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认得与认领
人到一定时候必须认得诗,因为,诗有志于开辟的始终是一个勇敢的、不服气的、特异的新世界,承载着人类的玫瑰与星辰,大海与天空,圣洁与骄傲,自信与审思,悲伤与幻想。不认得诗,意味着你的生命中尚缺少真正发现的勇气,又一次证实了灵魂的不完整性。歌德在席勒逝世之后写的悼语是:“在他们的后面虚浮一片/只看见拘束世人的凡俗。”伟大诗人的离世使得另外一位伟大的诗人感到深深的忧虑,他担心此后人世会被虚浮和凡俗困扰。
人类可以忽略在吃穿行等物质层面上的匮乏,却不能缺失对诗意享受和诗意的向往,如果甘愿陷于精神上的盲目、麻木和昏聩而不自知,如果自觉摒弃天性中的想象力和独立思考习惯,掩盖掉自己对生命的炽热之爱,不能闻花香而欣欣然,不能让自己目光清澈,视野阔达,与诗性相遇,那迟早会导致灵魂层面的落后。
总之,作为万物灵长的我们,如果放弃领略和体会生活中处处存在着的微妙的呼吸、温柔的照拂、偶然的闪失之类,许多美好便会离你远去,而认得诗,进而认领到处存在着的诗意,便是人生中的美好之一。
诗天然具有唤醒的功能,是生活赋予的,是灵性的力量所在,即使枯坐书斋研读,也会接受到诗句中独特气息、神韵和为诗之道的熏陶启发。而当我试图在乡野,在城市水泥森林里,在拥堵途中,在与人的交谈交往中,在对万物的观察中,去接近诗性,主动去捕捉可言说与不可言的一切的时候,我便会获得一种享受之美。
我终于意识到,诗所需要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毕竟是要在热气蒸腾的现实中萃取的,只有张开眼睛,竖起耳朵,运转大脑,克服自己,才能很好地感知生活中的诗意;主动穿越变化、纷繁,领悟脆弱、坚硬或固执,时时意识到与人们一起参与的劳作才是真正的劳作,与人们共同思考、欢欣和苦恼,才能安抚浮躁,从而找到承载诗的语言、意象和情感。
因此我赞同智利诗人聂鲁达所说的:“诗人并非命中注定地要比从事其他工作或职业的人高明。我常说最好的诗人就是每天为我们提供面包的人:离我们最近的面包师,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上帝。他要完成既高尚又平凡的工作,作为公共义务,他每天都要和面、装炉、烘烤、送货。”他说得没错,只有沿着这条普通人不可回避的道路,我们才能使诗歌重返广阔天地,这是人们为诗开辟的天地,也是我们在当今时代为自己精神王国开辟的天地。
我意识到自己的劳作与无数人的生活具有同样的价值,于是心生一种渴望,有意去衡量诗,寻找伟大经典诗意之所在,以及诗对自己的启发。我时时提醒自己,被无数的人们记住的诗,含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伤痛,蕴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无奈,也具有“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般的喜悦。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在1932年写过一首《祖国》,最后一节是:“你啊,我纵然断去这只手/哪怕一双,定要用唇做手/写上断头台:我风风雨雨之地——/是我的骄傲。我的祖国!”她曾经在自传中说:“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写这首诗的时候她恰流亡在国外,因此茨维塔耶娃不是简单地写别人所写过的那种对祖国的泛泛之爱。我们既然与无尽的人世相遇,受复杂生活激荡,就要以自己的方式,将其未被别人发现的细微和隐秘之处挖掘出来,这难道不是对诗最好的认领与尊重吗?
诗有需要我们包容的怪癖,她始终是创造的结果,往往在孤僻、静谧或充满离愁别绪,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才有幸觅得好诗。诗的敌人说到底是诗人自己,是感觉迟钝,判断力下降,是目光被媒介、网络与大众社交工具所遮蔽,或对既往庸常和惯性的不自知,随大流,赶风潮,走捷径,将自己等同于水龙头,准备随时随地“拧”出诗来。里尔克曾经提醒诗人,要敢于自省,问问自己是不是“非写不可”,他说:“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他告诫诗人要不断地走向内心,探索生活发源地的深处,在发源处找到问题的答案,当自己必须“创造”时,才拿起笔来。写诗的人需要把每一次写作都视为一次独特创造过程的延续,不搔首弄姿,无病呻吟,浮光掠影,为写而写。
“山峡里古老的松树/没有山顶上小草接受阳光的机会多。”生活中时时处处都有“小草”,可能正在等待我们去施予阳光,但阳光必须是纯正而充实的,而不是空洞、芜杂、凌乱和拼凑的,就像艾青说过的那样:“今天的诗人写三峡,应该同李白写的三峡有区别。如果没有写出自己看三峡的新的东西,那就不要写,多印几份李白写三峡的诗就行了。”
认领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好的诗人以打破常规为志业,超越前人,敢于捐弃他人,诗人必得全身心地热爱生活,或者一心一意地反思生活,将自己的骄傲与自以为是的特权放在一边,省思他者与自身境遇,心怀浩淼,向往卓异。
诗人需要以一种超出于一般文学语言之外很高的语言,去匹配诗,与文体达成默契,正如法国诗人让·贝罗尔所说:“诗的效果,诗一种作用于语言的效果,一种对语言的特殊审视,是从各方面拨弄语言,是语言的一种翻滚,是语言的培养基。”优秀的诗人总是致力于找到诗的语言的色彩、调性、节奏。
诗人的想象力应高于他人,别人能向上五百码,诗人起码要能高到五千以上。诗以少胜多,以弱搏强,以具体超越具体,激发活力,回归本真。
认领诗同样意味着要以诗去探索世间奥秘,波兰诗人辛波斯卡说诗人要敢于说“我不知道”,世界于我们而言,未知的已远远超过已知的,那些普遍的、显在的、太阳之下无人不晓的东西,诗人应有意回避。
诗人不一定非要成为所谓的代言者,有时孤独会成为解救诗人的力量,促使诗人以自己的方式,去思考遥远、微妙、独异的一切,去接受如瓦雷里所说的“舒心的折磨”的命运。我以这些尚不成熟的诗句,暂且去为自己开启一扇新的大门。
是为序。
梁鸿鹰
2022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