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潜
帕尔默被放下竖井。绳索挂在他的腋窝上。他一次一次地突然停下，然后又向下掉落。这让他能感觉到上面的人在用戴着手套的手操纵绳子。潜沙灯照亮了光滑的竖井壁，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左右旋转。同样被吊索挂住的哈普在他下面几米的地方微微摆动着。
“这个该死的地方真是太安静了。”哈普说。
帕尔默没有打破这种寂静的冲动。他伸出手，摸了摸这条非自然形成的竖井墙壁，他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凝聚成岩石质地的硬碴[1]——这是潜沙装置的固定效果。这个竖井早就被建起来了。一阵寒意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记得耶格利说过，这个工程耗费了两百套潜沙装置。“他们创造了这个。”他低声说。
他和哈普一点点下坠，同时不断地旋转。
“他们利用共鸣效果把这些沙子固定在一起。又把上面的沙子松解开，把它们抽走。”帕尔默还记得他们一路走下大坑时，那种柔软而泥泞的感觉。
“就要到底了。”哈普宣布，“我能看到下面的沙子了。”
帕尔默想象着发电机关闭了，或者有人切断了维持这道竖井的电源，竖井在一瞬间向内坍塌。想到泥土的压力，帕尔默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差一点就开启了潜沙服，好以防万一。
“我到了。”哈普说，“小心你的脚蹼。”
帕尔默感觉到哈普握住他的脚踝，引导他下降的方向，以免被他一脚踩到头上。竖井底部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有些狭窄。他们松开胸前的绳结，按照布罗克的叮嘱拽了两下绳子。“我在前面。”哈普主动说道。他拽起胸前的气嘴，查看了一下连接管线，然后伸手到肩膀后面转动空气阀，确认一切锁紧之后，他将气嘴咬在了嘴里。
帕尔默也在忙着做同样的事情，用牙齿咬紧气嘴，然后点点头。一种奇异的平静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从气瓶中深深吸进第一口气。很快，他就会没入黄沙。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安宁，忘记疯狂的周遭。那里只有他和深不见底的、清冷的沙子，还有他的机会。无论有多么疯狂，他真的有可能在脚蹼的推动下发现丹瓦。
哈普拍一下胸前的大按钮，启动了潜沙服的能源。他们是如此靠近，帕尔默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振动。他们都把归航信标放在沙子上，打开。帕尔默伸手到胸前，启动了自己的潜沙服，然后用皮革盖子将按钮遮好，这样在穿越沙漠的过程中，他就不会不小心把潜沙服关掉，让自己被困住。
哈普将面罩屏幕拽到眼睛前，微微一笑，最后挥了一下手。他脚边的沙子松开来，仿佛一下子把他吸了进去——哈普消失了。
帕尔默关掉潜沙灯以节约能量，然后拽下面罩，打开屏幕。整个世界先是变得一片黑暗，又凝结成一个形状不断变化的紫色斑点。空气和沙子搅在一起，让人什么都看不清。面罩头带紧贴在额角，帕尔默开始想象自己要让沙子做什么，沙子便服从了指令。他的潜沙服向外振动，发出的亚声速机械波让分子和原子随之震颤，沙子开始移动，就像水一样在他周围流淌，帕尔默随之向下滑落。
完全被沙子包裹之后，帕尔默的心中立刻生出一阵兴奋，就像翱翔在天空的沙丘鹰一样，那种失重和自由的感觉，那种可以随心所欲朝任何方向滑翔的力量。他依照姐姐多年前教他的那样，引导自己的思想，让下面的沙子松开，上面的沙子变硬，确保胸部周围总是存在一个宽松的空间，这样他才能呼吸。转移周围沙子的重量，顶住上方的压力。他必须平稳缓和地从气嘴中啜吸，以免氧气过度消耗。
摇曳的紫色斑点被一片彩虹般的色泽所取代，远离他的东西呈现冷暗的紫色和蓝色，坚硬或者靠近他的东西呈现明亮的橙色和红色。帕尔默抬头看了一眼，竖井方向发出明亮的黄色光芒。只有被潜沙装置硬化的沙子才会发出这样的光亮。它实在是太亮了，甚至应答器的白色脉冲都很难被看清，不过可以确定，至少有一个信标是完全正常的。他又低下头，找到哈普。现在哈普是一团边缘呈绿色的橙色光芒。他的新面罩功能非常棒，比上一副面罩隔绝沙子的效果要好很多，信号失真的情况更是有了巨大的改善。他能清楚地辨认出哈普的胳膊和腿，而以前他只能看到一个斑点。他跟着朋友一直下潜，同时在喉咙中说话，让哈普知道自己能看到他。
我能听到你，哈普回应。声音来自于帕尔默的耳朵后面和下方，是他的下颌骨振动的结果。他们两个笔直向下，让沙子在自己的周围流动。越深入地下，潜沙服承受的压力就越强，沙子的流动的力量更大，他们的呼吸也变得更加困难。帕尔默想象自己会快速下潜，然后就上去，这样的想法能够让他平静下来。毕竟，他们不需要在下面收集任何东西，只需要像那些喜欢吹牛的潜沙员一样，尽全力快速潜到尽可能深的地方，看一眼，然后就浮上去。他姐姐警告过他不要这样潜沙。但这次不是为了虚荣心，而是为了钱。这是他的工作，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有没有发现什么？哈普问。
还没有。帕尔默看着面罩上的深度计。深度计上的数字是他们和信标应答器的距离。五十米。一百米。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移动沙子也需要越来越多的注意力。他们越往下走，身体上方凝固的沙柱也会越发密集和沉重。许多潜沙员到这里都会开始惊慌失措，感觉自己进了“棺材”，或者被沙子固定住了。他的姐姐曾经两次把他从这种“棺材”里拉出去。那时姐姐是在用自己的旧装备训练他。当沙漠用它巨大的双臂环抱住你的胸膛，决定让你不再呼吸，你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就像一粒沙子，被无数其他沙粒碾碎。
在穿过一百五十米的时候，帕尔默保持着神志的清明。他到了两百米。这差不多是他最喜欢的深度。他冷静下来，不去理会那一点从面罩进到耳朵里的沙子，不去在意嘴角处塞满嘴唇和气嘴之间空隙的沙子，不去感觉牙齿间沙子嘎吱作响的声音，只专注于沙流。他的潜沙服电池很足，在前几次潜沙的时候，他已经把电池组的数量加倍了。他的装备和意识都很好。他能将一口气屏住数分钟，并感觉到那种宁静，那种完完全全的和平。凉凉的沙子覆盖住他的头皮和脖子，世界越漂越远。
两百五十米。帕尔默突然感到骄傲。他真的很想告诉维丝……
该死，该死，该死。
一连串的声音振动着他的牙床——哈普一定是在喉咙里大喊。帕尔默低头去看自己的朋友。很快他也看见了——一块明亮的光斑，一个非常坚硬，非常巨大的东西。
地面在哪里？帕尔默问。
一点该死的迹象都没有。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个立方体。也许是一幢房子？被流沙埋住了？
流沙到不了这么深。该死，根本找不到它的底在哪里。
现在帕尔默也能够看得很清楚。随着他们靠近，这个方形的东西从明亮的红色变为橙色。他能看到这座建筑坚硬的边缘不断向下延伸，变成绿色和蓝色。这是某种方形的柱子，被埋在沙子里，垂直矗立，又大又深。
开始呼吸困难了，哈普说。
帕尔默也感觉到了。他觉得他们是因为看到这个怪异的东西而变得呼吸急促，但他也确实感觉到了沙子密度在增大，让沙子流动起来变得越来越难。他还能向下沉，但继续向下会为上浮增添变数。现在他已经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上方所有那些沙子的压力了。
我们回去？帕尔默问道。他的面罩显示现在深度是两百五十米。要真正接近那座建筑还必须再下潜五十米，如果算上强盗们挖开的那两百米，他们在理论上已经下潜到四百五十米了。该死。他做梦也没有想过能潜到这么深。只有两百五十米是他做到的——帕尔默这样提醒自己。但他的姐姐说过，他还没有做好能潜到这个深度的准备。那时他还和姐姐争辩过，但现在他相信了。真该死，姐姐有说错过任何事吗？
我们去看看那是什么，哈普说，然后就回去。
地面一定有一英里[2]深。根本连影子都看不到。
我看到了些东西，不只是这个。
帕尔默只希望自己能有哈普的面罩。他自己的面罩正紧紧压在他的脸上，推挤着他的前额和颧骨，仿佛要把他的头骨挤穿。他活动了一下下巴，想要减轻一些痛感，然后再次用力下潜。现在他也看到了。明亮的蓝色，是更多的方形柱子，在旁边更深一点的地方，只有一片紫色的轮廓。下面是地面吗？也许只需要再向下三百米？
我要去取一下样。哈普说道。他的声音很大。这里的沙子非常密集。面罩带子将话语从喉咙传送到下颌骨时要比以往更加响亮。帕尔默想起姐姐维丝告诉过自己这件事。他还在努力回忆自己听到过的关于沙子深处的一切知识。他现在需要非常用力才能吸到一口气，感觉就好像他的气瓶已经空了。不过气瓶指示灯仍然是绿色的。妨碍他呼吸的只是胸部的压力，但这种压力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的肋骨要断了。他以前见到过潜沙员被绷带紧紧缠住全身，见过他们的鼻子和耳朵都在淌血。他集中精神，命令沙子流动。他跟在哈普后面，但他只有离开这里的冲动，想要转过身，去找到他的信标，想用尽力量把沙子向上推，让那堆钱币去死吧。
哈普已经到达了那幢建筑。它的墙壁看上去非常光滑。一幢真正的大楼。帕尔默现在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一座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他甚至能看到屋顶上的一些小细节。那里的一些地方是如此坚硬和明亮，一定是坚固的金属。大量金属，应该是机器和各种小物件，看起来有些像管道，仿佛这幢建筑要用它们来呼吸。这不是人类建造的，至少不是帕尔默认识的人类。这就是传说中的丹瓦。远古的丹瓦。地下一英里的都市，被一群散发着恶臭的海盗发现，帕尔默想，不，是被他发现的。
[1]硬碴，专指被潜沙服固定住的沙子。
[2]1英里约为1.6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