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糖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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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再从罗勒那里听到斯羽的名字,是在婚礼过后好几天的晚上,盛夏到家里来。罗勒从钱夹里数出一沓钞票,让盛夏带给斯羽。

“多给了五百块,就当是车马费。”罗勒叮嘱。

盛夏读博二,是罗勒的得意门生,从硕士研究生一路跟上来,有好几年了。盛夏是那种情商一流的学生,混着混着,就混成了师门里的大师兄,就连博三以及迟迟毕不了业的博四、博五的研究生都叫他大师兄。他不时到家里来,罗勒有些琐碎的事情,诸如查文献、取快递、车子年检、报账什么的,都很放心地交给他去办理。碰到饭点,罗勒留他吃饭,他也不推托。朱砂临时增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类的快手菜,他照例赞不绝口,好像朱砂是一个厨艺高超的师母。有时他会给朱砂带一小束时令花卉,有时是一盒网红酸奶。

“斯羽太不懂事了。”盛夏接过钱,踌躇了一下,评论道。

罗勒不置一词,他靠在沙发上,用微信语音部署第二天的会议安排。

朱砂切了满满一盘哈密瓜招待盛夏,盛夏大方地吃起来,一头吃着,一头就跟朱砂絮叨。朱砂听了半天才听明白,言姐的婚礼MV,斯羽抠抠搜搜地收费了,不过手下留情,在挂牌价的基础上打了个五折。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他不管是给老师还是同学拍片,拍摄没问题,后期制作水平也是有保证的,但收钱这个环节毫不含糊,看人下菜碟,有全价的,有八折的,罗勒和言姐的面子最大,打了对折。

罗勒没用微信或是支付宝转账,他付现金,安排盛夏转交,这个与众不同的付款方式,多少包含着罗勒的不悦。朱砂是了解罗勒的,即使斯羽不开口,他也会支付辛苦费,不会低于斯羽的要价,他从不欠学生的人情。不过,由斯羽一方来主动报价,性质就两样了。

“没人像他那么爱钱,看见钱就走不动道了。”盛夏悻悻地说道,“他就没想过,他哪里买得起全套设备?好些还不是借用学院的,学院也没人找他要设备租赁费。业务好起来,人就跟着膨胀了,谁的钱他都敢收,连老师都不放过!”

“他家里情况不太好吧?”朱砂想起滴滴车费,盛夏的话没让她产生共鸣。她好奇的是盛夏和斯羽这两个90后的学生,一个圆润通透,一个不谙世事——在朱砂看来,斯羽的表现,带着顺风顺水成长起来的、没有经过社会吊打的那种肆意与张扬,但搭配着不要命地赚钱的个性,就很有违和感了。唯有不缺钱的孩子,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天真,天真到近乎可耻。但斯羽那么斤斤计较,又不像是出生在环境优渥的家庭里。

“师母,学艺术的,家境都不会差到哪里去,除非是天才。”盛夏说。朱砂点点头,盛夏说得没错,从高昂的艺考培训费,到不菲的设备配置,都不是寒门子弟能够消费的。

“师门里就数他事儿多。昨天直播带货,东西是假的,体育学院有人买了,找上门来,把他门牙都打松了,闹到保卫处去,通知两边辅导员去领人。”临出门时,盛夏向罗勒告状。

“明晚你带他到家里来一趟。”罗勒终于说。平素罗勒一般不太直接搭理他那些硕士生,自有博士生替他督促。罗勒是大老板,博士生就是硕士生们的二老板,盛夏是这二老板里的头头,罗勒的指令,都是盛夏代为发布的。

盛夏果然带来了斯羽,那孩子是经过了武装斗争的样子,脸上和脖子上有两道醒目的伤痕,门牙箍着,一道银色的光。这是斯羽第一次到导师家里来,多少有点局促。

罗勒在书房接电话,约定一个讲座的时间。朱砂将他们带进罗勒的书房,经过走廊时,斯羽的目光落在占据了左边半面墙壁的乐高展示柜上,身不由己地停下脚步,又不敢问朱砂,回头看着盛夏。

盛夏熟稔地说:“那是师母的作品。”

斯羽很是吃惊。

朱砂淡然道:“闹着玩的。”

朱砂是一个乐高发烧友,在搭乐高积木上消耗掉的时光,比看书、看片、编稿子还要多。这任性的嗜好是从最近几年开始的,起初她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瞒着掖着的。罗勒发觉以后,倒是怂恿她自由发挥,朱砂也就越买越多,除掉陈列起来的那些,家里的一些小用品,像是挂戒指、耳环的,放漱口杯的,都是乐高的人仔,各式各样的人仔填充进他们的生活,有一种诡异而又趣怪的感觉。

其实走廊右边的那面墙也不简单,全是用贝壳做成的装饰。斯羽被乐高给吸引过去了,对贝壳墙视而不见。盛夏也是这样,来了家里若干次,经过这条走廊时,一定是去看看有没有新增加的乐高,浑然不知另一侧的玄妙。

盛夏和斯羽就在书房里候着。头天剩下的一半哈密瓜还在冰箱里存着,朱砂切了盛在果盘里,端过来,正听见斯羽跟罗勒争辩事件始末。

“老师,其实我也是受害者,我也被骗了,谁知道供货商就是个人渣,合作了三个多月,突然来这么一批假货,发完货,人就凭空消失了,鬼影子都找不着,直接玩了一出人间蒸发。”斯羽一径地卖惨。

盛夏坐在一旁,脸色严峻,看一眼斯羽,又看一眼罗勒。罗勒依旧是手眼并用,微信里敲着字,嘴里说着话。罗勒的话断断续续,说的是:“你别忘了,进校时,我就跟你谈过,你的创作才华,我是基本认可的,但你的理论基础,跟其他学生比还有不小的差距。”

“老师,我记得您的训导。”斯羽的态度毕恭毕敬。

“我建议你,这个学位,读不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罗勒仍旧在发微信,头也不抬地说,“你不如专心致志去做你的大事业,让爱读书的人去读书,不爱读书的人及早止损。”

盛夏吐吐舌头。斯羽被罗勒的最后通牒给吓住了,赶紧表忠心:“老师,我是喜欢读书的,您放一百个心,做什么我都不会耽搁学习的……”罗勒做了个手势制止斯羽说下去,他的电话进来了。

“是,在家里。”罗勒说。

“还有这样的事?”罗勒皱起眉头。

“现在?你是说,这个时候?”罗勒看了看腕表,表情变得错愕,他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然后,他挂断电话,下定决心似的对盛夏和斯羽说:“正好你俩在,跟我出去一趟。”

罗勒什么都没有解释,起身拿外套。朱砂跟过去说了一句:“这么晚了……”罗勒拍拍她的肩膀,带着两个学生出去了。

朱砂靠在床上看书,看了一会儿,始终定不下神来,干脆把新买的一款EV3机器人拼起来。细碎的组件就搁在棉被上,她趴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倒腾着,找寻一个零件与另一个零件之间的拼接处。她已经不看说明书,进入全凭第六感玩这种游戏的境界。

好多个夜晚都是这样过去的。她很容易失眠,一旦失眠,难免烦躁,没法安静地做别的事,唯有拼搭乐高积木可以消磨漫漫长夜。有时她会自嘲地想到古代那些趴在地上捡豆子的寡妇,她们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罗勒是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除了年龄,他不比年轻男人逊色。然而,在两性这件事上,几年前他就已经很荒疏,朱砂觉得那更多的是懒惰,他丧失了取悦她、向她展现雄性魅力的原动力。他是个强大的男人,什么都可以自行解决,包括疏导欲望,他不需要跟任何女人合作,那太费时、费心。

朱砂在他的电子设备里发现过情色小视频,她不认为他会约炮什么的。毕竟身为电影圈中的理论研究者,大世面是见过的,本色的美见过,假奶假臀也能一眼看透。见过的美色太多,审美疲劳是一码事,更核心的结果是阈值提高了,不太容易动心动情乃至动手。尤其朱砂原本就不是什么旷世美女,有点人淡如菊的气质,罗勒在最初的稀奇过后,难免一天胜似一天地平淡。至于暧昧关系,有肯定是有的,但罗勒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他不见得会为了洛丽塔而放弃自己的清誉。换言之,女人对他的意义,脱离了原罪的部分,更多地上升到了精神层面的交集。这与柳下惠又不一样,柳下惠是君子之风,而罗勒是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将近十点钟,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进了屋。说声势浩大绝不夸张,因为随着罗勒师徒返回的,还有言姐,以及言姐的一大堆行李,连累赘的丝绸被褥都被打包带来了。那些床品是言姐奶奶亲手缝制的,作为言姐的嫁妆带去了新家。

一到家,言姐就窝在沙发里刷手机,好像这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她不相干。罗勒一进屋,就到书房里去,门敞开着,听得见他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电话。盛夏和斯羽则扑来扑去,帮着把东西往言姐的房间和储藏室里归置。朱砂不便做主,每样东西都指使盛夏和斯羽去问言姐往哪里放。言姐戴着最新款的苹果耳塞,懒洋洋的,不肯出声,两个大男生挓挲着手,大眼瞪小眼。末了,到底是朱砂硬着头皮来指挥。

盛夏眼里有活,收拾完了东西,便帮忙修剪室内的绿植,斯羽拿了洒水壶浇灌。浇到一半,斯羽跳起来,扔下洒水壶,说:“我得走了!直播快开始了!”人就匆匆忙忙地奔了出去。

“师母您瞧,天塌下来,斯羽的抖音直播是不能耽误的。”盛夏摇着头说。朱砂不便发言,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那一晚,盛夏在家里待到很晚,反复确认用不着他了,这才离开。被盛夏这么一衬托,斯羽的共情能力简直堪忧。

罗勒从书房出来,把朱砂叫进去,告诉她,言姐要在这里住些时候。罗勒的效率一向惊人,他已经联系法律顾问和心理医生,初步确定了处理这桩事故的方案。

言姐在举行完婚礼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就开始惊心动魄地闹离婚。言姐结婚时,朱砂没有参与感,离婚时就不同了,她似乎就在演播现场。

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罗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言姐母亲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言姐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往来穿梭不绝。这些人自动给朱砂加上了“恶毒后母”的“人设”,朱砂一现身,她们的嗓音就压低下去,眼神里无声地传递着形形色色的讯息,数只眼睛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像是舞台中央的追光灯。

身为女一号的言姐反而消极怠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面,不发声,任凭外面的世界波诡云谲。言姐的新婚丈夫来过一次,是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胡须刮得很干净,衬衫领子雪白。但是朱砂没有给他同情分,这种人她见识过,清醒的时候是绅士,失控的时候就是魔鬼。言姐闭门不见,那小子倒也没有纠缠,礼貌地向朱砂道别。

罗勒的前妻来过两三次,一来就到言姐屋里,待不上十分钟就走人。从轮廓上看得出来,罗勒的前妻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惜一胖毁所有,朱砂一看到她,就想起在言姐的婚礼上,她努力塞进旗袍里的那些肉肉。这女人胖是胖了点,但气场很足,浑身上下都是奢侈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大气磅礴。罗勒跟她说话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朱砂的理解是罗勒在自卫——在前妻面前,罗勒的身价贬值不少。他的前妻白手起家,从事的行业是风投,赶上了猪都能被吹到半空的好机遇,眼下家资过亿,出个门阵仗不小,司机、秘书一应俱全,全在楼下候着。相形之下,在象牙塔里横着走的罗勒,出了校园,无论多么伟岸博学,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穷书生罢了。

言姐这件事,没人跟朱砂正儿八经解释什么,她从罗勒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大致的情形。说起来,斯羽还是导火索。言姐的婚姻原本门当户对,婆家有家族企业,是言姐母亲的甲方,不是一般的牛。然而新郎在中学时期患上躁狂症,临床治愈后,本人和婆家都在婚前隐瞒了病情。婚宴上,言姐让新郎代替斯羽喝了那杯酒,新郎便起了疑心,每晚都在洞房里重复“人生三问”:他是谁?他在哪里?他要干什么?言姐不屑于回答,新郎在自说自话中发了病,反锁了房门,打开煤气灶,扬言要烧掉言姐陪嫁的寝具,再跟言姐一块儿让煤气熏死。言姐报了警,又给罗勒打了电话,罗勒带着两个学生赶过去,连夜把言姐接走了。

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罗勒主张索赔,不能放过这种挖坑的婆家。言姐的母亲不想声张,坏了生意事小,坏了姑娘名声事大。而言姐的婆家信誓旦旦地表示这病能治愈,复发是因为举行婚礼前后累着了,服药不规律,只要不停药,他就是正常人。三方各执一词。朱砂经历过离婚大战,知道这种事没有公道可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和委屈,一番较量下来,能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罗勒照例早出晚归,把这一屋子的人扔给朱砂。朱砂的杂志社不坐班,她被迫留在家里当了几天“田螺姑娘”,端茶斟水,一到饭点就殷勤地叫外卖。她分不清楚那些人,对言姐娘家的和婆家的都一视同仁,尽量准备丰盛的饭菜,还做主加菜,亲手煲了一大锅松茸鸡汤,吃了外卖,再来碗鸡汤。这下子,言姐娘家这边的“吃瓜群众”不干了,窃窃私语地议论,后妈就是后妈,孩子给人欺负成这样了,还留饭,还煲鸡汤,分明是胳膊肘往外拐,恨不得老罗家的闺女给人作践死了才痛快。朱砂花了钱还受窝囊气,不想蹚这浑水,索性向主编申请了一趟约稿的公差,飞到福建去了,远离那帮搅和是非的主儿。

作者是朱砂维系了多年的一个知名学者,从工作到友情,本来一通电话就能谈妥。她专程飞过去,见面喝个咖啡以后,敲定了题目与交稿时间,公务就算顺当地完成了。她不打算回去“躺枪”,便从福州出发,坐动车去厦门,到鼓浪屿看海。这些年朱砂走过挺多地方,出门她都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住下来,按照当地的节奏,一早去菜市场转转,试图找到不同的生活路径。在市场里,她跟大量草根阶层的人闲聊过,结果发现全世界都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阶层,有阶层的地方就有名利,就有杀伐。于是,她不再渴望找人说话,住下来,散散步,看看书。

鼓浪屿她来过两三次了,没有丝毫奔赴景点的激情,找了一家靠海的酒店,修建在大榕树下的一栋老别墅,在半山腰上,露台平滑地伸展出去,灰蓝色的海面就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绵延到天空深处,海天一色。这些年来她四处行走的收获就是,挖掘出游客这种身份的价值。在别人的浮世绘里,游客只是观众而已,不会进入实质性的厮杀中,算是享受了一种短暂的超凡脱俗。

朱砂泡一壶茶,在露台上看书,她带了《祖堂集》和《五灯会元》,最近手头有一篇禅宗与文学类的稿子,她需要恶补这方面的知识。朱砂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美学,做了期刊编辑以后,相近的领域都要涉猎。她从师大中文系毕业时,罗勒还是副教授,电影学院也还没有成立。罗勒给系里的研究生开了一门电影美学的课程,场场爆满,从标准教室换到阶梯教室,仍是挤得水泄不通,外校的学生都有闻名赶来蹭课的。朱砂凑趣听过几次,挤在人堆里,领略着罗勒的讲课技巧。罗勒是好老师,语言很密,学术纹理清晰,再适度地插科打诨,几乎做到了讲课时全程无尿点。朱砂笼统地觉得很好,仅此而已。她的研究方向注定了必须用严谨的方法,罗勒那种大开大合的思维模式不太适合她。加上她自己的功课也忙了起来,就没再去听了。那会儿她是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男人,会与她的后半生关联起来。这么捋一捋,在名义上,罗勒和朱砂是有师生之谊的。若是学术圈里讲究传统伦理,她与言姐、盛夏、斯羽倒成了同学。

想到言姐,朱砂有些走神。如果言姐愿意,在婚姻的际遇上,她们可以深入地聊一聊。朱砂看不出言姐对待这场打击的态度,她没表态,或许是刚刚受到重创的缘故。一个人被一块飞石击中,一瞬间一定是怔忪的,要到血汩汩流下,才会对痛感有所觉知。

如果迟早要离婚的话,言姐在这个阶段离是值得庆幸的。在这个时段里,由荷尔蒙催生出来的爱情幻觉濒临消解,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中培育和累积起来的共同对抗生活的战友情又不够深厚。更为要紧的是,他们没有孩子。有了孩子,离婚便是抽刀断水、藕断丝连,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孩子,意味着可以断得干干净净,绕一大圈,回到原点,中间的历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这些道理,朱砂没有机会讲给言姐听,就算讲出来,言姐未必感同身受。人生中大部分的释然,不是通过训导、阅读能够带来的,那些“二次元”的体验更是隔岸观火。必是要走过了一大段路,再回过头来审视,机缘到了,坐是禅,行亦是禅。所谓“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便是那顿悟过后的顾左右而言他,是拈花微笑一般清清爽爽的拿得起放得下,是同道中人的心领神会,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此,在言姐面前,朱砂没有好为人师的欲望。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部《西游记》,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无人能够替代,即使是亲妈,照样爱莫能助。

朱砂在道德上对言姐离婚这桩大事没有负疚感,她心平气和地在鼓浪屿住下来,不去管家里的飓风海啸。她的旅居生活很规律,早起出门转转,上午读书,下午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傍晚继续散步,那种不问世事的惬意,让她简直恨不得就在此地客居终老。

她用手机拍了一些很小众的细节,诸如散落在屋顶的木棉花、红墙、高高的棕榈树、垂钓的大叔、黑色的礁石。拍完发给罗勒,发完就后悔了,在两分钟之内赶着撤回来。她不能让罗勒觉得自己没心没肺,言姐在离婚大战的水深火热之中,她不能同仇敌忾就罢了,居然有闲情逸致跑去厦门,四处溜达。她给罗勒报备的是仍在福州,老作者又推荐了几位学者,分别约着坐一坐,聊聊选题与未来合作的空间。罗勒不是一个管理型的老公,他对朱砂的行迹一向很放任,睡前相互道一声晚安便罢。

住到第三天下午,朱砂到大堂询问酒店那些舒适松软的枕头来自何处,有可能的话,她想找到地方买一对。前台很客气地告诉她,那是酒店特制款,非卖品,厂家也没有外销的货品。朱砂有些失望,她睡眠很轻,一有风吹草动就失眠,在酒店的这几个晚上却睡得很好,连带去的乐高都没派上用场。她琢磨着理由,刻意规避了独处带来的悠闲,因为那是一个可怕的结论,她情愿相信是枕头的功劳。

前台看出她是真心喜爱,请她留步,与客房经理联系了,对方答应做人性化处理,从新进的一批床具里出让两只枕头给她,只收出厂价,条件是请她在订房APP里留言盛赞。朱砂当即就应允了。她谢过前台,正待转身,就听见身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打听早餐的价格,不住店,只吃早餐。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请求,不过前台见惯不惊,一口就答应下来。

朱砂回过头来,询问早餐的不是别人,却是斯羽。斯羽穿着一件修身款的风衣、一双球鞋,仍然背着那个深蓝色的双肩包。若是别的成年男人这样搭配,不是土气,就是痞气,但斯羽不一样,他能驾驭这种风格,行止间透着率性而为的气息。

“师母!”斯羽见到朱砂,情不自禁地吐吐舌头,像被抓了个现行。这孩子气的举动让朱砂好笑起来。斯羽是这样一种学生,他一定不是循规蹈矩的,有时甚至“学渣”附身,言行天马行空,可是她没有办法跟他计较,不仅仅因为她只是他的师母,更为要命的是,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那双眼睛,屡屡让朱砂想起儿子,她想象中的或者是记忆中的儿子,也有那样澄明的眼神。

斯羽不是单独来厦门的,他还带着两个助手。他坦白跟朱砂交代,此番是接受了一个旅行公司的委托,直播厦门这边的自由行。这家酒店富有特色的清粥小菜将是直播的一部分。由于公司预算有限,酒店的住宿费不在预算之列,他们住的是青年旅舍,但在酒店门前的树影下用早餐是一景,尤其是酒店的绿豆粥,淡香可口,被列进了他们的拍摄计划中。

“师母,您会帮我保密吗?”斯羽期盼地望着朱砂。

“你未必惧怕老师,”朱砂笑笑,“我不会告诉盛夏。”

斯羽笑了,他说:“师母,您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朱砂说:“不用拍我马屁。”

朱砂看得出来,盛夏有意无意地欺负着斯羽,其中的缘由,她不知道,也没兴趣去多想。任何地方的人际法则,都是丛林法则。师门也不例外。或许盛夏和斯羽原本就分置在食物链的不同层级。

第二天早晨,朱砂果然遇见斯羽和他的团队。斯羽遥遥地向她点头示意,他处在直播中,手机支架就搁在他面前,背后是一块突出的岩石,岩石下方有海浪层层卷涌。斯羽对着镜头,笑逐颜开地推荐着这里的早餐,一份烂软的绿豆粥,几样可口小菜。朱砂坐在邻近的木头餐桌旁,怀着姑妄听之的心态,看看这孩子如何从事这份浅薄的活计。

纵欲还是清心寡欲,这是不同的人生态度,也是不同的人通往幸福的力量。斯羽的开场白够有深度与广度,朱砂吃惊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这也就是套路罢了,这样的心灵鸡汤网上一搜一大把。

“羽哥,昨晚睡前吃书了吧?要不要这么鸡汤啊?”斯羽的小伙伴懒洋洋地插进来。他们的直播风格很是诙谐。

“没错,恶补了一遍文化知识。”斯羽接着说,“老人有个说法,淡薄之中滋味长。所谓越简单的食物越有暖意。用来形容这家被我‘种草’已久的酒店早餐,再合适不过。在古代,粥是贫穷的象征,三餐四季,困顿的餐桌上只有一碗能够照得出人影的稀粥。曹雪芹曾经写过一句诗,‘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讲的就是当时自己的经济状况。不过,《红楼梦》里的粥可是有门道的,贾宝玉喝的碧粳粥,林黛玉喝的燕窝粥,老太太喝的红稻米粥,哪样都集养生与稀缺食材之大成。”

“果然有学问,这样的你都能背下来。”斯羽的小伙伴又来了一句,还竖起大拇指。

斯羽谈吐自如,一些游客聚拢过来,饶有兴趣地围观,朱砂惊觉自己已经听了好一阵子。过去她是连抖音APP都没有下载的,以为那只是一些没有营养的影像碎片,斯羽的直播倒是颠覆了她的认知。可惜接下来斯羽就露了马脚,让她的三观碎一地。

斯羽说:“很多人的早餐在蛋白质与脂肪含量上做足了文章,那不适合我,像我这样的草食动物,肉欲很稀薄,白粥小菜里的碳水化合物就足够让我一个上午精神抖擞,富足的膳食纤维还解决了便秘的问题,一个不便秘的早晨是好运的开端。”

话音未落,他的小伙伴又跟说相声似的来了一句画外音:“羽哥,难怪你在洗手间里待了两个钟头,敢情因为你昨天早上吃的是牛肉面,还额外单独加了两份牛肉。”

围观的游客都笑起来。朱砂不用猜,都知道他们在这里一定给斯羽做了一个大红脸的动画设计。斯羽伸手做了个开枪的姿势,恨恨地说:“你上礼拜借的两百块钱,立马还给我!”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

从这里开始,斯羽的主播“人设”一路垮塌,从掉书袋到抖机灵,原来他们不仅是做旅游团购,商品橱窗里还有不少本地物产。斯羽对着手机屏幕,不断地插播网购信息。

“‘一只裸泳的猫’,刚刚订了厦门双人团。话说猫会不会游泳啊?”

“‘俺家那旮旯最帅的小哥哥’,下单了厦门特产大礼包。小哥哥,建议你也亲自参个团,来厦门体验一把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谁能告诉我,海浪跟仙人掌有啥关系?”

“‘月亮小饼干’进来了,哈喽,小饼干。”

朱砂摇摇头,起身离开,回到房间的露台上,泡一杯咖啡,读她带来的书。这不是媚俗与否,根本是代际问题,她和他们不在同一个语言系统,那种无厘头的话语她接受无能,倒不是觉得猥琐粗俗,只是滑稽,颇具冷幽默。而身为一个“70后”的老女人,她的生活已经不需要额外的冷幽默,因为生活本身往往就是一个最大的冷幽默。一切不稳定、不靠谱的东西,她都不再喜欢。

看着书,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快到午后一点,朱砂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决定出去觅食。紧挨酒店的是一条美食街,前几天,她在那里每餐随意地挑一家,轮番吃过去。朱砂不是资深吃货,味道别太差劲就行。她信步走出房门,下电梯到了大堂。一个人从等候区的沙发里站起来,又是斯羽。

“嗨,师母好。”斯羽谦恭地打招呼。

“你的直播结束了?”朱砂望向他身后,没有其他人。

“他们还要去拍几条视频。”斯羽说,“我陪您去吃午饭。”

“你是专程等我的啊?”朱砂乐了。这小子看起来很率性,竟还会来这一手。

“那个,师母,我这次出来,真的没有跟学院请假,老师和大师兄都不知晓。”斯羽摸了摸鼻尖。

“我不是答应你了吗?我不会说的。”朱砂说,“但你这抖音直播,谁还看不见啊?”

“老师不会刻意去看抖音,除非要研究抖音传播什么的。大师兄就更别提了,他说抖音就一俗物,他是一眼都不会去看的。”斯羽说。

“放心吧,我从来就没有在厦门遇见过你。”朱砂莞尔。斯羽到底是个孩子,他不明白,其实她也不想让罗勒知道她在这里偷得浮生几日闲。

“来,有家网红店,适合大众味蕾,您不会排斥的。”斯羽舒出一口气,笑着说。这孩子的笑容有一种明亮的感觉。朱砂想到儿子,斯羽推荐的,估计也是儿子属意的,这些孩子是同一个星球的怪人。

朱砂没有多想,跟着他去了那家店。店铺的格调很文艺、很小资,斯羽拣了餐厅中央的座位,这与朱砂的习惯相左,朱砂是喜欢角落或窗边的。上菜的时候,朱砂明白了斯羽选座的目的。他们的座位靠近操作台,这家店里有些菜品是在操作台现场配制的,斯羽一边跟厨子搭讪,一边拍视频。朱砂在旁边看着,发觉这孩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

斯羽点的是几样招牌菜,沙茶煮大斑节虾、厦门薄饼、野刺苋黑猪肉汤。朱砂吃得很少,这些年她虽然没有完全茹素,但饮食中的肉类已经大大减少。

朱砂看着斯羽卷了一张用料很足的薄饼,里面有海蛎、虾仁、五花肉,配上海苔、肉松、鸡蛋丝,说不出的油腻。斯羽眯起眼,陶醉地说:“给我一张饼,我能卷起整个地球。”

朱砂微笑。斯羽是个没有心机的孩子,儿子也是这样纯净的一个人。

“您尝尝。”斯羽把那张饼递过来。

“太腻了,我自己来。”朱砂拒绝,她挑了一些蔬菜卷进饼里,蘸上芥末酱和特色辣椒酱。

“还真有人喜欢吃素啊?”斯羽瞪大眼睛,“我以为只有约会的时候,女生才会假装食量很小,而且吃肉很少。”

朱砂淡然一笑,她愿意去懂得斯羽的惊讶。毕竟这世界十分广袤,孩子们没有见过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和阅历会改变他们,让他们不那么容易一惊一乍的。

在斯羽这样的岁数,朱砂听到过一位女性前辈跟一位男性领导的交流,两人都五十岁往上了,他们的话题是肠胃蠕动的问题,也就是放屁。两人都感受到了经常放屁的困扰,并且对次数、气味和性质进行了充满医学名词的探讨。那位女性前辈衣着考究,身材保持得极好,朱砂做梦都想不到她会跟一个男人讨论这种话题。当时,朱砂走在他们身旁,脸都红了,替她臊得慌。朱砂的精神洁癖不能忍受这种随心所欲。现在,朱砂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十年的同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交流的,无所谓性别。

这是一次很纯粹的吃饭,斯羽除了吃,就是跟厨师刨根问底。厨师是个寡言的人,斯羽也不嫌人家冷淡,兴致高涨地追着问来问去。到后来厨师忍不住对斯羽的身份产生疑惑,斯羽立即出示抖音账号,让人家转告老板,自己好歹也是抖音流量大咖,可以帮他们上几条视频宣传一下。老板当天不在店里,厨师大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说来这店里拍抖音的人不少,毕竟是网红店。斯羽并不气馁,加了厨师的微信,让他把老板的微信推过来,店里若是开发了成品,可以谈合作的。

这一番神操作,朱砂看傻了眼。她记起罗勒跟斯羽的谈话,罗勒的担忧不无道理,这孩子的心思用在了发掘商机上,还能有几分留在学业上,实在叫人怀疑。

埋单的时候,朱砂坚决不允许斯羽付账,罗勒的原则就是这样,再有钱的学生也是学生。斯羽抢了半天,涨红了脸,朱砂见他着实难堪,心一软,答应晚饭换作他请客,找一家米线店,简单吃点儿。

朱砂有午休的习惯,斯羽送她回去,自己就待在酒店大堂里上上网,蹭蹭空调。朱砂躺了一会儿,又起来看了几页书,想到楼下那实心眼的孩子,坐不住了,下楼来。

斯羽果然还在大堂里,靠着沙发,仰着脸,睡着了。朱砂没有叫醒他,坐在他对面等他睡醒。他的嘴巴微微张开,长长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地覆盖下来,下巴上有一层细碎的胡须的影子,衣服软软地贴在身上,现出了肋骨的痕迹。他太瘦了。儿子不是这样的,儿子遗传了前夫的络腮胡,稍不打理就会毛发浓密,棕色的皮肤,身坯壮实,一看就是雄性荷尔蒙爆棚。

斯羽与成年后的儿子毫无相似之处,他跟幼年时的儿子很像,白皙、温暖,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甚至柔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