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代尔堡[1]
“请问这是79号码头吗？”
保安从他的小玻璃缸里出来，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这家伙是个黑人，肌肉发达，可谓是现实版的绿巨人，只不过颜色不及，肚子更甚，他居然还戴着一副苍蝇镜！不过，虽然打扮成警察模样，他看上去仍旧乡气十足，完全没点纽约警察的风采。
“79号码头？”
“嗯嗯。”
“你确定？”
就这句“确定”其实就应该让我有所警觉；这时候，我就应该悬崖勒马，赶紧从劳德代尔堡逃走，坐大巴回到迈阿密，然后赶第一班特价飞机逃回法国。“一张迈阿密到维勒塔纳斯[2]的票！没有？好吧，那就飞戴高乐机场！”可惜，破解话中的言外之意，向来是我的短处。我就跟宰牲节上守在浴缸前待宰的羔羊一般乖巧温顺，昂昂自若，等着他的回答。
“那码头离这四英里。巴士车站就在马路对面，挨着711便利店。”他的大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车站。那一长串英语，我根本听不懂，不过，听到“巴士”这个词就够了。
“谢了！”
“好运，兄弟！”
车站就在711旁边。所谓711，其实就是法国常见的杂货店，只不过这儿负责结账的不是阿拉伯人，而是一个墨西哥裔的美国人。
店里的商品一应俱全，酒、香烟、避孕套、色情杂志……但你要是想吃新鲜果蔬，就来错地方了。
巴士站已经有十几个人在候车了。
你知道美国电影《十二金刚》吗？眼前就有十二位，只不过不是“金刚”，只是一群没饭吃的穷酸鬼。这群人里，有菲律宾人、满脸胡子拉碴的南美人、没胡子的南美人和戒指满手的巴基斯坦人。
大家都盯着我看。
“大伙儿！”我主动打了句招呼。啪的，个个低头盯住鞋，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看来他们原本不知道谁说了算，现在心里有数了。
车子一直没来，他们去711倒是去得勤。所有人来来往往，跑来跑去！吱！吱！吱！贴了隔热膜的自动玻璃门开了又开！吱！吱！吱！他们又空手出来了。
为着里面的冷气，个个着了迷。这些二傻子去小破店里，心心念念的也就是这凉风了。他们怕不是国家穷，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大巴到了。我认识它！这车就跟《尖峰时刻》里的一模一样！
司机倒跟《黑客帝国》里的那个家伙截然不同；他也是个黑人，但跟码头的那个保安也不是一个类型。
他绑着脏辫，戴着墨镜，双眼通红，用眼角余光看人；嘴里的口香糖早就嚼得干巴巴的准备要吐掉，这人一看就是个瘾君子！
“这车……是去79号码头的吗？”我开口问。
“没错，正确的地方正确的车。”
我坐到最后一排，这样车里一举一动都逃脱不了我的眼睛。一帮穷鬼坐下了，个个灰头土脸，随身带着用绳和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小包，这场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台风肆虐后的孟加拉国难民，让人心生怜悯。
车子启动了，出了栅栏门，在这座卫星城里穿行：仓库、餐车、洗衣车、叉车、食物配送车、清洗车、警车、消防车……仿佛是游戏里的模拟城市放大搬到了太阳底下。
路口经过一个又一个，场景却始终如一：棕榈树、卡车、脸，毫无二致，恍惚间还以为这司机在原地兜圈子。但其实，车子一直在走，不断往前去，直奔地平线。有点怪。
海呢？那一大片该死的蓝水呢？但我闻到了它的气息。一股咸涩味直往我的鼻孔里钻，虽然眼前还是没有出现一丁点蓝。
车子开进一个停车场，那里停了几百辆大巴，车子在里面穿来穿去，最后停在了一个巨大的蓝色仓库前，看着像加大号宜家。
“79号码头到了！”司机喊了一句。
蓝在那！就在仓库后面！这蓝虽然不及阿尔及利亚的海，但也算是差强人意了；它如此动人，以至于我的眼眶甚至泛起了泪。要不是这二十层的破房子挡在前面煞了风景，哪还有比在这看海更惬意的事。
那栋楼，原来是一艘船。整个一庞然大物，长得让人想起向远处延伸开去的郊区廉租房，但它美多了……这便是我第一次看见它。
我跟司机确认码头，他只说了句：“祝你好运，哥们！”
我从大巴上下来，双眼成了一只贪得无厌的怪物，死死盯住邮轮，半秒都不愿意挪开；而看得越久，越觉得自己全身发软。这船在一点点蚕食我体内的能量，我如同靠近氪石的超人，四肢无力。你懂这种感觉吗？
这船硕大无比，不计其数的小人簇拥在它周围，就像杰克·布莱克（Jack Black）主演的《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一般。
码头上，工人们忙着装货卸货，卡车来往运送食品，叉车尖叫着四处溜达，所有人都操着英语或西语在对讲机里大喊大叫。
这艘船，它就是一个神。所有人都在服侍它。不想惹祸上身，就得把它服侍舒坦了。
它的大名：“海洋之王”。单单这名字就让人肃然起敬，即便你看不懂英语。想想要是之前他们把它命名为“海洋公主”，那这阳刚之气可就大打折扣了，况且这名字也失了些庄重的意味。造船的人原本就是按照轮船体积大小来给它们命名的，这跟军队里的做法有些类似。能容纳四千名以上的乘客，那就是“王”；少于四千多于两千五，那就是“女王”；两千五都没有的话，那只能是“公主”了。懂了吧！
其实生活里不也这样，东西一重，就得给它带个把。千真万确，我可没胡说八道！
突如其来的喇叭声吓了我一跳。
“混蛋，你他妈的站在路中间干嘛！”
伴着声声夺命笛，一台橙色叉车急闪着灯从我身边绕过去。
跟我一起来的那帮穷酸鬼早就消失在了一扇小门前，那门上写着“奇妙巡游服务处”。
想着梅西罚点球前都会深吸一口气，我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跨过了那道门。
[1] Fort Lauderdale，一座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布劳沃德县的城市。因为有着绵密的运河系统，有着“美国威尼斯”的昵称。
[2] 维勒塔纳斯是法国巴黎大区塞纳-圣但尼省的一个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