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遥远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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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遥第一次见到灵儿的那天,是傍晚。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山头,群山淹没在一片绚烂的晚霞中。他从佛学院后面的那片竹林中穿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那姑娘。
她正抬头凝望着西边天空,绯红色的云霞像绸缎一样铺展开来。他看到她手中拿着笔和硬皮本,之前像是在记录着什么。此时,她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把自己站成了暮色中的一座雕像。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转过头看到史遥,朝他笑笑。史遥说,你在看什么?姑娘手指向西边,你看,那片云霞,太美了。史遥走到她身边,也向西边望去。那绯红色,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夹杂着一些青灰色的云带,和这山、这寺庙、这竹林一起,构成一幅铺天盖地的油画。真美!史遥站在姑娘边上,看着那西边的天空,竟也发起呆来。
暮色很快蔓延开来,天空从淡青色变成了深蓝色,那晚霞越发浓艳起来,如此耀眼,闪得人眼里如有水光。浓到了极致,便暗了。瞬息之间,那片绯红色如沥水篮里的水一样,哗啦啦地被过滤掉,快速暗淡下去。这时候,他们所在的山谷已是一片朦胧,群山成了连绵的影影绰绰的墨色剪影。路灯渐次亮起,在高大树木的掩映下,灯光也照不出多远,只在地上投下一团团的光晕。
史遥说,天快黑了。你准备去哪里?
她问,你刚才出来的那条小路通向哪里?
石板铺成的小路通向夜幕的深处。史遥指着前方说,从这儿往上走可通往上天竺,途中有个中印寺,翻过一个山坡,便是法喜寺。离法喜寺不远处有个古籍图书馆。我很喜欢这一带,常来。
她说,我想沿着这条路去走走。
史遥有些不放心。这条路少有人,太偏僻了,而且还没路灯。他说,我陪你吧。怕你走迷路。他看到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笑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他在包里翻到了身份证,看到上班用的胸卡也在包里,就顺手也拿了出来,一起递给灵儿,说,认识一下吧,我叫史遥,在良渚遗址管理委员会上班。
她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证件,只是愣了一下,问道,你在良渚?你在良渚上班?
史遥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游离,不知焦点聚在何处,神色中有些疑惑和茫然,声音很轻,像是自语般地说了句,真不知道我和良渚的渊源有多深。
你和良渚竟有渊源?史遥大感意外。
我是被良渚文化吸引而来杭州的。
他们向竹林中的那条小路慢慢走去。她告诉史遥,她叫简灵儿。成都人。
四年前,她还是四川大学历史系大三的学生。那天,在成都的金沙遗址博物馆,她看到了一件玉琮,青绿色的良渚十节玉琮。
灵儿回想起第一次看见玉琮时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那种眩晕,那种直冲心房的震颤。
那件十节玉琮,立在玻璃展柜里,青绿色的柱体泛着温润而幽暗的光芒,琮体上分布着一些深褐色的泥土沁斑。她站在玻璃展柜前,注视着这件玉琮,像是见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爱物,心脏“咚”地跳了一下,竟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努力地靠近一些,额头几乎抵在了玻璃上,端详着玉琮。
外方内圆,呈长方柱形,有九条细小的横槽将琮体分为十节,每一节的凸面上刻有神人兽面纹饰。她看到那纹饰时,心里又是“咚”的一下,心房如手指从琴弦上滑落,划出了一连串的颤音。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快速向后退去,成了一片黑色的背景。只有那神人兽面纹,悬浮在空中,它被放大,带着光晕,在模糊的背景中凸显出来。
神人兽面纹由细密的阴线刻出,那双巨大的圆形眼睛似能摄人魂魄,灵儿被它的眼神震住,无法移开。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面那么黑,她的视线探进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是一个幽谧的王国。沼泽,湖泊,交叉的河道,高筑的土台,王宫,玉器作坊……她还看到一片浩瀚的水面,水面在不断上涨,漫过那高筑的堤坝,哗啦啦地注入城内的低洼处。城内的建筑都淹在了水中。只有远处高台上的宫殿,孤独地立于风雨之中。那画面似是久远的老电影镜头,分辨率极低,模糊晃动,时断时续。
黑暗中有一张脸在静静地注视着她。那是谁?
她用力地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时,什么也没有,她仍然只是站在玻璃展柜前,灯光下是一件十节玉琮,玉琮上刻有神人兽面纹。
但她看到那羽冠上的羽毛,似乎在微风中轻轻地摆动着。
灵儿。史遥叫她。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史遥笑笑,说,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她问史遥,你见过良渚玉琮吗?史遥点点头,说,嗯。良渚博物院有,省博物馆也有。
灵儿说,我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那件十节玉琮后,一直在寻找良渚的资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被那段历史吸引了。我是学历史的,上下五千年,没有哪一段历史能够这样让我魂牵梦绕。第二年暑假,我来到杭州,专程去浙江省博物馆看了关于良渚的内容,看了玉琮王。然后,我就报考了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硕士,希望有机会能够来杭州,寻找五千多年前良渚的痕迹。
然后呢?史遥问。
我毕业了。导师向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推荐了我,昨天去见了所长,但他好像不是很想接受我。灵儿的神态显得有些黯然。
为什么?他问。
他说我长得太文弱了,这一行是经常要去野外进行田野考察的,怕我受不了。不过,我还会再去试试的。
史遥说,的确,考古工作有很多时间都会在野外,风吹日晒雨淋,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儿,真的不是太合适。
我不怕吃苦。实习的时候去做田野考察,是夏季。每天在大太阳下暴晒,晚上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淋浴房,整整三个月,并没觉得苦。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好在所长也没有完全拒绝,我会再去试试的。
我认识所长,需要我帮你去和他说说吗?史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他很想帮帮这个女孩。他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他心动。现在有太多的女孩只想追求舒适享乐,只为了一段感兴趣的远古的历史,就愿意投身于远离名利、寂寞枯燥的工作中去的人,太稀有了。
灵儿说,不用。我会再去找他的。
休息日,没法去办事情,她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先去灵隐小西天看那些石刻雕像,看完后沿着一条青石板路一直走,就走到了这里。她说,我看到牌子,这个村庄叫法云村,很有意境的名字。实在是太美了,这村庄,让我以为误入了桃花源。史遥笑了。这里过去是一个叫法云村的自然村落,但是现在村庄的农民已经搬迁了,这块地方被安缦酒店收购,成了一个超五星的豪华酒店。但设计师保留了这些房子的外貌,一间间自然的村舍,融进了这片树林和小溪之间,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安静的小村落。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安缦酒店哪。与自然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不负盛名。灵儿感叹。
走到佛学院后面,一边是蜿蜒进树林的小路,前面漆黑一片,另一边是一片荒地。史遥说,我们抄个近道吧。他们走过荒地,灵儿突然看到有一面铁丝网横亘在那里。她失声说,哎呀,没路了。史遥说,放心吧,能过去。
史遥带她继续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铁丝网有一个被人剪开的缺口,刚好够一人穿过去。想必是走近道的人不少。史遥说,我那天也是无意中走到这里,发现有个开口,可以钻过去,就记住了。灵儿小心翼翼地先跨过一只脚,再俯下身子,把上半身移出铁丝网外,然后再把另一只脚也收回来。她见史遥看着她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怕被铁丝钩住。
出来,便又看见小路了,向前面的峡谷里延伸。
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一开始是缓慢的。咚。咚。咚。咚。每一声都间隔数秒,慢慢地由缓转疾,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鼓点连成了一串,你无法分清它的间隙,如扑面而来的浪涛,冲出这山谷,向前方翻卷而去。史遥说,是中印寺的僧人在击鼓。我们刚好赶上了,去看看吧。
一间并不大的殿堂中,一个年轻的僧人在敲鼓。除了史遥和灵儿之外,没有观者。只有那年轻的僧人。一个人,专注而充满激情。他挥动双手,在鼓面上,擂出一串串激越的音符,冲出殿堂,响彻山谷。突然,鼓声停止,而擂鼓者如定格般保持着最后的那个动作,一分钟,两分钟……不知停顿了几分钟,僧人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直到鼓声再次响起。咚。咚。咚。咚。一下。一下。再由缓转疾,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串。
有时候,一场盛大的表演也可以没有观众。一如这个年轻的僧人,他是如此投入。他不需要观者。他的鼓声,是为那连绵的群山,为山谷里的花草树木,为天地间的精灵们而擂动。在这鼓声中,他和这自然的山水融为一体,化身为无形无相的大我。
灵儿被这绵密而急促的鼓点淹没,忘却了时空。
史遥轻拍她,示意该走了。
他们离开中印寺,向法喜寺方向走去。翻过一个小山坡,依然听见那隆隆的鼓声,在山谷间回响,久久不散。
过了法喜寺,就是大路了。灵儿突然觉得很饿,她问,附近有吃东西的地方吗?史遥带她到旁边的“江南驿”餐厅,都八点多了,居然还有好些人在排队等位。他说,要不,再往前走走,前面还有别的餐厅。灵儿说,好吧。我可不愿排队等吃的,越等越饿。
他们继续往前走,史遥将路边的古籍图书馆指给她看。那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平房,却有大面积的玻璃窗。这会儿是闭馆时间,但室内依然有灯光亮着。绿树掩映,玻璃窗内是整排整排的高大的书架,书架之间是原木的桌子,此刻空无一人,静谧安宁。灵儿说,你下午就是在这里看书吗?找古籍?史遥告诉她,其实这儿并不只有古籍,还收藏了很多历史资料。我是来找20世纪30年代的一些报刊,想找一些史料。
和良渚有关吗?
对,和良渚有关。也和我的一位先辈有关。
你的先辈?他也和良渚有关吗?
是的。他应该算是良渚文化最早的发现者吧。他写的良渚第一次考古发掘的报告,对后来的良渚遗址研究影响很大。但我不是找这些,我只是想在以前的报刊上找到一些对他的报道,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家长辈呢?他们应该对你这位先辈了解多一些吧。
他是我祖父。我父亲两岁时,祖父就去世了。父亲对祖父几乎没有记忆。我们连祖父的墓地在哪儿都不知道。史遥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拐出一条小路,就走到了梅灵路上。左边山坡上有几幢建筑,灯光从树枝间透出来,影影绰绰。路边有个木头搭建的门楼,门楣上方一盏晃动着的灯笼,照着“素描”两个字。史遥说,先去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沿着长长的石阶一路上去,是一幢两层木屋,正面是一整面墙的木框玻璃门,晚上凉风习习,玻璃门全都打开着。大概是因为过了用餐时间了,人并不多,却有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进去后,史遥问服务员,还能点餐吗?服务员说,不知道厨房还剩下什么菜。史遥说,什么菜没关系,只要能让我们坐下来吃。服务员说我去问问。一会儿,服务员出来说,还有条黄鱼,还有点蔬菜。史遥说,行,那就黄鱼和蔬菜。黄鱼要怎么做?服务员又问。史遥说,按你们厨师最拿手的方法做吧。
等了一会儿,上来一盘海盐烤花菜,一盘烤香菇。花菜撒上海盐,淋点橄榄油,一面烤得焦焦的,另一面又糯又脆,口感极好。香菇也是,烤得有点焦之后,散发出原味的香,让人闻着就已馋了。又过了一会儿,一锅黄鱼端上来,金黄色的鱼身,浓郁的汤,汤里面有白色的糯米小圆子。灵儿说,哇,连颜色都那么好看。史遥笑着说,和你们成都菜不一样,杭州菜没那么浓墨重彩,更注重原汁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