律师或教授,而她们也没有辜负她。2
在奥康纳任职期间,她是最高法院最有权势的大法官。从1981年10月到2006年1月,在最高法院工作的24年多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在许多重大的社会问题上(包括堕胎、平权法案及宗教自由等)左右着投票倾向,以至于媒体称最高法院为“奥康纳法院”。奥康纳是全球法律规则大使,对盯着她打破玻璃天花板的年轻一代女性来说,奥康纳作为榜样激励着她们,让她们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在演讲中,奥康纳总喜欢朗读一首古老的诗歌,诗中描写了一个在朝圣路上成功穿越大峡谷的人,他后来又为在峡谷上建造桥梁而返回:
“长者,”近旁的一位朝圣同伴说道,
“您在这里建桥是白费力气,
您的行程将在日落时结束,
您永远不会再走这条路。
您已经跨过那深不见底的宽阔峡谷,
为什么还要在日暮时建桥?”
长者回答:建桥是为了让其他人可以跨过峡谷。其实,这也是奥康纳的答案。在追求女性权利的过程中,奥康纳从来就不是专制者,对于其他目标也是如此。部分原因是她一直是实践派,深知自己能做更多有益之事,可以借助自身的行动,通过一个又一个的案例为更多人的进阶打下基础。奥康纳明白大法官并不总是有最终话语权,他们应该更经常地制定灵活的标准,而不是订立一成不变的规则。她认为,国家权力下的立法、行政和司法三个分支是宏观层面上公民与之对话的必要伙伴。奥康纳坚定履行自己的公民义务,她珍视政府体制下的法律规则,毕生致力于支持并维护它。
奥康纳自信而谦逊,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她能有效地把控法庭,皆因她是个温和的人,坚信和解互让的作用。此外,她喜欢权力,并且懂得如何使用它。在2016年的一个颁奖典礼上,我看见她在能容纳150人的会场上悉心工作,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倾倒。没有人知道,此时她已经被诊断患有痴呆,也许就是阿尔茨海默病。那时,她与往常一样,与人拥抱,兴高采烈,热情洋溢。
“从不抱怨,从不解释。”这也许就是奥康纳的座右铭。她不是一个频频回首往事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从未离开过雷兹彼(Lazy B)牧场,因为那里是她出发的地方。虽然她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城市,但她保持着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习惯。她常说“拿不准的时候,就出去走走”,她会停下来,在雨中打高尔夫球或在暴风雪中滑雪。每年,奥康纳都会强迫手下超负荷工作的助理们与她一同走到美国国家广场,欣赏杰斐逊纪念堂附近盛开的樱花。她明白,在那一刻,他们被大自然精心创造的美丽包围,沉浸在令人敬畏的壮丽环境中。然后,再度投入工作。
少女桑德拉眼中的美国西南部开阔地带的景象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当老年奥康纳与朋友一起开车穿越房屋密集的弗吉尼亚乡村时,她说:“我不喜欢这样。”奥康纳喜欢被公路两旁的高大树木包围的感觉。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思慕牧场的景色,那儿是她成长的地方。3她想象着广袤的天空,回忆起雷兹彼牧场里那些她竭尽全力才领悟到的真理,那里广阔无垠的高地沙漠冷漠无情,她必须即刻学会无私和自力更生。
[1]“一个四季之人”(a person for all seasons)的说法来源于一部美国电影,在此意为“奥康纳就像影片中的主角莫尔一样,是能辅佐国家的忠良之士,能在人生的四季更迭中坚守自己做人的原则,至死不渝”。——译者注
[2]1英尺≈0.3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