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泰·劳里兹·布里格手记(选译)
初到巴黎
9月11日 图利埃大街
确实,人们到这里来,是求生的,我倒认为,这里是死路一条。我走出去。我看到:几家医院。我看到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好多人围拢过来,后来怎样,不清楚了。我看到一位孕妇。她沿着被太阳晒热的高墙吃力地慢吞吞地走着,她不时用手摸摸墙,好像要证实一下,墙是否还在。确实,墙还在这里。墙后面是什么?我看看地图:是产科医院。好。人们会帮她接生的——毫无疑问。再走过去,圣雅克大街,一幢有着圆屋顶的大建筑。地图上标明:瓦尔·德·格拉斯1,陆军医院。我本来不需要知道这些,不过,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这条街开始从四面八方发出气味。能辨别得出的是这些气味:碘仿,炸土豆的油脂气,恐惧不安的气味。这是所有的城市在夏天都能闻到的气味。随后,我看到一幢奇妙得像是患白内障失明的房子,它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但是在大门上方却还有看得很清楚的字:大众旅舍。入口旁有价格表。我看了看。不贵。
别的还有什么?固定不动的童车里有个孩子:胖胖的,带点儿绿色,额头上有一颗明显的皮疹。皮疹显然痊愈不痛了。孩子睡着,张着嘴,吸着碘仿、炸土豆和恐惧不安的气味。事情就是这样,无法改变。最重要的事是:活着。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事情。
施舍不眠之夜
开着窗子睡觉,真是没有办法。电车响着铃铛驶过我的房间。汽车从我身上开过。一扇门阖上。某个地方一块窗玻璃砰的一声落下,我听到它的大碎片哈哈大笑,小碎片发出哧哧的笑声。随后突然间从房子内里的另一侧传来低沉的闷闷的响声。有人走上楼梯。走来,不停地走来。走到我房门口,停了好久,过去了。又是街道,一个小姑娘发出尖叫:“唉,住嘴,我听够了。”电车非常激动地驶过来,掩盖过尖叫声开走,掩盖过一切开走。有人喊叫。好些人在奔跑,争先恐后地赶路。一只狗汪汪叫。真叫人放松一下:一只狗。甚至有一只公鸡报晓,令人感到无上的舒适。随后,我突然睡着了。
可怕的寂静
这儿都是噪音。可是这儿还有比噪音更可怕的东西。就是寂静。我相信,在发生大火时有时会出现这一种极度紧张的瞬间,水龙头的水不喷了,救火员不再往上爬了,大家都一动不动。一根黑色的嵌条在上面不声不响地向前移动出来,后面烧着大火的一堵高墙无声无息地倾斜下来。大家都高耸着肩膀站着等待,皱起额头,等待可怕的打击。这里的寂静就是如此。
学习观看
我在学习观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任何一切都更深地进入我的内部,不停留在它一向到此为止的地方。我有个我不知道的内部。现在,一切都趋向那里。我不知道那里发生些什么事。
今天我写了一封信,在写信时突然发觉我在这里才来了三星期。三星期,在别的地方,例如在乡下,可能像是过了一天,而在此地却像是过了几年。我也不再想写信了。干吗要告诉人家,说我在变?既然我在变,我就不再是以前的我,既然我跟以前不同,变成另一个人,我就没有熟人,这是很明显的。对那些陌生人,对那些不认识我的人,我不可能写信。
(钱春绮 译)
脸
我可曾说过?我在学习观看。是的,我刚开始。进行得还不顺利。但我要充分利用我的时间。
举例来说,我还从没意识到,天下有多少张脸。有许许多多人,可有更多更多的脸,因为每个人有好几张。有些人,成年挂着一张脸,当然它会用旧,会变脏,会起皱,像旅途中戴过的手套一样会撑大。这是些节省、俭朴的人;他们从不换脸,他们一次也没让它洗过。他们认为,这张脸就够好了,谁能使他们相信和它相反的脸呢?他们要是有几张脸,他们用另外几张干什么呢?当然就成问题了。他们把它们保存起来。他们的孩子们会用上它们。可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的狗会戴着它们走出去。为什么不呢?脸总是脸。
另一些人换他们的脸,快得令人毛骨悚然,一张接一张,把它们换破了。首先,他们觉得,他们有换不完的脸;可他们刚刚四十岁,就已换到最后一张了。它当然难免要倒霉。他们不习惯爱护脸,他们最后一张戴了七八天,就有窟窿,许多地方薄得像纸,渐渐露出衬底来,算不得脸了,他们还戴着它到处跑。
可是那个女人,女人:她倾身向前,用双手蒙住脸,完全在沉思。这是在田野圣母街2的拐角。我一看见她,就开始轻轻地走着。穷人在思考,是不应该打扰的。也许他们会想起什么主意来。
这条街太空了,它的空虚使人闷得慌,便把我的步子从脚底拖了出来,用它呱嗒呱嗒到处走,走来走去,好像穿着木屐。那女人吓了一跳,忙抽身坐了起来,抽得太快、太猛,以至脸还留在双手中。我能看见它还搁在那儿,它的空洞的形式。我使了说不出的劲儿,才能同这双手待在一起,不去瞧从它们中撕出来的那一切。我心惊胆战地从里面看见一张脸,可我更加害怕那个没有脸的受伤的光头。
(绿原 译)
市立医院3
我害怕。一个人如果有一次害怕起来,就必须做点儿什么来对付害怕。在这里生起病来是非常讨厌的,如果有人想把我送进市立医院,我一定死在那里。这家医院是令人感到愉快的医院,就诊的病人很多。人们在观赏巴黎大教堂的正面时,很难没有被那许多要尽快穿过广场驶向医院去的马车中的一辆辗伤的危险。这些是小小的公共马车,不停地响铃,如果有这样一个将死的小人物拿定主意要径直赶往这家教会医院,就是萨冈公爵4也不得不停下他的马车让路。将死的人是倔强的,如果马尔蒂尔大街的旧货店女老板勒格朗太太乘坐马车驶到西特岛的某处5,整个巴黎的交通都要堵塞。你可以看到,这种可恶的小马车,窗子上嵌着非常引人兴趣的毛玻璃,窗子后面,你可以想象到最精彩的垂死挣扎;对此,只要有一个看门女人的想象力就够了。如果有更丰富的想象力而且向另一方向驰骋,那么,种种猜测简直会无边无际。可是,我也看到敞篷出租马车的到达,把车篷翻向后面的计时出租马车,通常收费的标准:送临终病人每小时两个法郎。
这家卓越的医院很古老了,在克洛维斯王B的时代已有人在其中的几张病床上亡故。现在会在五百五十九张病床上死去。当然是像工厂那样成批生产的死亡。这种巨大的产量,个别的死亡是不会得到好好的处理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问题。这是由于数量造成的。今天还有谁重视一场妥善安排的死亡?没有一个人。甚至是那些花费得起的有钱人,他们本可以周详地安排后事,也开始马马虎虎、漠不关心了;要有一个独自的死亡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少,再过一段时间,这种独自的死亡也会像独自的生存那样变得稀少了。天啊!一切皆是如此。人们来到世间,找到一种生活,就像准备好的现成的衣服,只要把它穿在身上就行。他想离开世间,或者被迫如此:这时,用不着紧张:Voil∂ votre mort, monsieur.(你的死期到了,先生。)碰到死亡来临,人就死了。人之死,是属于他所患的疾病的死亡(因为,自从人们认识了所有的疾病,人们也知道,各种致命的结果都属于疾病而不属于人;几乎可以说,病人是无能为力的。)。
在死得那样心甘情愿而且对医生、护士那样满怀感激的疗养院里,病人死于由院方安顿好的死亡;这也是受欢迎的。可是,如果死在家里,当然要选择上流社会的那种郑重的死亡,加上似乎已经开始的最高级的葬礼和全套的极其美好的风俗习惯。那时,穷人们都站到丧家的门外一饱眼福。他们自己的死亡当然是平凡的,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当他们看到有人穿着很合身,就觉得高兴。宽大一点儿也不要紧;人总会胀得大些的。只有当他胸前的衣服扣不拢或者太紧时,那时才碰到麻烦。
祖父侍从官之死
当我想起现在已没有一个人在那里的老家,我认为以前一定是大不相同的,以前人们知道(或者也许是隐约感到)在自己的内里藏着死亡,就像水果里藏有果核一样。孩子们的体内藏有小小的死亡,大人的体内则是大的。妇女的死亡是在肚子里,男人们的死亡是在胸膛里。谁都有个死亡,这给一个人赋予一种特有的品位和一种暗暗的骄傲。
就是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人们也看得出他的体内藏着死亡。是什么一种死亡:两个月之久,死亡叫得那样响,在相邻的庄园那边也听得到。
那座广大而古老的庄园宅邸,对这种死亡,显得太小了,好像应该增建厢房,因为侍从官的身体越来越胀大,他要人不断地把他从这间屋搬到另一间屋,当白天还没有结束,再没有一间他没躺过的屋子时,他就大发怒火。然后,男仆、女仆、一向不让离开他身旁的几只狗,成群结队地跟着他上楼,总管家在前头带路,进入他的亡母去世的房间,那间屋子完全是二十三年前她去世时的老样子,一向不让任何人进去。现在,整个一大群闯进来了。窗帘拉开,夏日午后的强烈的阳光照进来查看那一切羞怯受惊的物件,而且不灵活地转身反照在掀掉罩布的镜子上面。那一大群人也是如此这般。那些女仆们,充满好奇心,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才好,年轻的男仆们,呆望着每样东西,年纪大些的仆人们则走来走去,努力回忆曾听说过的有关这间他们现在有幸进入的紧锁着的房间的故事。
可是,来到一切东西都发出一种气味的一间房屋里,特别是对于那些狗,使它们感到非常兴奋。高大瘦削的俄国猎狗,在靠背椅后面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做出摇摇摆摆的动作,踏着宽大的舞步穿过室内,像纹章上的狗一样立起,把瘦瘦的前爪搁在白金色的窗台上,露出尖尖的紧张的脸和缩后的额头,向窗外的院子里东张西望。小小的手套般黄色的猎灌狗,露着好像觉得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样子的脸,坐在临窗的宽大的丝绒沙发椅子上,一只毛色发红的,看上去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短毛大猎狗在金色桌腿的桌子角上蹭它的背脊,放在彩绘桌面上的塞夫勒6产的瓷杯子被震得摇摇欲坠。
确实,对于这些灵魂出窍、睡得昏昏沉沉的东西,这乃是一个可怕的时刻。发生了这些意外:从那些被某只性急的手笨拙地翻开的书中,摇摇晃晃地飘出来的玫瑰花瓣被踏坏了;一些小小的脆弱的物件被胡乱拿起,登时碰坏,又很快放回原处,有些藏品也被塞到窗帘后面或者被丢到金色网眼的壁炉格子后面。不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闷声地落在地毯上,响亮地落在坚硬的镶木地板上,可是到处都有打碎的东西,有的发出尖锐的声音破碎了,有的几乎不发出声音裂开,因为这些娇惯的东西,掉下来是受不了的。
如果有人想问,在这间小心保护的房间里会招来如此大量的破坏,究竟是什么原因——那只能有一个答案:死亡。
住在乌尔斯戈尔德的侍从官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布里格之死。他躺在地板当中,动也不动,他的身体胀得很大,那套深蓝色的制服裹不住他。在他那大大的、异样的、无人再能认得出的脸上,眼睛闭上了:他看不见周围发生的事。人们最初想把他抬到床上,可是他不肯,因为,自从他病势加重的那几个夜晚以来,他讨厌床。楼上的那张床也显得太小,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让他躺在地毯上;因为,他不愿意搬到楼下去。
现在,他躺在那里,人们可能以为,他已经死了。天色开始缓缓暗下来,狗一只接一只从门缝里走出去,只有那只面色闷闷不乐的硬毛狗坐在主人旁边,把它的一只宽大、多毛的前爪搁在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灰色的大手上。这时,大多数仆人也站到白色的走廊里,那里比房间里亮些;而那些还留在房间里的仆人则时时偷看着房间当中的又大又黑的一堆,他们但愿那不过是裹着腐朽物体的一件大外衣。
可是,还有别的。有一种声音,在七个星期前还无人听到过的声音:因为,这不是侍从官的声音。这不是属于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声音,而是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死亡。
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死亡在乌尔斯戈尔德已经熬了好多好多天,跟所有的人交谈并且提出要求。要求把他搬出去,要求搬到蓝色的房间里,要求搬到小客厅里,要求搬到大厅里,要求把那些狗带来,要求大家说说笑笑,演奏音乐和一声不吭,一下子都来,要求见见朋友、妇女和作古的人,要求自己死去:要求。一面要求,一面叫喊。
因为,当黑夜降临,那些不值班的过度疲劳的仆人们都想去睡觉时,那时,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死亡就叫喊起来,他呼喊、呻吟、号叫,如此长久而持续,使得那些最初也跟着一起嚎叫的狗都沉默下来,不敢躺下来,却用它们又长又瘦的发抖的腿站在那里感到害怕。当村里人听到他的号叫声穿过辽阔的、银色的丹麦的夏夜传到耳中时,他们都从床上爬起来,好像碰到暴风雨之夜,穿好衣服,围坐在灯旁,一声不吭,直到号叫声停止。而那些临近分娩的产妇,都被转移到最偏僻的房间和密不透音的隔板小棚里;她们也听到了,她们听到就像在自己的肚子里号叫一样,她们恳求也让她们起床,披着宽大的白衣服,露着擦得模模糊糊的面孔,来跟其他人坐在一起。那些在此时产小牛的母牛,产门不开,无法助产,胎中的小牛总不肯出来,人们只好替一只母牛把死胎连同所有的内脏都拉出来。仆人们全都没有好好干活,忘记把干草送进去,因为他们在白天担心夜晚到来,因为他们好多夜晚不睡,害怕睡下去又要爬起来,已弄得精疲力竭,什么事都想不到了。当他们在星期天前去白色的宁静的教堂时,他们都祈祷在乌尔斯戈尔德不再有任何主人:因为这是一位可怕的主人。他们大家所想的和所祷告的,神父都在讲台上高声说了出来,因为他夜晚也不再能安眠,也不能领悟天主的心意。教堂的大钟也说它遇到一个可怕的敌手,这个敌手通宵发出低沉的声音,即使大钟使尽全部金属的力量鸣响起来,也毫无办法对付那个敌手。确实,村民们全都议论纷纷,年轻人中有一个曾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进入府邸里用他的粪叉把主人戳死,村民们都很激昂,最后,由于过度兴奋,当他叙述他的梦境时,大家都来倾听,接着,不知不觉地打量他,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种事情。就在几个星期以前人们还对侍从官爱戴、同情的整个地区,人们都如此感觉到、议论着。可是,尽管他们如此议论,事态却毫无改变。在乌尔斯戈尔德拖延着的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的死亡却是从容不迫。死亡要来待上十星期,它就待了十星期。在这一段时间,它比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一向的表现还要像个主人,它就像一位以后永远被称为可怕的暴君的国王。
这不是任何一个水肿病患者的死亡,这是侍从官在他长久的一生之中蓄积在自身之中,用他自己的血肉养育的,恶性的,王公一般的死亡。他在平静的生活之中未能耗尽的一切过度的高傲、意志和统治力都收进他的死亡,现在在乌尔斯戈尔德待着的挥霍的死亡之中。
对那种盼望他不该这样死去而应当代以另一种死法的人,侍从官布里格会怎样瞪眼看着他。侍从官死于他的痛苦之中了。
独自的死亡
我想起我曾见过或者听说过的其他人:情况总是一样。他们全都有其独自的死亡。有些男子,把死亡像囚犯一样藏在甲胄里面,有些年龄很老而皱缩起来的妇女,后来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像躺在戏台上一样,面对着全家、仆人和狗,立即以主人的姿态离开人世。那些孩子们,甚至是很小的孩子们,也不像任何一个孩子那样死去,他们尽力控制自己,以他们现有的和将会长成的那种姿态死去。
怀孕的妇女们站立在那里的姿态,显示出多么忧伤的美,她们的纤纤素手不自觉地放在她们的大肚子上面,肚子里有两个胎儿:婴儿和死亡。在她们清清爽爽的脸上浮出深厚的,几乎是丰满的微笑,难道不是由于她们常常以为肚子里有两种东西在生长着吗?
对付恐惧的办法
我有了对付恐惧的办法。我坐着写了一个通宵,现在是如此疲倦,就像在乌尔斯戈尔德的郊野上走了一段远路之后一样。那里的一切已不复存在,在古老的广大府邸里住进了不相识的人们,这是难以想象的事。在阁楼上的刷得粉白的房间里,现在可能有女仆们睡在那里,湿汗淋漓地睡她们的大觉,从晚上睡到天亮。
而我,没有同伴、没有东西,只带着一只箱子、一只书箱,实在连好奇心也没有,在世间漂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家,没有祖传的东西,没有狗。至少也该有回忆。可是,谁有回忆呢?如果有童年时代的回忆也好,可是,童年时代已经像是被埋葬掉了。要想再获得这一切,也许非得等到老了不行。我想,变老了倒很好。
杜伊勒利公园
今天碰上晴和的秋天的早晨。我在杜伊勒利公园里散步。朝东的一切,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承受阳光的地方,笼罩着迷雾,像挂着淡灰色的帷幕。在迷雾未散的园中,那些灰色的雕像在灰色的雾中晒太阳。在长长的花坛里,一朵朵开着的花发出吓人的声音叫着“红”的警告。
后来,一个很高的瘦瘦的男子,从香榭丽舍大街走来,来到街角转弯处;他拿着一根拐杖,但是不再把它支在腋下——却轻轻地拄在身前,不时把它稳稳地竖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像传令官之杖一样。他止不住喜悦的微笑,对一切都不看一眼,只对着太阳和树木微笑。他的脚步像孩童的脚步一样很谨慎胆怯,但非常轻松,充满了对从前的那种步行的回忆。
巴黎的月夜
这样一个小小的月亮真有无边的法力。有这样的夜晚,在它周围的一切,淡淡的、轻轻的,在明亮的空中模模糊糊,可是却很清晰。那些已经靠近的,却带着遥远的色调,被远远移开,可望而不可即;那些连接到远处的:河、桥、长街、四通八达的广场,把远处收进自己的身后作为背景,映在上面就像一幅绢画一样。另外,在新桥7上驶过的一辆淡绿色马车,或者某一点难以捉摸的红光,或者在围着一排珍珠色房屋的隔火墙上贴着的广告画,都真有难以言传之美。一切都变得单纯化,就像马奈8肖像画中的面孔一样,都被概括成几个精神的、明亮的面。没有一点不足,没有一点多余。塞纳河畔的旧书商们打开了书箱,那些书本的新鲜的或是翻旧了的黄色,那些封面的带紫色的褐色,画册大书套的绿色:全都很相称、适合、和谐,构成一种什么也不缺少的齐全。
街头景象
在窗下的街上有如下的组合图:一个妇女推着一辆小小的手推车;车前纵放着一只手摇风琴。它后面横放着一只婴儿篮子,一个很小的孩子,挺着腿站在里面,快乐地戴着一顶帽子,不肯坐下。那个妇女不时摇转手摇风琴。那个很小的孩子就立即踏着脚重新站立起来,一个穿着绿色新衣裳的小女孩跳起舞来,对着上面的窗口敲起小手鼓。
(钱春绮 译)
为了一首诗……
我认为。我既然学会了察看,就得开始做点儿什么。我二十八岁了,简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让我重说一遍:我写过一篇关于卡尔帕乔9的论文,写得很糟,还有一个剧本,题名《婚姻》,想以暧昧的手法揭示一点儿虚伪,还写过诗。唉,诗写早了,成不了气候。应当推迟提笔,应当一辈子,尽可能长的一辈子,搜集感觉和甜美音调,也许最后可以写出十行来。诗并非如人们所想,是什么感情(感情早就够了)——它是经验。为了一首诗,必须参观许多城市,看许多人和许多东西,必须认识动物,必须感觉鸟是怎样飞,知道小花早上开放的姿态。必须想得起不熟悉地区的道路,想得起意外的邂逅和早就眼见要来的别离——想得起还没弄明白的童年,想得起如果你的父母为你安排一件乐事,而你并不领会(虽然别的孩子可能高兴地接受),那一定会伤他们的心的,想得起如此离奇地招致这许多深重变化的儿科疾病,想得起寂静的、闭塞的房间里的日子,想得起海上的早晨,想得起一般的大海和海洋,想得起高高呼啸而过并携带群星飞翔的旅途的夜——即使想得起这一切,也还不够。还必须记住许多每次无与伦比的做爱的夜,记住分娩者的尖叫,记住轻松的、穿白衣的、熟睡的、正在愈合的产妇。但是,还必须曾经跟垂死者一起待过,必须曾经在开窗的、噪声断续可闻的小室里坐在死人的旁边。而且有记忆也还不够。如果它们多了,就得把它们忘掉,还得有很大的耐性,等待它们再来。因为,要紧的并不是记忆本身。只有当它们在我们身上变成血液,变成目光和手势,无可名状,又不再同我们自身有所区别,只有这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即在一个非常稀罕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词儿出现在它们中间,并从它们中间走出来。
可是我所有的诗却不是这样写成的,所以它们根本不是诗——我写剧本,就更是瞎闹。我需要一个第三者来叙说两个怨偶的命运,我是不是一个模仿者和傻瓜呢?我是多容易掉进这个陷阱。我原本应当知道,出现在一切生活和文学中的这个第三者,一个从来不存在的第三者的这个幽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们一定会否定他。他正是自然的一个借口,自然一直努力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它最深的秘密引开。他还是一道屏风,一场戏剧得以在它后面演出。他是通向一场真实冲突之无声寂静的进口处的喧闹。人们可以设想,谈论本剧所写的两个人,迄今为止对一切人来说都是太难了;而第三者,正因为他是不真实的,才是他们都知道的那个任务的车襻儿。他们的戏剧一开始,人们就注意到,他们简直急不可待地碰见那个第三者。他一出场,就万事大吉。如果他迟到了,没有他就几乎什么也发生不了,一切停顿着、呆滞着、等待着,是多么无聊啊。如果老是这样停滞下去,又将如何呢?如果他失踪了,这个可爱的花花公子或者这个狂妄的青年,他在一切婚姻中像一把开锁的万能钥匙,试问剧作家先生,还有你,深谙世故的观众,又该怎么样?举例说,如果魔鬼把他抓走了,又该怎么样呢?我们不妨设想一下。马上会注意到舞台人为的真空,它像危险的窟窿一样被墙堵住,只有从包厢边缘而来的飞蛾从动摇的空穴中翩翩飞过。剧作家们不再欣赏他们的别墅了。所有公共侦探行业在遥远的天涯海角为他们寻访那个无可代替者,即情节本身。
于是他们生活在人间,不是这些“第三者”而是两个人,关于他们本来有多得难以置信的事情可说,可一直从没说过什么,虽然他们在受苦、在行动,也不知道怎么自救。
这是可笑的。我坐在我的这个小室里,我,布里格,二十八岁了,什么人也不认识我。我坐在这里,微不足道。但是,这个微不足道者开始思考着,思考着,在巴黎一个灰色的下午,六层楼上,思考这些念头:
他这样想道,什么真实的、重要的事物都还没见过、辨认过和说过,是可能的吗?本来有一千年可以看、可以思考、可以记录,却把这一千年用来吃奶油面包和苹果,让它像一次课间休息似的过去了,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虽然有发明和进步,虽然有文化、宗教和哲学,人们仍然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是可能的吗?连这每每还算点儿什么的表面也套上无聊得难以置信的布罩,以至看起来就像暑假期间的沙龙家具,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整个世界史被误解了,是可能的吗?过去是错误的,因为历史总是谈过去的群众,正像是谈那些围拢来凑热闹的许多人,而不谈被群众围在当中的那一个人,因为他是陌生的,而且死了,这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认为不得不补做他们出生以前就发生了的事情,是可能的吗?必须提醒每一个人,只有从过去一切中经历过来的人,才知道过去的事,而不应当听信那些有不同的经历的其他人,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所有这些人完全确认一个绝未存在过的过去,是可能的吗?一切现实对他们都毫无意义,他们虚度一生,一无所获,就像空房里的一座钟,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对活着的少女什么也不知道,是可能的吗?人们说“妇女们”“孩子们”“儿童们”,却没预想到(受再多教育也没预想到)这些词儿早已不再有多数,只有无数的单数,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说“上帝”,认为它是个共同的东西,是可能的吗?且看两个学生:一个买了一把小刀,他的同学当天也买了一把完全一样的小刀。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拿出这两把刀来比,结果它们显得完全是两个模样——它们在不同的手里变得那样的不同。(是呀,一个人的母亲还说:什么东西都会用坏的嘛——)啊哈,相信人们有个上帝而不去利用,是可能的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即使只有一种可能性的假象——那么,为了世上的一切,也一定会发生点儿什么。随便什么人,有了这些令人不安的念头,一定会开始做点儿被疏忽了的事情;即使是任何一个人,完全不合适也罢:实在再没有别人了。这个年轻的、无关紧要的外国人,布里格,将不得不跑到六层楼上来,日夜写作:的确,他将不得不写作,这就是结局。
(绿原 译)
在外公家里
那时我应当是十二岁,或者至多十三岁。我的父亲带我去乌尔涅克洛斯台尔。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去看望他的岳父。自从我母亲死后,他们二人已有好几年没见过面,我父亲还从来没有到那座古堡去过——布拉埃伯爵直到晚年才回到那里定居。自从我外公死后,古堡落到了他人手里,以后,我也再没有见过那座奇特的房子。当我追想起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象,它并不是什么整套建筑,在我心中,它是完全分散的;这里一间,那里一间,这里是一条走廊,而走廊又不把两间屋子连接起来,却是孤立的,像断层一样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在我心里,一切都是零零碎碎——那些房间,要慢条斯理地走下来的楼梯,还有另外的狭窄的螺旋形小楼梯,从这种阴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就像血在血管中流动一样;塔楼的房间,像吊在半空的楼阁,从一扇小门走出去的令人想不到的阳台;这一切都铭记在我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就好像那座房子的形象从无限的高空坠落到我的心里,在我的心底撞得粉碎。
完全保存在我心中的,我觉得好像只有那间大厅,每晚七时,我们总是聚齐在那里进晚餐。我从没有在白天见过这间大厅,甚至也记不起它是否有窗子,窗子又是开向哪里;每次,当家人们走进来时,沉重的枝形烛台上总是点燃着蜡烛,在几分钟以内,人们就把白天以及在大厅外面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了。我猜想,有拱顶的这间大厅给人留下的印象肯定比其他一切更为强烈;它那越往上越暗的高顶,那些从未被照亮过的角落,使这间大厅从人们心中吸去了一切外界的印象,却不给人留下任何确实的印象作为补偿。人们坐在那里,就像融化掉一样;完全失去了意志、意识、欲望、防御力。就像是一个空位。我记得,这个毁灭人性的环境最初几乎要使我作呕,像晕船一样,我只有伸出我的腿,用我的脚碰碰坐在我对面的我父亲的膝头来自我克制。直到以后我才觉得他似乎理解了,或者不怪我做出这种奇特的动作,尽管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冷漠的,而我的这种举止却是不可理解的。可是这轻轻一碰却给了我力量,使我受得了那漫长的用餐时间。在最初几个星期里,我是拼着命忍受,后来,由于儿童具有的那一种几乎是无限的适应力,我对那种团聚的不舒服感已非常习惯,在餐桌旁坐上两小时,也不再吃力;由于我热衷于对那些坐在餐桌旁的人们进行观察,两小时时间,相对的,甚至觉得过得很快了。
我的外公把一起用餐的人都称为家族,我听到别人也使用这个非常随意的叫法。共餐的这四个人虽是旁系亲属,但绝对不是一家人。坐在我旁边的舅父是一位老人,他那硬邦邦的晒黑了的脸上有几个黑疤,我听说是装火药发生爆炸留下的后果;他因为爱发牢骚、心怀不满,当到少校就退伍下来,现在躲在府邸内一间我不知道的房间里从事炼金术的试验,而且,我听仆人们说,他跟一所监狱有联系,从那里,一年有一两次给他送尸体来,他就日日夜夜关在房间里进行解剖,用一种秘密的方法处理,使尸体不至腐烂。在他的对面,是玛蒂尔德·布拉埃小姐坐的位置。她有多大年纪,人们弄不清楚。她是我母亲的堂姐妹,对她的情况,人们也一无所知,只知道她跟一位奥地利的招魂术士经常通信,那人自称是诺尔德男爵,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任何小事,没有预先获得他的同意,或者更确切地说,获得他的一些祝福,她绝不会着手。那时,她很肥胖,软绵绵、懒洋洋的大块头,仿佛随随便便地滑进她那身宽松的浅色衣裳里去似的;她的动作很吃力,又不明确,她的眼睛经常泪水汪汪。但尽管如此,她仍有些地方令我想起我的温柔、苗条的母亲。我越是看她,我就越发觉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再不能好好想起的,我母亲的优美温柔的面影在她的脸上重现出来;现在,自从我每天看到玛蒂尔德·布拉埃,我才重新记起我的亡母是什么样子;确实,也许我是第一次知道我母亲的面貌。现在,由许多许多的个别印象才在我心里组合成亡母的形象,那种形象,无论到哪里,都不离我的左右。后来我才弄清楚,奠定我母亲面貌的个别特征,实际上,布拉埃小姐的脸上全都具备——只是在布拉埃小姐的脸上挤进来一个陌生的面孔,把五官挤得各自分开,被扭曲了,不再互相连接。
在这位女士旁边,坐着一位堂姐妹的小儿子,一个男孩,年龄跟我差不多,可是长得比我小,又比我体弱。从荷叶边的领子里伸出细瘦、苍白的颈项,又消失在长长的下巴底下。他的嘴唇很薄而且紧闭,鼻翼微微颤动,他那美丽的深褐色眼睛只有一只能够转动。这只眼睛常常安静而忧郁地向我看来,而另一只眼睛总是盯着厅里的同一个角落,好像已被卖掉,不能自由使用了。
餐桌的首座是外公的很大的靠背椅子,一个专司此职的仆人把它推到外公的屁股下面,老人就坐后,他的身体只占据很小一部分。有些人称呼这位重听的家长式的老人为阁下和宫内大臣,另一些人则送他将军的称号。他确实有过这一切头衔,不过,他担任这些官职,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叫这些称号,很难再让人弄清楚了。我却总是觉得,他那种在某一瞬间显得非常明显,随即又一再显得模糊的性格是无法给予一个贴切的、一定的名称的。我无法下定决心叫他外公,尽管他有时对我很和气,甚至把我唤到他身边,努力用诙谐的声调叫我的名字。此外,全家人都以一种混合着崇敬和畏惧的态度对待伯爵,只有小小的埃里克跟这位年老的家长保持某种亲密的关系;他那一只会动的眼睛有时向老人投以会心的急速的一瞥,外公也同样急速地看他一眼;人们有时也能看到他二人,在漫长的下午,在深深的画廊的尽头出现,手拉着手观看,沿着那些阴暗的古老的肖像画走着,一言不发,显然以另一种方式互相表达意思。
我差不多整天泡在园子里,外面的山毛榉树林里或者荒野里;幸而在乌尔涅克洛斯台尔有些狗陪着我;到处会碰到佃户的房屋或者农场,在那里可以获得牛奶、面包和水果,我认为我可以颇为无忧无虑地享受我的自由,至少,不用让我想到在以后的几星期里的晚间团聚而感到害怕。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因为,我喜爱孤独;只有时跟狗做简短的交谈:我跟它们颇能相互了解。再说,沉默乃是一种我们家族的特性;我从父亲的身教养成这种习惯,因此,在晚餐时大家几乎一声不吭,并不使我感到惊异。
在我们刚来的头几天里,玛蒂尔德·布拉埃的确显得特别话多。她向我父亲打听住在国外城市里的以前的熟人的消息,她回忆起一些久远的印象,她想起一些已故的女友和某位年轻的男子,不由得感动得流下眼泪,她透露出,那位青年曾爱过她,但她对他那种热烈的无希望的爱情却未能回报。我的父亲洗耳恭听,不时点点头表示同意,只做出最必要的回答。坐在首席的伯爵不断地抿着嘴微笑,他的脸好像比以前大了一些,仿佛戴着假面具。此外,他有时也插上几句,但他的话并不针对任何人,可是,尽管他声音很低,整个大厅里却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有点儿像一只钟的有规律的、自顾自的走动;他的声音四周的寂静好像具有独特的空洞的共鸣,每个音节都相同。
布拉埃伯爵对我的父亲谈起他的亡妻,也就是我的母亲,他认为这是特别合乎礼法的一套。他称她为西比勒伯爵小姐,他的每句话都以关心她作为结束。不知何故,我总觉得,话中所指的好像是一位身穿白衣、随时可能走进大厅里来的非常年轻的姑娘。我也听到他以同样的口吻说起“我们的小安娜·索菲”10。有一天,我打听这位似乎特别受外公喜爱的小姐是谁,才知道他指的是康拉德·雷温特洛11宰相的女儿,先王弗雷德里克四世12的出身较低的王后,她在罗斯基勒13已经长眠了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年代的顺序对外公无关紧要,死亡是小小的意外事故,他全不放在眼里,一度留在他的记忆中的人物,就永存下去,死亡不会引起最微小的改变。在老主人去世若干年以后,人们还谈到他那样固执地把未来和现在混同起来等量齐观。据说,有一次他曾跟某位年轻的妇女谈起她的儿子们,特别谈到她的一个儿子的旅行,那位年轻的妇女刚刚第一次怀孕,才怀了三个月,听了他的话,又惊又怕,坐在这位滔滔不绝的老人身边几乎昏了过去。
可是,那时我开始笑起来。确实,我大声笑着,抑制不住。就是有一天晚上,玛蒂尔德·布拉埃没有来吃晚饭。那个年老的、几乎失明的仆人,在走近她往常的座位时,仍旧把盘子端上去。他这样等了一会儿;然后,满意地,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庄重地走向另一个席位。我注意观看这个场面,在我观看的这一瞬间,并不感到有什么可笑。可是,过了一会儿,当我把一块食物送进嘴里时,一阵笑直往上冒,冒得这样快,竟使我呛着了,引得大家嚷个不休。尽管这种情况使我觉得很难堪,尽管我拼命想法保持严肃,笑仍然一阵阵迸发出来,使我抵挡不住。
我的父亲,似乎要掩饰我的丢丑的举动,他用又粗又低的声音问道:“玛蒂尔德是病了吗?”外公以他一贯的方式微笑着,回答了一句话,我因为忙着自己的事,没注意听,不过他那句话似乎是:“不,她只是不想碰到克里斯蒂娜。”我也因此没有看出外公这句话发生的作用,使得邻座的被太阳晒黑的少校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抱歉之词,对伯爵鞠了一躬,就离开大厅。我只注意到他在家长背后的门边又转过身来,向小埃里克,而且使我大感意外的是,也向我做了一个招手和点头的姿势,仿佛要求我们跟随他同去。由于过度惊奇,我的笑已停止逼迫我。此外,我对少校没有注意下去;他使我感到不快,我也注意到,小埃里克并没有理睬他。
这顿晚餐像以往一样拖了很久,正当要用最后一道甜点心时,在大厅的昏暗的角落里出现的一种动作把我的目光吸引住,带过去了。那里有一道门,听人说是通往夹层里的,我以为它是一向锁好的,这时逐渐打开了,我怀着一种对我而言完全没经历过的,好奇和震惊的感情注视着,只见一位穿着浅色衣服的苗条妇女走进黑暗的门口,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我不知道我是否跳起过或者大叫过,只听到一声椅子倒下的响声,迫使我把视线从那位奇妙的女人身上移开,我看到我的父亲跳了起来,面色苍白,垂下捏紧拳头的双手,向那位妇女走去。那位妇女对这种场面完全不在意,一步一步走向我们,已经距伯爵的座位不远,伯爵猛然站起身来,抓住我父亲的手,把他拖回到桌边,不许他动,而那位陌生的妇女,慢慢地,冷漠地穿过那现在已无任何障碍的空间,一步一步,越过那只有某处一只玻璃杯颤巍巍震响的难以形容的寂静,从大厅对面墙上的一扇门消失了。在这一瞬间,我注意到,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那位陌生妇女身后的门关上的乃是小埃里克。
不离开餐桌,依旧坐在座位上的,只有我一人;我坐在靠背椅子里,像生了根一样,似乎单靠我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看了一会儿,却茫无所见。然后,我想起我的父亲,我看到老外公仍旧紧紧抓住他的手。这时,我父亲的脸怒气冲冲,满脸充血,而外公,他的手指就像猛禽的白色钩爪一样紧紧勒住我父亲的手,露出他那像戴着假面具一般的微笑。随后,我听到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在说些什么,但我却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耳中,因为,大约在两年以前,有一天,我从记忆深处发现了它,从此一直记住。外公是说:“你太性急,侍从官,而且不礼貌,为什么不让人家各行其是呢?”父亲插嘴叫道:“那是谁?”“是有权利待在这里的人。不是外人。是克里斯蒂娜·布拉埃。”随即又出现那种奇特的稀薄的寂静,玻璃杯又开始颤巍巍震响。然后,父亲一下子挣脱了手,从大厅里冲出去了。
我听到他一整夜在走来走去;因为我也睡不着。可是到天亮时,我突然从睡意蒙眬中醒来,吓得心都瘫痪了似的看到什么白色的东西坐在我的床边。我的绝望最后给了我力量,让我把头蒙到被窝里,由于害怕和束手无策,我开始哭起来。突然,被子被掀开,我的泪眼变得凉爽而明亮;我闭紧泪眼,不让它看到什么。可是,完全就在近旁劝说我的声音,温馨而甜蜜地对着我的脸飘来,我听得出,这是玛蒂尔德小姐的声音。我立即放心了,不过,尽管我已完全不哭,我仍旧让人继续安慰我;虽然我觉得这种亲切有点儿太软弱,可是我仍然享受它,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最后,我说道:“姨妈,”试图从她那模糊的脸上归纳出我母亲的面容,“姨妈,那位女士是谁?”
“唉,”布拉埃小姐发出一声令我觉得滑稽的叹息,“一个不幸的人,孩子,一个不幸的人。”
那天早晨,我看到有几个仆人在一间房间里打包裹。我想,我们要走了,我觉得,我们现在回去,完全是当然的事。也许这也是我父亲的意见。自从那晚上发生那件事以后,是什么理由使我父亲还要待在乌尔涅克洛斯台尔,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可是,我们没走。我们在那座房子里又待了八九星期,我们忍受了那座房子里的种种怪事的压力,我们又看到克里斯蒂娜·布拉埃三次。
那时,我一点儿不知道她的故事。我不知道她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二次坐月子时就死去了,她生了一个男孩,他在充满恐惧的残酷的命运之中长大——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可是,父亲是知道的。脾气暴躁,生性喜爱彻底弄明白的父亲,他是想强做镇静,经受住这种怪事而不加闻问吗?我看到,却并不理解,他是怎样进行内心的思想斗争,我见到,却不明白,他最后是怎样克制住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克里斯蒂娜·布拉埃的情形。那晚,玛蒂尔德小姐也来吃晚饭;可是,她跟以往不同。像在我们到达的头几天里那样,她说个不停,前后不连贯,自己也一直搞不清楚,同时,由于心神不定,不断地整理头发或者整理衣裳——直到后来,突然发出哀叹的大叫,站起身来走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先前的那扇门,果然:克里斯蒂娜·布拉埃走了进来。坐在我旁边的少校,身体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他这一颤抖,也传到我的身体上来,可是,他显然已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他那晒黑了的、有伤疤的老人的脸,转向餐桌旁的各位,张开嘴,舌头在蛀坏了的牙齿后面打滚;随后,这张脸突然看不到了,他那白发的头伏到桌子上,他的手臂像分成两段,一段放在头上,一段放在头下,露出一只干瘪的有斑点的手在颤抖。
这时,克里斯蒂娜·布拉埃正一步一步,像病人一样慢吞吞地穿过难以描摹的寂静走过去,在那寂静之中只听到一声像是一只老狗发出的呻吟声。而在那边,插满水仙的天鹅形银花瓶的左侧,现出老外公的像戴着假面具的大脸,脸上堆着阴郁的微笑。他向我的父亲举起葡萄酒杯。这时,我看到,我的父亲,正当克里斯蒂娜·布拉埃走过他的椅子后面时,拿起他的酒杯,就像举起什么很重的东西一样,举到离开桌面一手宽的高度。
就在当夜,我们离开那里出发了。
(钱春绮 译)
在国立图书馆里
我坐着,读一位诗人。大厅里有许多人,但感觉不到他们。他们在书本里。有时他们在书页之间动一动,仿佛睡着的人在两场梦之间翻翻身。啊,到读书人中间来,多好啊。为什么他们不老是这样呢?你可以走近他们中间的一个,轻轻挨他一下:他什么也觉不出。如果你起身碰了一下邻人,道了一声歉,他会向听得见你的声音的一边点点头,把脸向你转过来,却没看见你,他的头发就像一个熟睡者的头发。多么令人开心啊。于是我坐下来,得到一位诗人。怎样的一种命运啊。大厅里现在也许有三百个读书的人;但不可能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一位诗人(天晓得,他们得到了什么。)。没有三百位诗人。但是,看哪,这是怎样的一种命运,我,也许是这些读书人中间最穷的一个,一个外国人:我却得到一位诗人。虽然我穷。虽然我的服装,我每天穿的,开始有某些地方,虽然这一处和另一处同我的鞋子不相配。诚然,我的领子是干净的,我的内衣也干净,我可以像我现在这样走进任何一家糕点铺去,如果可能,走在大路上,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向点心碟子里伸手取点心吃。人们不会在这里发现什么碍眼的事,不会斥责我、赶我走,因为这里至少有一只上流社会的手,每天洗过四五次的手。是指甲后面什么也没有,写字的手指没有墨水,特别是关节无可挑剔。穷人一般是不会洗到那儿去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样,就可以从它们的干净得出某些结论了。人们也果真得出了结论。是在交易中得出的。但是,还有几个人,举例说,在圣米歇尔大街上,在拉辛街上,他们可不懵懂,他们在用关节吹口哨。他们盯着我,知道这么回事。他们知道,我是他们一伙的,我不过在耍点儿小花招。今天正是狂欢节。他们不愿毁掉我的这场乐趣;他们又是冷笑了几声,使了一下眼色。谁也没有瞅见。此外,他们把我当作一位绅士看待。附近一定还有人,他们才装得甚至很恭顺。装得仿佛我穿了一件皮衣,我身后跟着我的车子。有时我给他们两个苏,身子不禁发起抖来,他们本可以拒不接受;但他们还是收下了。这一切本可以显得很正常,如果他们当初不冷笑和使眼色的话。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们在等待我吗?他们从哪一点看透了我?诚然,我的胡子显得有点儿疏忽,稍微,完全是稍微令人想起它们。有病的、衰老的、苍白的大胡子,曾经给我很深的印象。但我难道没有权利疏忽一下我的胡子吗?许多忙人都这样疏忽过,还没人想到因此把他们算作光棍。可我很明白,他们是光棍,不仅仅是乞丐;不,他们根本不是乞丐,必须区别开来。他们是由命运吐出来的人类的残渣、皮壳。他们被命运的唾液湿漉漉地粘在墙上、灯笼上、广告柱上,或者他们沿着小胡同慢慢流淌下来,身后留下一道又暗又脏的痕迹。不知从一个什么窟窿里爬出来这个老太婆,带着一个床头柜抽屉,有几枚纽扣和别针在里面滚来滚去,她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她为什么老是跟在我身边,望着我?仿佛她试图用她的烂眼睛认出我来,那些眼睛血污的眼睑里似乎给一个病人吐进过绿痰。此外,当时还不知怎么走来那个灰色的小妇人,在我这边的橱窗前面站了一刻钟之久,这时她拿出一支又旧又长的铅笔给我看,那支铅笔是无限缓慢地从她污秽的捏紧的手里伸出来的。我装作在看陈列品,什么也没注意到。但她知道我看见了她,她知道我站着在想,她原来是干什么的。然后,我明白了,事情跟铅笔没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给知情人的信号,一个认识光棍的信号;我预感到,她在向我暗示,我必须到什么地方去,或者做点儿什么。最古怪的是,我一直摆脱不了这个感觉:事实上是在坚持某种约定,这个信号就是属于它的,而这个场面归根到底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这是两星期以前的事。而今几乎没有一天不发生这样一场遭遇。不仅是在黄昏,就是在下午最拥挤的街道上,也会发生这样的事,突然出现一个小男人或者一个老妇人,向我点点头,拿出一点儿什么给我瞧,然后又消失了,仿佛做完了一切必要的事情。很可能有一天他们会想到,笔直地走进我的小屋里来,他们肯定知道我住在哪儿,他们会安排得门房不致阻拦他们。但是,亲爱的朋友们,我现在在这里,不会受你们的干扰了。要进得这个大厅来,必须有一张特别的卡片。我有这张卡片,可比你们要优越。可以想象,我有点儿胆怯地走过了街道,最后站在一道玻璃门前,仿佛是在家里一样推开了它,在下一道门前出示了我的卡片(十分准确,就像你们给我们看你们的东西一样,只有一点儿区别,人们理解我,懂得我想要什么),然后我沉入书本中,总算摆脱了你们,仿佛我已死去,坐着读一位诗人。
你们不知道诗人是什么吗?魏尔兰14……微不足道?记不得了?记不得。你们没有从你们认识的人们中间认出他来?我知道,你们认不出的。但是,我读的是另一位诗人15,一个不住在巴黎的诗人,完全另一个。一个在丛山中有一座安静房屋的诗人。她像一口钟在纯净的空气中叮当作响。一个幸福的诗人,谈着他的窗子,谈着他的书橱的玻璃门,那些门沉思地反映着一种可爱的寂寞的宽敞。我曾经想成为的正是这样的诗人;因为对少女懂得那么多,我也希望对她们懂得那么多。他懂得活在一百年以前的少女;她们死了,一点儿没关系,因为他知道一切。这是主要的一点。他道出她们的名字,用古式的、长字母的圈形花体签那纤细的名字,还有她们的年长女友的成人名字,其中同时响起一个小小的命运、一个小小的失望和死亡。也许在他的红木写字台的抽屉里,藏有她们褪色的书信和她们的日记散页,其中记有夏日郊游、生日聚会等。或者,还可能在他的卧室后部,在那座大肚子五斗柜里,有一个抽屉保存着她们的春装;复活节第一次穿过的白衣服,用斑点薄纱做的衣服,本来要到夏天才可以穿,当时等不及就先穿了。在一座继承下来的房屋的安静小室里,坐在真正恬谧的,固定的器物中间,外面是柔和的淡绿的花园,听得见乳音的山雀,远处山村钟声缭绕,是怎样一种幸福的命运啊。坐着,凝视下午一抹暖洋洋的日光,知道逝去少女的许多事情,并且成为一名诗人。并且想到,我也曾经说不定是这样一位诗人,如果我曾经住在什么地方,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许多谁也不关心的、与世隔绝的郊外别墅中的一栋里面。唯愿我曾经使用过仅仅一间房(靠山墙的明亮的一间)。我曾经和我的旧家什、家人肖像、书籍一起在里面住过。我还有一张靠背椅和花和狗和一根走石头路的粗手杖。此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本书,用淡黄的象牙色皮革装订的,用旧式带花图案做衬页:我曾经在上面写过字。我写了很多,因为我有很多思想,关于很多人的记忆。
但是,天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旧家具霉烂在一个我曾经可以安置它们的谷仓里,而我自己,唉,天哪,头顶上都没有屋顶,雨水滴进了我的眼睛。
(绿原 译)
塞纳河畔的旧书店
有时,我走过塞纳河畔的路边的小店门前。那些古董商,或者是小小的旧书店,或者是出售铜版画的商人,他们的橱窗里都摆得满满的。没有顾客走进他们的店里,显然是没有什么生意。可是,你往店里面一瞧,就看到他们坐在里面,坐在那里看书,毫不担心;不为明天担心,不为赚钱忧虑,养一只狗,高高兴兴地坐在面前,或者养一只猫,它擦着一排书籍走着,好像要把书背上的名字擦掉,使得店里的寂静更加深沉。
啊,如果我对这种生活感到满意,我有时情愿把这个摆得满满的橱窗买下来,跟一只狗一起坐在橱窗后面,坐上二十年。
被拆毁的房子·独居者的祈祷
能大声说:“没出什么事。”这当然很好。再说一次:“没出什么事。”可是有什么用?
我的壁炉又在冒烟,我不得不跑出去,这确实并非什么不幸。我觉得很累而且得了感冒,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整天在街上跑来跑去,这是我自己的过错。我本可以到卢浮宫美术馆去坐坐,也一样好。不,不能去,那里有某些想去取暖的人。他们坐在丝绒长凳上,把他们的双脚,像很大的空靴子一样,并排搁在取暖装置的格子上面。他们都是非常谦虚的人,只要身穿黑制服,佩着许多勋章的管理人员不赶他们,他们就感激不尽。可是,每当我走进去时,他们就咧开嘴痴笑。痴笑而且微微点头。随后,当我在绘画前走来走去时,他们的眼睛就盯着我,总在盯着我看,睁着那双烂眼边,稀溜溜的眼睛。因此,我还是不去卢浮宫的好。我总是在路上兜来兜去。天知道我兜过多少城镇、市区、墓地、桥梁和通道。在某处我看到一个男子,他推过来一辆卖菜的车子。他叫喊着:Chou-fleur(花菜),Chou-fleur..fleur.含有一个奇特的忧伤的eu音。他身旁走着一个不灵活的丑女人,她有时推他一下。当她推他时,他就叫“花菜,花菜”。有时他也会自动地叫,可是,白叫一声,他必须再叫一下,因为已走到买菜的人家门口。我是否已经说过他是个瞎子?没说过?那么,说一说,他是个瞎子。他是瞎子,在叫卖。可是,我这样说,并不是真话,我避而不谈他推的车子,我装作没注意到他在叫卖花菜。可是,这有什么重要?即使很重要,问题不是在于整个事情对我有什么意义?我看到一个老人,他是瞎眼,在叫卖。这就是我所看到的。看到的。
我说有这样的房屋,人们会相信吗?不,人们会说,我在说假话。但是,这一次说的是真话,什么也没有省略掉,当然什么也没有增添进去。我从哪里弄到增添的资料?人们知道我是穷人。人们都知道。这能说是房子?严格地说,这已是不复存在的房子。而是已经从上到下被人拆光的房子。留在那里的,是隔壁的别的房子,隔壁的高房子。自从人们把旁边的一切都拆除以后,显然,它已处于倒塌的危险之中;长长的涂上沥青的像桅杆似的柱子构成的整套框架斜斜地撞在瓦砾场的地面和光秃秃的墙壁之间。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说过,我说的房子,指的是这座墙。可是,几乎可以说,这也不是这座现存房子的最初的墙(可能是一种假定),而是以前拆掉的房子留下的最后一堵墙。人们可以看到墙的里面。看到被拆掉的各层房间的墙,墙上还贴着糊墙纸,到处看到地板和天花板的痕迹。在各个房间的墙壁旁边,还有脏兮兮的白色的槽槽沿着整堵墙通下去,厕所的生锈的排粪管露在外面,穿过槽槽蜿蜒而下,令人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像蛆子爬,像进行消化的肠子的蠕动。在天花板的边上,看到煤气通道留下的灰色的积尘的痕迹,这种痕迹到处出其不意地转个大弯,进入彩色墙壁,钻进乌黑的、被无情地扯开的洞眼里。不过,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些房间的墙壁本身。这些房间的坚韧的生命力没有被踏坏。它们的生命力还保留在那里,紧紧附在留下的钉子上,附在一手宽的地板的残根上,钻进那还保留有一些内间痕迹的墙角的附属物下面。从那一年一年慢慢改变的颜色中也可以看出:蓝色变成发霉的绿色,绿色变成灰色,黄色变成古旧的、褪色的白色,这种白色又在腐烂下去。可是,那种生命力还潜藏在那些在镜子、画框、橱柜后面保持着的较新的各个部分;因为它留下这些物件的轮廓,描出它们的轮廓,而且跟现在裸露出来的隐蔽场所的蜘蛛和灰尘待在一起。它也藏在每一根剥落的板条里,藏在糊墙纸边缘下面的潮湿的泡泡里,它在扯坏的破布中摇晃,从多年前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脏斑中渗出来。从那被拆毁的隔墙遗址包围着的墙上,贴过蓝色、绿色、黄色糊墙纸的墙上,散发出这种生命的气息,这种顽强的、惰性的、有霉味的气息,任何风也没有把它吹散。空气中弥漫着中午、疾病、人的呼气、蓄积多年的煤烟气、从腋下散发出而使衣服黏答答的汗气、嗳气的口臭、冒气的臭脚发出的戊醇味。还有小便的刺激气味,煤烟的火辣气,灰溜溜的土豆的气味,陈年脂油的浓烈的、滑腻的臭味。缺少照料的婴儿发出的长久不散的香味,入学儿童的恐惧不安的气味,成年男孩床上发出的闷热气味。还加上从下面像深谷一样的街道上蒸发出来的种种臭味以及跟城市上空降落的受污染的雨一齐渗下来的、来自上方的臭味。老是吹拂在同一条街上的微弱而温顺的风也刮来各种气味,还有许多不知来自何处的臭气。我不是说过所有的墙都被拆毁了,只留下最后一堵墙?现在我滔滔不绝所讲的,都是这最后一堵墙的情况。人们会认为,我在这堵墙前面已站了好久;可是,我愿发誓说,我一看清这堵墙,我就开始逃跑。因为,我看清楚它,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看清了这里的一切,因此,它们立即进入我心中:它们在我心里落户了。
经过这一切之后,我有点儿疲倦,也可以说精疲力竭,因此,那个人一定还在等我,真使我受不了。他等在乳品小店里,我是想去吃两个荷包蛋的;我一整天没有机会吃东西,肚子很饿。可是现在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蛋没有煎好,我就不得不又离开小店,跑到街上去,街上人山人海,向我挤来。因为是狂欢节,又是晚上,大家都有空闲,走来走去,摩肩接踵,拥挤不堪。他们的脸上映着从陈列商品的摊棚里射出来的灯光,从他们的口中迸发出笑声,就像从创口流出脓一样。我越是着急得要往前走,他们就笑得越厉害、挤得越紧。一个女人的围巾,不知怎么,紧紧钩住了我,她被我拖在身后,大家拦住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也该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有人拿一把彩纸屑撒到我眼睛上,眼睛灼痛得像挨了一鞭子一样。在拐角上,人群都卡住了,大家夹在一起,无法移动,只能轻轻地、柔软地来回摆动,就像他们在站着交配一样。可是,尽管他们站着,在车行道边上,拥挤的人群中却有一条缝,我就沿着边上发疯似的跑去,实际上,他们在移动,我却觉得不能动弹。因为,虽然在走,仍像不在走一样,我抬头仰望,总是老样子,一边是些同样的房屋,另一边是些同样的陈列商品的摊棚。也许一切并没有动,只是我和人群有点儿眩晕,觉得一切都在旋转。我没有时间多想,大汗淋漓,迷迷糊糊的疼痛在全身循环,就像血里有一块巨大的东西跟着血液一起循环,它所能到达之处,血管膨胀起来。同时我觉得早已没有新鲜的空气,我只是把呼出的空气再吸进去,而肺却不肯接纳。
可是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总算挺住了。我坐在我的房间里,坐在灯旁;有点儿冷,因为我不敢生炉子;如果它冒烟,我不是又得跑出去?我独坐沉思:如果我不穷,我可以租其他的房间,那里的家具,就不像这里这种用旧了的,满是从前承租人痕迹的家具。首先,把头靠在椅子上,确实是很不舒服;就是说,在它的绿色套子上有个油腻的灰色的凹处,好像任何人的头都正好放进这里一样。许久以来,我总是小心地拿手帕垫在头发下面,可是现在太累了,无法再这样做了。我发觉,不垫手帕也行,这个小小的凹处,正好跟我的枕部吻合,就像按尺寸大小定做的一样。可是,如果我不穷,我首先要买个好火炉,烧清洁的、耐燃的、从山上运来的木材,不烧这种令人难受的煤渣子,它的烟使人气闷头昏。此外,还需要有个人,不发出粗暴的噪音来打扫,按我希望的那样照料炉火;因为,每当我不得不花一刻钟时间跪在炉子前拨火时,由于跟火靠近,弄得额头上的皮肤绷绷紧,又由于张开的眼睛也受不了高热,把我一天的精力都耗尽了,随后,我走到别人中间看看,他们当然是轻松愉快的。如果我不穷,有时,路上十分拥挤,我会叫一辆马车,从人群旁边驶过去,我会每天到一家杜瓦尔餐馆吃饭……不再钻到乳品小店去……那个人去过杜瓦尔餐馆吗?不。他是不可能在那里等我的。快死的人是不允许进去的。快死的人?现在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我可以尽力安安静静地想想我所碰到的一切。任何事情,把它含含糊糊地丢在一边,是不好的。因此,我走进乳品小店里去,首先看到的是我经常坐的位置被别人占了。我向小小的柜台上打了个招呼,叫了一份吃的东西,在邻近的桌子旁边坐下。可是,尽管他动也不动,我却感到他的存在。我感到的,正是他的不动,而且一下子理解了他那不动的意义。在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我知道,他因惊吓而发愣。我知道,他对身体里所发生的变化感到的惊吓已使他全身麻木。也许他身体里的一根血管破裂了,也许他长期害怕的毒素正好在此刻进入他的心室,也许在他的脑子里长出一个很大的肿瘤,就像使他的世界起了变化的太阳升起来一样。我做出难以描摹的努力,迫使自己向他看去,因为我还希望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可是就在那时,我从椅子上立起来,向外面冲了出去;因为我没有弄错。是他坐在那里,穿一件厚厚的冬大衣,他那灰色的紧张的脸深深地藏在一条羊毛围巾里。他的嘴闭着,好像受到很大的压力被迫关起来一样,可是不能说他的眼睛是否还在看:蒙着哈气的烟灰色眼镜片挡住它,而且有点儿颤动。他的鼻翼张得很大,在他那只剩下皮包骨的凹陷的两侧太阳穴处披下的长长的头发,像在酷热的房间里,显得枯萎发黄。他的耳朵又长又黄,在耳壳后面留下很大的一片阴影。确实,他知道,他现在不仅与世人远离,而且与世间的一切都隔开得很远了。再过一会儿,一切都将失去意义,这张桌子、这只茶杯、他抓住的这把椅子,所有日常的、近在身边的东西都要变得不可理解、不熟悉,非常沉重。他就这样坐在那里等待,等到结束,不再做任何抵抗。
可是我还要抵抗。我抵抗着,尽管我知道我的心已露了出来,哪怕我的迫害者现在已放过我,我也不能再活下去。我对自己说:没出什么事。可是我之所以能理解那个人,只是因为在我内部也发生了一些开始让我跟一切远离、跟一切隔开的事件。每当我听人谈到一个快要死的人,说他已经认不出任何人时,我总是那么害怕。那时,我就想象一张孤独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想看看某种熟悉的事物,想看看曾经见过一次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如果我的恐惧不这么厉害,我就可以聊以自慰地说:看到世界上的一切都起了变化而还想活下去,这并非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害怕,我非常害怕这种变化。我觉得很美好的这个世界,我确实一点儿也住不惯了。到了一个跟现在大不相同的世界,我该怎么办?我倒想留在这个已令我感到喜爱的世界的种种意义中间,如果非变化不可,那么,我倒希望至少能够生活在群犬之间,狗也有个跟现在的人生相似的世界,现在的人生的一切事物无不具备。
在这一刻,我还能写下这一切,说出这一切。可是会有那样一天,我的手将不听使唤,我叫它这样写,它却写出不是我所想的话语,做出跟现在大不相同的解释的时代将会出现,话语跟话语的联系将不复存在,话语的意义将像浮云一样消散,像水一样流去。尽管非常害怕,到头来我却像一个面对着某种巨大变化的人。我记得,从前,在我开始动笔之前,心里常有类似的感觉。可是这一次,我是被写。我是随着环境不断变化的印象。只差一点点,我就能理解这一切、认可这一切。再走一步,我的深深的不幸就会变成至福。可是,我不能踏出这一步,我跌倒了,再也不能爬起来,因为我已完全垮掉了。但我还总是相信,会有援手伸过来。这里是我每天晚上祈祷的话,是我亲笔写下的。是我从书本里面找到抄下来的。这样做,使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近旁,像我自己的话一样,从我的手里产生出来。现在我要再写一遍,跪在这里的桌子前面写;这样做,要比我把它们读出来保持得更长久些,一句一句,将会持续着,需要相应的时间才会逐渐消逝。
在医院里
医生听不懂我的话。一句也听不懂。要讲清楚也是很难的。医生说要用电疗试试。好吧。我拿到一张卡:要在一点钟到达萨尔佩特里埃尔18医院。我去了。我得走过各式的临时木板房子,走过好几个院子,走了好久,院子里到处是戴着白帽子的人,像刑事囚犯一样站在光秃秃的树下。最后我走进一间又长又暗、走廊似的房间,房间一边有四扇窗子,镶着带点儿绿色的毛玻璃,窗与窗之间,用宽大的黑色板壁隔开,一张张木板凳放在那里,那些认得我、等我的人就坐在凳子上。是的,他们全都在这里。我对这房间里的昏暗习惯了以后,我注意到,在这无止境的一长排并肩坐着的人们中间也会夹进一些其他的人,一些小市民:手艺人、女佣和运货马车夫等。在走廊尽头狭窄的那边,两张特别的椅子上坐着两个胖女人,伸开四肢聊天,大概是看门人。我看看钟,一点差五分。现在再过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就轮到我了;这样等一等,还算可以忍受的。空气污浊而沉闷,弥漫着衣服和呼吸发出的气味。从某处门缝里飘来强烈的乙醚的凉气。我开始走来走去。不由得想到,我被指定到这里来,在这些人中,在这种拥挤的普通诊疗时间等着。这是第一次公开证明:我是被人看不起的人;医生会不会一眼看出来?可是,此番我来看病,已换上还过得去的衣裳,我也已叫人把我的名片先递进去。不管怎样,医生总有什么法子感觉到,也许是我自己暴露出来。但实际上已是如此。我觉得并不那么糟;那些人安静地坐着,并不注意我。有几个很疼痛,把一条腿稍稍摆动着,以便好受些。有些男人把头搁在手掌心里,另有一些人蒙住沉重的脸睡得很熟。一个脖子又红又肿的胖男人向前弯着腰坐在那里,凝视着地板,不时对着一处好像很适合的地方啪的一声吐唾沫。一个小孩在角落里啜泣;他把两条瘦长的腿缩到凳子上,现在又用手紧紧抱住,紧靠着他的身体,好像他要跟它们告别似的。一位苍白的小个子妇女,斜戴着绉纱帽子,帽子上插着圆圆的黑花,她坐在那里,薄薄的嘴唇周围露出像要哭出来的微笑,可是她那擦伤的眼皮仍旧不断地含满泪水。距她不远处,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放在那里坐着,她有张圆圆的光滑的脸,眼睛突出而无表情;她的嘴张开着,可以看到满是黏液的泛白的牙肉和那些没有光泽的发育不良的牙齿。到处看到绷带。有的把整个头部都用绷带裹着,一层一层,只露出一只眼睛,也看不出这是谁的眼睛。有的绷带看不出绑在什么部位,有的绷带看得出里面是什么器官。有的绷带被解开,里面露出一只手,就像从肮脏的被子里露出的手,再也不像手的样子;从这一长排的人中伸出一条绑着绷带的腿,就像整个人一样大。我走来走去,努力定下心来,忙着注意观看对面的板壁。它有许多单扇的门。但板壁并没有高到天花板,所以这条走廊并没有跟旁边那些房间完全隔开。我看看钟;我已来回走了一小时。一会儿,医生们来了。开始有几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医生走了过去,后来是那位给我看病的医生,戴着浅色的手套,闪光丝织帽,穿着合身的大衣。当他看到我时,把帽子轻轻推上去,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我现在有望被立刻叫进去,可是,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记不起我是怎样熬过的。总之,一小时过去了。走来一个老人,穿着斑驳的围裙,像是杂务工,用手轻轻碰我的肩膀。我走进邻近房间的一间。那个医生和年轻的医生们在桌子四周坐着,看看我,给了我一把椅子。行了。现在要我叙述病情。请尽量简短。因为,这些先生很忙。我觉得很怪。年轻的医生们坐着,望着我,带着学来的那种摆架子的冷静的好奇心。我认识的那位医生抹抹他的黑色山羊胡子,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我想,我真要哭出来,可是我听到自己在用法语说:“先生,我已荣幸地把我所能提供的详情说出来。如果您认为有让这几位先生知道的必要,您肯定能根据我们的谈话用三言两语向他们介绍;要我简单地加以说明是很难的。”这位医生露出客气的微笑站起身来,跟几个助手一同走向窗前,把手摆成水平位置摇晃着,说了几句话。过了三分钟,年轻助手中的一位,不专心的近视眼,回到桌子旁边,试图用严肃的目光望着我,问道:“先生,您睡觉好吗?”“不,不好。”他于是又很快跑回到那一组医生那里。他们在那边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那位医生转过身来告诉我,等一会儿会有人来叫我的。我提醒他,是约好在一点钟的。他微笑着,用他那小小的白手做了几个急骤的动作,意思是说他很忙。我就退回到走廊里,那里的空气愈发沉闷了许多,尽管我觉得极度疲劳,我又开始走来走去。最后,这种潮湿的积聚不散的气味使我感到头晕;我停在入口处,把门稍许打开一点儿。我看到,外面还是下午时分,还有点儿阳光,这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可是我还没站到一分钟,就听到有人叫我。有位妇女,坐在两步外的桌子旁,向我发出嘘声。谁叫我开门的?我说,这里的空气让人受不了。好吧,这是我的事,可是,门必须关好。那么,可不可以打开一扇窗子?不行,禁止开窗。我决定重新开始走来走去,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麻醉,不伤害任何人。可是,这也使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妇女不高兴。难道没有座位吗?不,没有我的座位。可是,不可以走来走去;我必须找个座位。一定还有个座位。那位妇女没说错。在那个眼睛突出的小姑娘旁边,确实,立刻看到有个座位空着。我在那里坐下,感到这种情况绝对预兆着些可怕的事情。左边就是那个烂牙肉的女孩;右边呢,过了一会儿以后,我才看出,那是一个巨大的动也不动的肉团,它有一张脸,一只又大又沉重的不动的手。我看到的那半边脸,空荡荡的,没有表情,没有回想,令人感到可怕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就像人们给装进棺材的尸体穿上的衣服。一根窄窄的黑色领带,也像给死人打的一样,松松地系在衣领周围。他的上衣,看得出是由别人将它穿在这个没有意志的身体上的。他的手,是由别人把它放在这条裤子上的,还留在老地方没有移动过。甚至头发也像由洗尸女人给梳过一样,就像动物标本的毛,一根根梳理得很呆板。我仔细观察这一切,不由得感到,这是给我指定好的地方,因为我相信,现在终于来到我一生的归宿之处。确实,命运走的是条奇怪的道路。
突然,就在近旁,一个孩子发出受到惊吓并抗拒的叫声,接连不断,随后,叫声变成硬咽住的轻轻的哭泣。我尽力发现哭声的来处,又听到压低了的轻轻的叫声,带有一点儿颤抖。我听到有人质问,有人低低地命令,随后,不知什么样一台冷淡的机器发出吱吱的响声,它对什么都不介意。现在,我想起了那没有顶到天花板的板壁,我弄清楚,这一切声音都是从门背后那边传来的,那里正在进行治疗。实际上,那个系着有脏斑的围裙的勤杂工不时走出来向人招手。我不再想到他会叫我。是叫我吗?不是。两个人推着一辆轮椅过来了;他们把我旁边的那个肉团抬到轮椅上,现在我看到,他是个半身不遂的老人,他还有另一侧较小的、饱受生活折磨的脸,脸上有一只睁开的黯淡无神的、忧伤的眼睛。他们把他推进去,我身旁空出一大片位置。我坐着沉思。他们要怎样治疗我左边的这个痴呆的女孩,她是否也会喊叫。板壁那边的机器发出吱吱的、令人愉快的响声,像工厂里的机器一样,丝毫没有使人不安的声音。
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在沉寂之中有人说话,那种高傲自满的调子是我曾听到过的:
“Riez!”(笑一笑!)停了一下。“Riez..Mais.riez,.reiz.19”我不禁笑出来。板壁那边的老人为什么不愿笑,真弄不懂。一台机器咔咔哒哒响起来,可是立刻又停止了。听到交谈的声音,随后又听到同样的有力的声音在发出命令:“Dites-nous.le.mot:.avant.”(说这个字:前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着说:“a-v-a-n-t……”又沉默了一下。“On néntent rien.Encore une fois……”(一点儿听不出。再来一遍……)
就在我听到隔壁结结巴巴地说出那种温暾的含糊的话语时,好多年以前感到过的那种恐怖第一次再度出现了。我童年时发烧躺在床上,引起我最初的深深的恐怖的那个庞然大物。是的,就是当他们大家都站在我的床边,按按我的脉,问我害怕什么时,我总是说的:庞然大物。他们把医生请来,医生来跟我谈话,我求他只做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庞然大物除掉,其余一切都无所谓。可是他也跟其他人一样。他无法把它弄走,尽管我那时年纪很小,要帮我并无困难。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又出现了。在那次以后,它简直没有出现过,即使在发烧的夜间,也没有再来,可是现在它出现了,尽管我并不发烧。现在它出现了。现在它从我身体里长出来,像一个肿瘤,像生出第二个头,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尽管它完全不能属于我,因为它是如此之大。它出现了,像一只死掉的大动物,它活着时,曾一度成为我的手,或者我的手臂。我的血,流过我体内,也流过它的体内,就像在同一个身体里面循环一样。我的心脏,为了把血送进它体内,必须使劲用力:供血几乎不足。血液不情愿流进它的体内,在血液回流出来时,已经传染上疾病,不干净了。可是这个庞然大物却越来越大,像个发烫的青色的肿块一样长到我的脸上,长到我的嘴边,它的轮廓已经扩张到我那只仅存的眼睛上了。
我是怎样穿过那许多院子走出来的,我已记不得了。那是在晚上,我在一个不熟悉的地区迷路了,我向着同一个方向走上一条林荫大道,路旁有无尽无休的墙,当我发现走不完时,我就回头朝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走到一处广场。我从那里沿着一条街走,又走上另一条我没见过的街,接着又是另一条街。不时有灯光刺眼的电车,响着敲打似的生硬的铃声,发狂般驶来,又开了过去。它的牌子上写有站名,可是我不熟悉。我到了哪一个市区,我能否在这里的某处找到住处,该怎么办才不须再走路,我不知道。
怪病
现在还有这个病,一向使我感到奇怪的病。我肯定,他们把我的病估计得太低了。正像他们把其他病的重要性过分夸张一样。这个病没有一定的症状,患这种病的人有什么特性,就呈现出什么症状。它把每个病人生活中好像已经过去的,最深层部分的危险,以梦游病患者的熟练经验,吸取出来,再放到他的面前,就在现在重新出现。就像那些人,在学生时代一度染上无法可想的坏习惯,把可怜的严格的手,自己的童年的手,变成欺骗的知心朋友,现在长大了,又沾染上那种坏习惯;或者像在童年时已经治好的病又再度复发;或者像那种多年以前特有的,迟疑不决地转过头去的旧习惯,早已丢掉了,却又重新出现。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回忆都浮现出来,就像潮湿的海藻附在沉到海底的东西上面一样。从未觉察到的生活,一浮上来,跟实际存在的生活混杂在一起,就把人们认为熟悉的过去的生活挤掉:因为,浮上来的回忆之中,充满了得到好好休息的新的力量,而一向留在记忆中的生活,由于经常不断的回忆,已经被磨得很累了。
(钱春绮 译)
恐惧
我躺在六层楼的床上,从没给什么打断的日子,像没有指针的钟面。仿佛一件失去很久的东西,一天早上搁在它的旧位置上,完好无损,简直比它消失那会儿还要新,就像在某人手里照管过一样:从童年就失去了的东西,就这样崭新似的摆在我的床单上。所有失去了的恐惧又回来了。
恐惧一根小棉线从床单缝里伸出来,会变硬,又硬又尖像钢针;恐惧我的睡衣的一枚小纽扣会变大,比我的脑袋还大,又大又重;恐惧这点儿面包屑,刚从我的床上掉下去,会变成玻璃,一落地就给打碎,而且越来越担心,一切东西会跟着粉碎,永远粉碎;恐惧一封拆开的信的信口会是谁都不敢瞧的什么禁物,某种贵得不得了的东西,房间里没有一块地方对它是安全的;恐惧我睡着了,会吞下一块摆在炉前的煤炭;恐惧我脑子里任何一个数字开始长大,直到我体内再也容纳不下它;恐惧我躺在上面的是花岗石,灰色的花岗石;恐惧我会大叫起来,人们会一齐跑到我的门口,最后把门砸开。恐惧我会暴露自己,说出我所害怕的一切,恐惧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一切是不可言说的——还有别的一些恐惧……恐惧。
我曾经祈祷恢复我的童年,它回来了。我觉得它总像当初一样艰难,觉得上了岁数也无济于事。
(绿原 译)
有跳跃毛病的畸人
昨天,我的热度好一点儿了。今天,天气开始像春天一样,就像画中的春天。我要试试到国立图书馆去读读我很久没读的诗人的作品,然后,我也许会去公园慢慢溜达。在那泛着真正的水的大池上也许有风吹过,孩子们会去把他们的红帆小船放在水上观赏着。
今天,我并不存什么指望,我大胆走出去,仿佛这是最自然、最简单的事。可是,仍有些意外的事等着我,把我像纸一样揉皱,然后扔出去,一些闻所未闻的事等着我。
圣米歇尔林荫路很空旷,也很宽,在它那微微倾斜的坡面上可以轻松地散步。上面的窗子发出玻璃嘭嘭的响声打开了,它的反光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在路上飞翔。一辆有着淡红色车轮的马车驶了过去。下方的远处,有人拿着什么淡绿色的东西。装备着闪闪发光的马具的马匹在黑黑的、撒过水的、干净的车道上奔驰。风显得生气勃勃,又新鲜,又温和,各种香气、叫声、钟声,都冒了出来。
我走过一家咖啡店,一到晚上,就有穿红衣服的冒充吉卜赛人的人在里面弹奏乐器。彻夜不眠的污浊空气从打开的窗子感到内疚地钻了出来。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服务员们在门外扫地。其中一个弯腰站着,把黄沙一把一把地撒到桌子下面去。有个过路人碰了他一下,指给他看道路的下方。面孔通红的服务员,向那边仔细望了一会儿,然后,他那胡子刮得光光的面颊上布满了微笑,就像撒上去的一样。他向其他服务员招招手,把他的笑脸向左右急速地转动了几次,要把所有的服务员都叫来,而他自己也不错过观赏一下的机会。现在,所有的服务员都站出来向道路下方观看或者探索,微笑着,或者由于还没发现什么可笑的事而觉得恼火。
我觉得,开始有点儿恐惧起来。不知是什么心理迫使我要走到马路对面去;可是,我只是加快脚步,不自觉地观察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可是我看到一个做听差的小伙子,系着一条围裙,肩上掮着一只空的提篮,对一个人的后影盯着看。他看够了以后,就在原处转过身来面对着咖啡馆那一排房子,向一个笑着的店员,把手放在额前做出摇晃的动作,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手势。然后,睁着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很称心地摇晃着身体朝我这边走来。
一待我的视线没有了阻挡,我就指望会看到哪位不寻常的引人注意的人物,可是并无什么人走动,只有一个瘦长的男子,他穿着深色的大衣,淡黄色的短头发上面戴着一顶黑色呢帽。我确信,此人无论是服装还是举动,都没有什么可笑之处。我试图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向林荫路那一头的下方看去,这时,他在什么东西上面绊了一下。我于是紧随在他的身后,非常留心,可是,走到那地方一看,什么也没有,完全没有。我们两人继续前行,他和我,我们之间总保持同样的距离。现在走到一处人行横道,这时,走在我前面的那个男人,两只脚不一致地从人行道阶沿上跳下去,那样子就像孩子们在高兴时走起路来一蹦一跳一样。到了对面的人行道时,他简单地跨了一大步就登上阶沿。可是,刚刚到了阶沿上面,他就把一只脚稍许缩上去,用另一只脚高高地跳了一次,然后又接连跳了好几次。现在,他这种突然的动作,如果人们以为路上有个果核或滑溜溜的果皮之类的小东西,那就完全可以当他是绊了一下;奇怪的是,这个男人自己似乎也认为有个障碍存在,因为他在每次跳跃时,都对这个讨厌的地方看来看去,像任何人在这一瞬间那样露出一半气恼、一半咒骂的眼光。我又预感到有什么危险,似乎警告我,还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为好,可是,我没有听从,继续跟在此人身后,把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腿上。走了约莫二十步之久,没看到他再跳,我必须承认,我奇妙地松了口气,可是,我一抬起眼睛,却又看到他碰到别的不愉快。他的大衣领子翘起来了,尽管他时而用一只手,时而用两只手,不停地拼命要把它翻下去,但都不成功。事情就是如此。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安。可是,我立即无限惊奇地发现,此人忙碌的双手正做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动作:一只手做的是细致而持续不断的动作,好像把字母一个一个拆开读那样走向极端,要把领子翻下去,而另一只手却偷偷做着快速的动作,要把领子不被觉察地翻上来。这样,观察到的现象使我大为困惑,过了两分钟,我才看出,在他的脖子上,在竖起的大衣领子和神经质地活动着的双手之后,也有同样怕人的两个音节似的跳动,正如刚刚离开他的双脚的那种跳跃动作一样。从这一刻起,我觉得和他离不开了。我明白,这种跳跃在他的体内到处乱钻,要在什么地方找个出口。我也懂得他为何怕见人,我自己也细心考察,看过往行人是否有所察觉。当他的腿突然做出小小的震颤的跳跃时,我不寒而栗。可是没有任何人看到。我想出个主意,如果有人注意看,我也要装出被绊了一下的样子。这肯定是一种办法,让好奇的人们相信在路上确实有个小小的不显眼的障碍物,被我们两人偶然踩着了。可是当我想到这个补救办法时,他自己已想出一个巧妙的新花招。我忘记说明他带着一根手杖;这是用深色木头做的普通手杖,手杖柄弯曲成圆形,非常质朴。他苦苦动脑筋想出一个办法,先用一只手(因为谁知道另一只手还要派什么用场)把这根手杖抵在背后,正好贴在脊柱上面,把手杖的末端紧压住骶骨,再把弯曲的手杖柄插进领子里,这样就像是紧贴着颈椎和第一胸椎后面的支撑物。这种姿势并不引人注目,顶多显得有点儿目空一切;可能是由于意想不到的春天天气。谁也不想转过身来看一下。行了。诸事顺利。当然,到了下一条人行横道,又出现两次跳跃,两次半被控制住的小跳跃,完全无关紧要;其中一次确是明显的跳跃,却被巧妙地蒙混过去(正好路上横放着一根喷水软管),无须怕人看见。是的,一切都很顺利。有时第二只手也抓住手杖,把它贴得很紧,危险也就立即被克服了。可是我的担心依然不断增长,我对此毫无办法。我知道,在他一面行走,一面做出无限的努力,想装出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的样子的时候,那可怕的痉挛却在他的体内积聚不散;他觉得痉挛在不断增长的这种担心,我内心也有同感,我看到,当痉挛开始在他身体内部颤动时,他是怎样抓住手杖不放。随后,他这双手显得如此强硬而严酷,使我不由得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必须很坚强的他的意志上面。可是,在这种场合,意志又有何用。他的意志的力量用到头的瞬间总会到来,而且不会远了。我,怀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跟在他后面的我,把我的一点点力量像小钱一样凑在一起,我一面望着他的手,一面恳求他,如果他需要,尽可以把我的力量取去使用。
我认为,他已经取去了;我没有更多的意志,我又有什么办法。
在圣米歇尔广场上有许多马车和匆匆来往的人,我们常常夹在两辆马车之间。随后,他透透气,稍稍放松放松,似乎要好好休息一下。他微微跳着脚,微微点点头。也许这就是囚禁在体内的疾病用来压倒他的诡计吧,他的意志在脚和头颈两处被攻破了。这种屈服在他那被痉挛附着的肌肉里留下轻微的、诱惑的刺激和强制的二拍子冲动。可是,手杖还贴紧在老地方,那双手显出又气又恼的样子;我们就这样过桥,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忽然,他的脚步有点儿不稳,他走了两步,停下来。停下来。左手轻轻地离开手杖,慢慢地往上举,我看到这只手在空中发抖;他把帽子稍稍向后推,在额头上抹了一下。他把头稍稍转向,他的目光晃晃悠悠地扫过天空、房屋和水面,有点儿发呆,随后,他听之任之了。手杖丢开了,他伸开双臂,好像要飞起来一样,痉挛像自然力一样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迫使他的身体向前弯、向后仰,迫使他点头哈腰,把舞蹈冲动力从他的体内赶出来,使它当众爆发。因为已有许多人向他围拢过来,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再往什么地方去,还有什么意义?我觉得空空荡荡,像一张空白的纸,我沿着那些房屋,仍旧向林荫路的上方走去。
一封信的草稿
我想给你写信,尽管在无可奈何地分手以后,本来没有什么好写。可是我还是想写,我认为,我必须写,因为我已看过先贤祠20里的圣女画像,那位孤独的圣女,还有屋顶,门,拥有一圈微小的照明范围的室内的灯,以及那边的沉睡的城市、河流、映着月光的远方。圣女21守护着沉睡的城市。我哭了。我哭了,因为,一切都出乎意料地呈现在眼前。我站在画像前哭泣,我没有办法不哭。
我来到巴黎,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很高兴,大多数人都羡慕我。他们是对的。这是一个大城市,很大,充满不可思议的诱惑。至于我,我应当承认,说到这种诱惑的意义,我是经受不住了。我认为,没有别的话好说。我经不起这种诱惑,结果是引起种种改变,如果不是对我的性格,那就是对我的世界观,无论如何,我的生活确是起了变化。在这种影响之下,我心中形成了对一切事物的完全不同的观点,迄今为止,任何想法也还没有产生出这样把我跟世人分隔开的差异。一个改变了的世界。充满了新的意义的新的生活。目前我有点儿难以接受,因为一切都显得太新了。在我自己的境遇中,我是一个生手。
是否不可能来看一次大海?
是的,可是,请想一想,我是想象你能来。也许你能告诉我,是否有一位医生?我忘记打听了。再者,现在也没有必要了。
你还记得波德莱尔那首令人难以置信的诗《腐尸》22吗?可能现在我理解了。除了最后一节,他都是对的。碰到这种事,他该怎么办?碰到这种可怕的,看上去就觉得讨厌的东西,要看出人生的真相,把它当作比任何现实都更真实的现实,这乃是他的使命。没有选择和否定。福楼拜写了他的修士圣于连23,你认为纯属偶然吗?我认为,一个人是否下得了决心睡在麻风病人的身边,每夜以温暖的爱心来给他温暖,这乃是重要的一步,这不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不要认为我在巴黎陷于失望,正好相反。即使现实是这么的讨厌,可是为了现实,我是怎样准备好放弃我所盼望的一切啊,对此我常感到惊异。
啊,这种心情,如果能分一点儿给你就好了。可是,它能持续下去吗,它能持续下去吗?不,这种心情只是靠牺牲孤独换来的。
恐怖
在空气的每个组成部分都有恐怖的东西存在。你把它跟透明的空气一起吸进去;可是它到了你的体内就沉淀下来,变硬,在器官与器官之间呈现出尖的几何图形;因为,在刑场、刑讯室、疯人院、手术室和晚秋的桥拱下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和恐怖,都具有坚韧的不可磨灭的性质,全都坚定不移,留恋自己的可怕的现实,嫉妒一切实际存在的事物。人们是愿意能把好多恐怖忘掉的;恐怖在我们的脑子里刻下一条条纹路,我们的睡眠要把这些纹路轻轻擦掉,可是,梦却把睡眠赶开,再把恐怖的纹路描粗。人们醒来气喘吁吁,让一支蜡烛的光在黑暗中像溶解一样扩散开来,像喝糖水一样享受这半明半晦的安慰之光。可是,这是靠在什么边角上的安定啊。只要稍稍转一下目光,它就已经又离开熟悉的、亲切的光亮,刚才还使人获得安慰的一圈烛光,围在它周边的恐怖的轮廓变得明显起来。你要当心烛光,它会把房间照得空空荡荡;你不要回过头看,在你坐起来的身后,是否有个影子像主人一样站在那里。较好的办法也许是,继续处于黑暗之中,努力把你的无边无际的心变成沉浸在难以识别的黑暗中的沉重的心。这时,你把身体缩紧,感到在你蒙住脸的双手之中,你的存在已在你面前消失,时时用不准确的动作描摹你的面部轮廓。在你的体内已经几乎没有空位;这也差不多使你能够放心,庞然大物不可能停留在你体内这种狭窄的地方;如果这种闻所未闻的恐怖一定要进入你的体内,就必须按照比例缩小它自己。可是在你的体外,在外面就不用考虑;如果恐怖在体外上涨,它也充塞在你的体内,它不充塞在部分受你控制的血管里面,也不充塞在你那些平静的器官的黏液里面,而是在你的毛细血管中增长,像用吸管往上吸一样,吸到你那无数分支的生命的最外表的分支里面。恐怖在毛细血管里上涨,比你上涨得还厉害,比你当作最后逋逃薮逃进去的你的呼吸涨得还要高。唉,你还要往哪里逃,往哪里逃?你的跳动的心把你从你自身之中赶出去,你的心在你的后面追赶你,你差不多已经置身于自身之外,再也回不去了。就像被踩烂的甲虫,你从你自身里面被挤出来,你表面的那一点点坚硬和适应力起不了作用。
阻拦住恐怖的母亲
哦,看不到任何对象的黑夜,哦,对外面的黑暗无动于衷的窗子,哦,小心关好的门;祖传的,被接受下来,得到认证,却从未完全了解其意义的设备。哦,楼梯间的寂静,哦,从隔壁房间渗透进来的寂静,天花板高处的寂静。哦,母亲:从前,在我童年时,你是为我把这一切寂静挡开的唯一的人。你把这一切寂静承受过去,对我说:不要怕,是我。你有胆量在这种深夜为心惊胆战、怕得要死的孩子自充这种寂静。你点亮了灯,这声音就已经听得出是你。你手拿着灯,对我说:是我,不要怕。你慢慢地把灯放在桌子上,毫无疑问:你就是,你就是亮光,照着四周那些没有背后的含义,善良、单纯、直率的,一向看惯了的亲切的物品的亮光。如果墙壁有什么地方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声,或者地板上传来脚步声,你就只是微笑,对着那张若有所问的,担心害怕的脸,在你的明亮的面孔上泛起微笑,微笑有一种透明度,似乎可以看出:你跟那些轻微的声音是一体的,跟它们有秘密联络,跟它们约好而且互相谅解。在人世间的统治阶级中,谁有这种权力,能跟你的权力相比?瞧,那些国王们躺在床上,呆呆凝视,讲上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也不能为他们分忧解愁。他们躺在宠姬的幸福的怀里,恐怖照样向他们爬过来,使他们扫兴、发抖。可是,你一来,就把恐怖的庞然大物阻拦在你的身后,你完全站在恐怖的前面;不像一幅帷幕,帷幕是随时会被恐怖揭开的。不,你是在听到需要你帮助的叫声时就赶到恐怖的前头把它拦住的。就像你总是在可能发生的一切事件之前抢先赶来,而在你的身后只有你匆匆赶来的足迹,你的永远的道路,你的爱的飞翔。
贝多芬24的音乐
我每天走过模塑工人的门前。他的店门旁边挂出两副面模。一副是溺死的年轻女人的脸,是根据陈尸所的一具女尸的脸模制的,因为它很美,因为它笑,因为它笑得这样迷人,就像它有知一样。在这副面模下面挂着另一人充满意识的脸。这个由收紧在一起的感觉所形成的紧硬的结节。把不断地想要蒸发的音乐毫不留情地压缩起来的人的脸。神为了让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声,不让尘嚣干扰他而剥夺掉他的听觉的人的容颜。这样就使他不受混浊而无常的尘嚣的迷惑。他,他内心只容纳澄明的永恒的乐音;这样就只让没有声音的感觉给他带来一个世界,一个无声的世界,一个紧张的、跷足而待的世界,音乐尚未被创造出来的未完成的世界。
世界的完成者:就像那化为雨点落到大地和江河湖海的水滴,漫不经心地落下来,偶然地落下来——比以前更茫茫不可见而又乐于顺从永远的规律,再离开大地和水面,上升,飘浮,形成云天:沉淀在我们体内的苦恼,就是这样从你那里上升,世界弥漫着音乐。
你的音乐:它应当环抱世界;不是环抱住我们。但愿人们在埃及古都底比斯25为你的音乐造一架槌击钢琴;让一位天使领着你,穿越过国王们、舞伎们、隐修士们长眠的沙漠中的群山,前往那架孤零零的乐器之前。而那位天使,害怕你开始弹奏,就会振翅高飞,离你而去。
于是,你这音乐的涌泉,你就在无人倾听之处,滔滔不绝地弹出琴声;只有宇宙才能听得进的,你就把它交还给宇宙。那些贝督因人26,因为迷信的恐惧心理,就会被赶得远远跑开;而那些商队,将在你的音乐所能传到的范围的边上仆倒在地,好像你就是一阵风暴。只有个别的狮子,在黑夜中,在离你很远的四周兜来兜去,受到自己的沸腾的血的威胁,对自身的存在感到害怕。
因为,现在是何人把你的音乐从那些淫荡的耳朵那里接回来?那些具有只会通奸而决不受胎的,没有孕育能力的耳朵的拜金之徒,是何人把他们从音乐厅赶出的?你的精液射出来,他们却像妓女一样,躺在下面玩弄精液,或者,在他们沉醉于未遂的自我满足时,精液就像俄南27的精液一样,白白地落在他们中间。
可是,主啊,如果有个像处女一样未失童贞的人,竖起未被玷污的耳朵,躺在你的乐声旁边: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地死去,或者让他把你的无限的音乐胎儿怀足月,他的受胎的脑子一定会爆开,迎接真正的诞生。
(钱春绮 译)
饲鸟人
我并不低估它。我知道,它需要勇气。我们且设想一下,某人有了它,这份高级勇气28,去跟踪他们,好一劳永逸地(因为谁还会再忘记或者混淆这件事?)知道,他们后来爬到哪儿去,漫长一天的别的时间都干些什么,或者晚上睡不睡。特别要搞清楚:他们到底睡不睡。但是,单靠勇气还不行。因为他们并不像别人那样走来走去,跟着走无所谓。他们待在那儿又走开去,就像锡兵29一样给放下又拿起。人们发现他们,往往是在相当偏僻的地方,但绝不是隐蔽的地方。灌木林往后退去,道路有点儿围着草地转:他们站在那儿,周围是大片透明空间,仿佛站在一座玻璃罩子下面。你会把他们当作沉思的散步者,这些身材矮小、各方面都显得朴素的、不起眼的人。但是,你错了。你可瞧见那只左手,瞧见它怎样从那件旧外套的斜口袋里掏东西,瞧见它怎样找到它,掏了出来,并把那个小东西笨拙而又招眼地举到空中去?一分钟不到,就飞来了两三只鸟,是麻雀,好奇地跳了过来。如果麻雀看准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么它们就没有理由不走得更近些。于是,终于飞起了第一只,在那只手的高处扑棱了一会儿,那只手正用谦逊的、有意装着无所谓的手指(天知道怎样),递出了一小片用过多少次的甜面包。聚在他周围的人越多,当然保持适当的距离,他便越是显得与众不同。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根蜡烛烧完了,用剩下的烛心亮着,全靠它暖和起来,自己却一动也不动。那许多小笨鸟根本看不出,他这是在引诱,在布下圈套。如果没有旁观者,让他在那儿要站多久就站多久,我敢肯定,突然间会有一位天使降临,忍住恶心,把那块有点儿甜味的陈面包片从那只枯手上吃掉。现在,像一向那样,有了人,就不会有天使降临。他们只关心鸟会来;他们认为这样就够了,还声称他并不指望别的什么。它还指望什么呢,这个风吹雨淋的老玩偶,有点儿倾斜地插在地上,就像家里小花园的破浪神雕像30;它之所以有这个姿态,是不是因为它曾经站在人生旅途的什么地方,那摇晃得最厉害的船头上?是不是它曾经色彩斑斓,而今给冲洗得褪色了?你想问问它吗?
只是别向女士们问什么,当你看见她们中的一位也在喂。甚至可以跟着她们走;她们是边走边喂;那样喂轻而易举。可别打扰她们。她们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她们突然有了一满口袋面包,她们从薄披肩里掏出一大片一大片来,给啃过一口的,还有点儿潮的大片。她们的唾液多少流出一点儿到世上,鸟儿带着它的余味到处飞,一想到这一点,她们就很惬意,即使它们马上又会自然而然把她忘记。
易卜生
我就坐在你的书前,倔强的人,试图像别人一样说说我对它们的看法,那些人不让你保持完整,却心满意足地从你各取所需。因为我还不懂得荣誉,不懂得这是对于一个成长者的公开的摧毁,也就是一群人冲进了他的建筑工地,把他的基石给挪开了。
任何地方的年轻人,身上升起了一点儿使他战栗的东西,都会由于没人认识你而受用。如果那些认为你一文不值的人反对你,如果那些你相处过的人完全抛弃了你,如果他们为了你的美妙的思想而要扑灭你,那么把你封闭在你自己身上的这种明显的危险,同后来为你到处扬名、使你变得无害的那种荣誉的狡猾敌意相比,可算不了什么。
别求任何人来谈论你,即使采用轻蔑的口吻也罢。如果随着时光的流逝,你注意到你的名字在人们中间流传,可别比在他们嘴里听见别的什么更当真。想想看:它变质了。扔掉它吧。再起一个,随便一个都可以,好让神在夜间呼唤你。可别让任何人知道。
你,最孤独的人,怪僻的人,他们是怎样靠你的荣誉一下子赶上了你。不久以前他们还在从根本上反对你,而今他们和你并肩走在一起,把你当作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还把你的话放在狂妄自大的囚笼里,带在自己身边,还在广场上展览它们,从一个安全地带逗弄一下它们。你所有的这些可怕的猛兽啊。
我最初读你的时候,那些话语突然迸发开来,扑向了我,使我感到荒凉,那些绝望的话语。像你自己终于变得绝望一样,你,你的路线在每张地图上都画错了。像一道裂缝,它划过了天空,你的道路的那条无望的双曲线,它一度弯向了我们,又惊慌失措地离去了。你哪里会介意一个女人留下来还是走开了,一个是不是头晕,一个是不是疯狂,死人是不是活着,活人是不是像死了一样:你哪里会介意这些事?这一切你会觉得理所当然;你从那儿走过去,像走过门厅,停也不停一下。但是,在我们的往事沸腾、凝结、变色的地方,你却逗留不去,还向里面弯下了腰。比在曾经有过人的任何地方瞧得更深些;一扇门为你打开了,于是你跟火光中的蒸馏器在一起。31那儿是你从没带人去过的地方,多疑的人,你就坐在那儿,分辨着变化。而在那儿,因为你的天性要求你揭发,而不是塑造或叙说,你便在那儿做出巨大的决定,要把你自己,完全一个人,最初只有用放大镜才能发现的这件琐事放得这样大,把它给千百万人瞧,在一切人面前变得无比巨大。你的戏剧问世了。你不能等到32,这个几乎茫茫无垠的,为几世纪压缩成几滴的人生会为其他艺术所发现,会逐渐变得让个别人看见,他们一点一滴获得见识,最后要求眼见那些显赫的谣言,在他们面前展开的场景的比喻中,一同得到证实。你不能等到那一天,你就在那儿,你必须确认并记载那深不可测的一切:一种上升半度的感情,一种几乎什么也加重不了的意志之很近才读得出来的振幅分度器,一滴眷恋中轻微的混浊,以及一点点信任中根本看不出的色度变化:你必须确认并记载这一切;因为在这样一些历程中,正存在着现有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它已滑进了我们体内,已经向内部退缩得那么深,以至对它再也无从推测了。
由于你有意于揭露,是一位超时间的悲剧诗人,你必须把这根毛细血管一下子变成最有说服力的手势,变成最顺手的什物。于是你着手在你的作品中描写那种史无前例的暴行,你的作品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绝望地在可见事物中间为内心所见一切寻找等价物。于是有了一只家兔、一个阁楼、一个让人走上走下的厅堂:在那儿隔壁房间有玻璃叮当声,窗外有火灾,还有太阳。有一座教堂和一个状如教堂的山谷。但这些还不够;最后还得有钟楼伸进来,还得有整个山脉;而埋葬风景的雪崩则填没了为着不可捉摸事物而装满可触知事物的舞台。然后,你再也无所作为了。你曾经把它们弯到一起的两端,马上又弹开了;你疯狂的力量从弹性权杖中逸出,你的作品仿佛不存在。
否则谁会懂得,你为什么最终不肯从窗口走开33,像你一贯那样固执呢。你想瞧瞧过路人;因为你有了这样一个念头,是不是有朝一日可以从他们中间写出一点儿什么来,如果决心写的话。
(绿原 译)
贵夫人与独角兽34
这里有挂毯,阿贝伦涅,墙壁上的挂毯。我想象,你也在此处。挂毯有六幅,来,我们慢慢走着看。不过,先要退后点儿,把六幅同时看一下。多么文静,可不是?其中变化很少。总是同样的椭圆形蓝色小岛,浮现在文雅的红色背景上;背景上面百花盛开,还有各种小动物在活动。只有那边,最后的一幅挂毯上,小岛稍稍升高,好像比其他小岛轻了一些。每幅挂毯上总有一个人物,虽穿着不同的服装,却是同一位妇女。在她身边有时有一个较小的人物,是一个侍女,此外,还总有负荷纹章的动物,很大,一同出现在岛上,参与着各种情节。左边是一头狮子,右边是颜色鲜明的独角兽;这两个动物都擎着同样的旗子,在它们头顶上高高地出现:三个上升的银色的月亮,用蓝色的边线刻画在红底子上——你看到了吗,你愿意从第一幅开始看吗?
她在喂鹰隼。她的衣服多么华丽。鹰隼停在她的戴着手套的手上扑动着。她瞧着它,把手伸到侍女递来的盘子里,想拿些食物喂它。右面下方,在拖地的裙裾上坐着一只丝毛小狗,它抬头仰望,希望主人别把它忘记。你可曾注意到,一道低矮的蔷薇栅栏隔断了岛的后部。纹章动物像纹章官一样昂然挺立。纹章又像外套一样裹住这些动物。一根漂亮的别针将外套的前面别住。有微风吹拂。
我们一看到在第二幅挂毯中那位贵夫人正在沉思,我们不由自主蹑手蹑脚走近去看:她在编花环,编一顶圆圆的小花冠。在她穿好前一枝时,又沉思地从侍女捧着的扁平的盘子里挑选下一枝康乃馨的颜色。在后面的凳子上放着一只装满蔷薇花的篮子,一只猴子把盖在篮子上面的花拿掉了。现在要用的是康乃馨。狮子漠不关心,可是右边的独角兽却似乎很明白。
在这片寂静之中难道不该听到音乐,或者以前已经听到过?她打扮得端庄文静,走到(走得很慢,可不是?)可搬动的管风琴前,站着弹奏,由声管群跟她的侍女隔开,侍女正在她的对面拉着送空气的风箱。她还从没有打扮得像现在这样美。头发奇妙地梳成两条辫子拉到前面,在头饰上面束在一起,这样,辫子的末端就从束好的头发中翘出来,好像头盔上的短短的花翎。狮子强忍住不发出吼声,不高兴地耐心听着风琴的演奏。而独角兽却像在有节奏地波动着,显得很美。
小岛扩大了。搭起了一个帐篷。是用蓝色的缎子做的,闪着火焰般的金光。动物们从左右两边掀起帐门,她走了出来,虽然穿着贵人家的衣服,却几乎显得很质朴。因为,她佩戴的珍珠,跟她本人相比,算得了什么。侍女打开了一只小小的首饰盒,她从里面取出一根链子,一根沉重的漂亮的宝石链子,这是一向放在首饰盒子里珍藏着的。小狗坐在她旁边为它准备好的加高的地方看守着链子。你可曾发现帐篷上边的金言?上面写着“A.mon.seal.désir.”(为了我唯一的愿望。)
怎么回事,为什么小兔子在下面跳,为什么我们一眼就看到它在跳?因为一切都拘拘束束。狮子无事可做。她本人拿着旗子。或者她靠在旗子上面?她用另一只手抓住独角兽的角。这是悲伤的表现,悲伤能如此挺直地站着吗?一件丧服能像处处有起皱的暗绿色天鹅绒一样给人以缄默之感吗?
可是又碰到一场庆典了,没有人被邀请参加。等待也毫无意义。这里什么都不缺。一切都是永远存在的。狮子几乎在威胁地环顾四周,谁也不许进来。我们还从未看到她露出疲累的样子;她累了吗?或者因为拿着什么重东西才坐下来?可能猜想她拿着的是圣体显示匣。可是她把另一只手臂向独角兽伸过去,独角兽做出献媚的姿态用后脚立起来,抬起前脚搁在她的膝上。她拿的是一面镜子。她让独角兽看它映在镜中的影子——
阿贝伦涅,我想象,你也在这里。你理解吗,阿贝伦涅?我想,你应该理解的。
死亡的恐怖
从那时起,关于死亡的恐怖,我想了许多,当然也把自己的经验考虑进去。我认为,我确实能说,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在人群当中,死亡的恐怖常常无缘无故地向我袭来。当然,常常也有很多的原因;例如:有人在长凳上断气了,大家都围拢来看他,而他已经没有恐怖感了:这时,我就替他感到恐怖。或者,有一次,在那不勒斯,在电车上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年轻女人死去了。一开始,她像是昏了过去,电车还继续开了一会儿。可是随后,确定她是死了,电车只得停驶。后面也停了几辆,马路堵塞住,向这个方向开的车子无法开下去了。那位苍白的胖姑娘,靠在旁边的一个女人身上,就这样得以安然死去。可是她的母亲硬是不相信。她费尽千辛万苦。她拉开她的衣裳,向她嘴里灌些什么,其实已灌不进去。她用旁人递上来的药水在她的额头上擦擦,看到她的眼球有点儿向旁边转动,她就开始摇摇她,想让她的眼球再对着前方。她对着她的眼睛大声叫喊,眼睛已毫无反应,她拉着她的全身推来推去,像摇动布娃娃一样,最后又举起手来,使劲拍打她的胖脸,不让她死去。那时我真感到恐怖。
可是在这以前,我早已感到过恐怖。例如,在我的狗临死时。它把它的死彻底归罪于我。它病得很重。我在它旁边已跪了一整天,突然,它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叫声,就像平时有陌生人进屋时那样。在有生人进来时,我们是这样约定,让它这样叫的,当时,我不由得朝门口看去。可是,不速之客的死亡已钻进它的身体里。我不安地望望它的眼睛,它也望望我的眼睛。可是,它望望我,并不是为了向我告别。它严酷地、惊诧地盯着我看。它怪我让死亡进来。它深信我是可以阻止的。现在得出证明:一向把我估计得太高了。已没有时间向它解释。它惊诧地、孤零零地盯着我,直到它断气。
或者是在秋天,在最初几次夜霜之后,苍蝇都飞进室内,借室内的温暖恢复冻僵的身体,那时,我也感到恐怖。它们干缩得出奇,听到自己翅膀发出瑟瑟的声音非常惊慌;可以看到,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它们停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动也不动,直到它们突然想起它们还活着;于是就随便向一个地方盲目地乱飞,也不知道该在那里做些什么,只听到它们继续落下的声音,这边,那边,都听得到。最后,它们到处乱爬,慢慢地死去,让整个室内布满它们的尸体。
可是,甚至在我一个人独居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恐怖。我为什么要隐瞒说没有这样的夜晚呢,那时由于对死亡的恐惧,我在床上坐起来,紧紧抓住这个希望:坐着至少是还活着的证据:死人是不会坐着的。在这种偶然让我住进去的房间里,常常碰到这样的情况,每当我处境不妙,这种房间就弃我于不顾,好像害怕受我的坏事牵连、要被传讯一样。我坐在床上,可能样子很可怕,任何一切,都没有勇气承认跟我有交往。连我刚刚帮它的忙,把它点亮的灯,也不肯露出认识我的样子。它自顾自地点着,就像在一间空无一人的室内一样。随后,我最后的希望只有寄托在窗子上了。我想象,在窗外可能还有什么跟我相好的东西,就是在如今,就是在这突然面临死亡的困境之中。可是,我刚刚向窗子望去,我倒希望窗子被堵死,像墙壁一样。因为,这时我知道,窗外也同样是一片冷漠连续下去,窗外也只有我的孤独。我自己招惹来的孤独,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了的大片孤独。我想起我从前离开他们而去的那些人,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抛撇下他们。
神啊,神啊,如果我还要面对这样的夜晚,至少请把我有时能去想的思想留给我。我要求的,并非不合理之事;因为我知道,我的恐怖很大,这样的思想正是由恐怖而来。在我童年时,他们打我的脸,说我胆小。这是由于,我的恐怖还很稚拙。可是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恐怖之道,就是真正的恐怖,只有产生恐怖的力量增强了,恐怖才会增强。除了在我们的恐怖之中,我们对这种力量没有任何概念。因为这种力量是完全不可理解、跟我们完全对立的,如果我们拼命想它,我们就会碰壁,碰得头破血流。可是,一段时间以来,我仍然相信,这是我们的力量,对我们还是过于强大的一切力量。诚然,我们对它没有认识,可是,我们知道得最少的,不正是我们最固有的东西吗?我常想,天国和死亡,这种观念是怎么来的:我们竟把我们的最贵重的东西移到一边,因为在此以前,我们还有许多杂事要做,因为这种最贵重的东西放在我们忙忙碌碌的身边不大安全。现在,多少时间就让它过去,我们习惯于为琐事奔忙。我们再也辨认不出我们的贵重的东西,我们面对它的极端巨大感到惊惧。难道不能这样想吗?
(钱春绮 译)
圣者的诱惑
我现在多么理解这些奇异的图画35,里面一些用途有限而常见的物件伸一伸腰,猥亵而好奇地彼此引诱,在近似淫乱的消遣里抽搐不止。这些沸腾着、到处走动的铫子,这些转念头的烧瓶,以及这些为了好玩挤出一个洞来的懒散的漏斗。而且它们中间还有,为嫉妒的空虚抛了上来的四肢,热乎乎吐了它们一身的面孔和向它们讨好的放屁的臀部。
而圣者弯着腰,缩成一团;但是他眼里还有一道目光,认为这样是可行的:他曾经瞧了一眼。他的情欲已从他的灵魂的明亮的溶液里析出。他的祈祷已经落叶,从他的口中站出来,像一株枯萎的灌木。他的心栽倒了,泼了出来,流入浊水中。他的鞭子疲软地拍打着他,像一根赶苍蝇的尾巴。他的性感又一次只在一个地方,当一位女士袒露着胸膛,乳房高耸,笔挺地从贱民中间走来。它便像一根手指似的指着她。
有时我认为这些图画很陈旧了。倒不是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能想象,这类事情从前在圣者身上发生过,那些狂热的冒进分子,他们不惜任何代价,想马上开始与上帝交往。我们不再对我们自己指望这一点。我们担心,他对我们来说,是太难了,我们必须把他推开,好从容不迫地做一做使我们和他分离的长期工作。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这项工作恰像当圣者一样受到怀疑;每个为着这项工作而孤独的人,都会遇上这样的窘境,正如它也会形成在上帝的孤独者们周围,在他们的洞穴和空洞的窝棚里,很久以前。
(绿原 译)
孤独者
世人在跟人谈到孤独者时,总是把对方估计得太高。以为对方懂得所谈到的对象。不,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孤独者,他们只是憎恶孤独者,对他却毫无了解。他们成了耗尽孤独者的精力的邻人,诱惑孤独者的隔壁房间里的声音。他们唆使万物对付他,让万物发出嘈杂的噪音而盖过他的声音。当他还是一个温柔的儿童时,孩子们就联合起来反对他,随着逐渐长大起来,又成为大人们的众矢之的。大人们发现他的藏身之处,把他从里面赶出来,像一只可以捕猎的动物,而在他那长长的青年时期,却没有禁猎期让他能太太平平。当他不愿让人搞得他筋疲力尽而逃走时,人们就对他留下的一切大声叫嚷,称之为丑恶而大肆诬蔑。如果他装作没有听见,他们的迫害就更加露骨,把他的食物吃掉,把他的空气吸光,向他的贫乏的所有物吐唾沫,让他对这些所有物感到厌恶。他们把他当作患时疫的人一样破坏他的名声,向他投掷石头,要他赶快离开。他们这种由来已久的本能是有道理的:因为,实际上,他是他们的大敌。
可是,如果他对这些迫害并不看上一眼,那么,他们就暗暗思忖。他们似乎感到,他们所做的一切正中他的下怀;他们这样做,倒增强了他的孤独耐力,帮了他的大忙,让他跟他们永远分开。于是他们骤然改变,使用最后手段,拿出最后一张王牌,进行另一种对付方法,就是:荣誉。听到这种荣誉的鼓噪之声,差不多任何人都会抬头看看而变得心神不定的。
伪德米特里的下场
今夜,我突然想起应当是我在少年时代就有过的那本小小的绿封面的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象这是马蒂尔德·布拉埃的书。当我获得这本书时,并没有使我感到什么兴趣,直到好几年以后,我才读它,我想,那是在乌尔斯戈尔德度假的时候。可是,一眼看去,就好像离不开它。光看装帧,就觉得完全有购读的价值。封面的绿色含有某种意义,使人立即看出,书中的内容一定也会跟外表若合符节。仿佛跟我商量好的一样,首先是洁白的、光滑的、带有白色波纹的衬页,其次是令人起神秘感的扉页。看上去,书内可能有插图;可是,一张也没有,却又令人不得不几乎违心地承认,这也是可以的。在书内某页上,看到细细的丝带书签插在那里,这弥补了没有插图的遗憾,丝带很柔软,插得有点歪斜,它的红色还没有褪,使相信这点的人觉得感动,谁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插在这原样的两页之间。也许它从未被人使用过,是装订工人匆匆忙忙地把它插进去,没有注意细看。可是,也可能并非出于偶然。或许是有人读到这里,停下来,没有再读过;因为在此时碰到命运来敲他的门,叫他去干别的事情,远离一切书本,读书毕竟不是重要的生活。这本书是否没有再被他继续读下去,此事也不能确定。我们也可以推想,事情是简单地由于,这一页被再三打开来阅读,所以把书签插在这里,或者有时要到深夜时分才能打开书本,所以要插在这里做记号。不管怎样,我对这两页,总觉得有点害怕,就像害怕有人站在镜前的那面镜子。我从没有读过这两页。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否把整本书全部读过。这本书并不很厚,但其中有很多故事,特别是在午后阅读;这时总会读到人们还不知道的一个故事。
我还记得两个故事。我想在这里谈谈,就是:格里沙·奥特列比约夫36的下场和大胆者查理的覆灭。
当时我对这故事有什么印象,已无法知道。可是现在,在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书中的描写,那个伪沙皇的尸体如何被抛到群众中间,暴尸三日,被踩烂、被刺伤,脸上盖着假面具。当然,那本小书再也没有指望回到我的手里。可是这一段却一定很引人注目。他跟他母后碰头是什么情况,我倒有兴趣再查看一下。在他把母后召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可能对他自己的地位觉得很有把握;我甚至确信,他在当时有很强的自信心,所以才真正想把他的母后召来。这位玛丽·纳戈伊37,匆匆地赶了一天的旅程,从她那贫苦的修道院来到莫斯科,只要她同意,她就可以获得一切。可是,是不是就在她认他为儿子时,他的自信心就会发生动摇?我倒有点儿认为,他的摇身一变的力量就存在于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那一点上。
(这毕竟是任何一个走出家庭的年轻人的力量。)
那些拥戴他而没有考虑拥戴什么人的民众只有使他篡位的可能性发挥得更加自由而毫无限制。可是,母后承认他是儿子的声明,尽管是有意识的骗局,还是削弱了他的权势。把他从捏造事实的顶峰拉下来;使他成为一个仅仅是无多大本领的作伪者;使他沦为本非如此的一个老赶儿:使他沦为一个骗子。加上那位玛丽娜·穆尼塞克38,暗暗拆他的台,用她独自的方式否认了他,正如后来显示出的那样,她并不信任他,倒是信任别的任何人。这一切事实,在那本书中被尊重到什么程度,我当然是不能保证的。但我觉得,写成故事,倒也无可厚非。
可是,即使撇开这一部分,这桩事件也完全没有过时。现在可能有一位作家会悉心注意到最后的结局;他并没有什么不对。在那最后的时刻,发生过许多事情:格里沙从熟睡中跳起来,走到窗前,他从窗口跳出去,跳到院子里的卫兵们中间。他一个人爬不起来;不得不由卫兵们把他扶起。大概他的脚骨跌断了。他靠在两个卫兵的肩上,觉得他们信任他。他向四周围看看:其他卫兵也都信任他。他看到这些巨人似的近卫兵,差不多感到遗憾,把他们骗得太过分了:他们天天看到伊凡雷帝的脸,现在却信任他这个格里沙。他真想说明真相,可是张开嘴,却只是痛得喊叫。脚上痛得很厉害,他在此刻顾不了自己的危险,除了疼痛,什么也不知道。再也没有时间了。他们都冲过来了,他看到舒伊斯基39和他身后的一大队人。很快就要完蛋了。可是卫兵们却在他四周团团围住保护他。他们没有把他交出去。奇迹发生了。这些老卫兵们的信仰使那些人受到感化,突然之间,没有人肯向前再走一步。紧靠在他前面的舒伊斯基绝望地向楼上一扇窗子大声叫喊。格里沙没有回头看。他知道,是谁站在窗口;他清清楚楚地感到,四周寂静下来了,鸦雀无声地寂静下来了。现在,传来了声音,他在当时听惯了的声音;使劲发出的、尖锐的、伪装的声音。他听到皇太后——母亲不承认他的声音。
直到此时,事件都是自发进展的,可是现在,却需要借助一位小说家,一位小说家:因为,接下去的几行,必须让人感到具有不容许任何反对的力量。在太后的声音和开手枪的声音之间,在那紧急关头,在他的心中还再度点燃起不顾一切的意志和力量,这一点,不管作者是否写出来,我们却总该坚信不疑。否则,他们刺穿他的睡衣,在他身上到处乱刺,想看看是否碰到了一个真正的硬汉子,读者对这个事实,就难以理解它是怎样出色地具有前后一致性。也难以理解他在死后三天里还戴着他差不多已经放弃了的沙皇的面具。
大胆者查理40大公的惨死
在这同一本书里,也叙述了这样一个人的结局,此人在他一生之中始终如一,没有丝毫改变,硬得像花岗石,对在他下面忍气吞声的一切人变得越来越难以承受,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在第戎41有他的肖像画。他态度简慢、性情乖僻、顽固倔强、不顾死活,这也是周知的事实。只是对他的手,也许人们不大注意。这是一双很暖的手,要不断地使它凉快,常常不自觉地放在冷东西上面,并且张开手指,让各个手指之间能够通风。他的血会流进他的手里,就像别人的血向脑子里上冲一样,事实上,当他捏紧拳头时,它就像狂人的头脑一样,汹涌起各种奇想。
跟这种血生活在一起,需要难以置信的小心谨慎。大公总是把自己和他的血紧紧压制住,有时,当他感到血在他的周身秘密地暗暗流动,他就害怕。他自己也难以理解这种带有一半葡萄牙血统42的过激的血,可能使他自己觉得像是非常可怕的怪物。他常常害怕它会在他睡着时搞突然袭击,把他扯得粉碎。他做出要驯服它的样子,可是他总是处于恐惧状态。他从不敢爱上一个女人,以免引起血的嫉妒,他的血是如此凶猛,他从不让一滴葡萄酒沾唇;他不喝酒,只吃玫瑰酱,使他的血平静下来。可是,当格兰松43失守时,他在洛桑44郊外的军营中也曾喝过一次;那时他正好生病,离群索居,喝了许多纯葡萄酒。可是那时他的血睡着了。在他丧失理智的晚年,他的血常常陷于这种昏昏沉沉的动物睡眠状态。这时就显示出,他是怎样受他的血的控制;因为,他的血一睡着,他就成了废人一样。这时,他的扈从,谁也不准进入他的室内;他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像白痴一样,无法接见外国使臣。这时,他就枯坐着,等待他的血睡醒。大多数时候,他的血总是猛地跳起,从他的心脏里突然爆发,发出大声的咆哮。
为了这种血,他总是随身带着他并不感到兴趣的一切东西。三颗很大的钻石和各种宝石;弗兰德斯45的花边和阿拉斯46的壁毯,堆积如山。他自用的饰有金丝绦带的丝织军帐和给他的部下使用的四百张帐篷。画在木板上的画像和纯银制的十二使徒像。还有塔兰托王子、克利夫大公、巴登的菲利浦、夏托—居荣的城主。因为他想让自己的血相信: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让它怕他。可是尽管有这些佐证,他的血并不相信他,它是疑心病很重的血。也许还会使它怀疑一段时间。可是,乌里47的号角出卖了他。从此以后,他的血知道,它是在一个败军之将的身体里流动:就想流出去。
这是我现在所想的,而在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乃是读到在三王来朝节48人们搜寻他的那个场面。
在奇妙地很快结束的南锡49战役之后,在三王来朝节前一天,年轻的洛林领主50,骑马进入他的凄惨的城市南锡,在次日清晨就唤醒他的部下,打听查理公爵的下落。使者一个一个被派出去,领主本人也焦急不安地时时出现在窗口。那些用马车和担架抬来的人,他总认不清他们是谁,他只看得出,那不是公爵。在负伤者之中也没有,在接连不断被带来的俘虏当中,也没有见到过公爵的人。向四面八方逃难的人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乱糟糟地惶恐不堪,好像对于是否曾碰到过公爵这件事感到害怕。天已黑下来了,依旧杳无音信。公爵失踪的消息,在漫长的冬夜里逐渐传播开来。消息传到哪里,就在每个人心中产生一种突然而来的、过分强烈的信心,认为公爵还活着。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公爵的形象也许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真正存在过。没有一户人家不是在通宵不睡之中度过,等候着他,想象会听到他的敲门声。如果没有来,那就认为他已走过去了。
这一夜有冰冻,认为公爵还活着的想法,似乎也结成了冰;结得如此坚硬。要经过好多年才融化掉。所有这些人,尽管不知道真情实况,现在都坚持这个意见,认为他还活着。他带给人们的痛苦的命运,只有靠想起他的形象才变得能够忍受。要惯于忍受他的存在是很苦的;可是现在,当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时,他们却发现他是可以让人铭记在心而难以忘怀的。
可是在第二天清晨,一月七日,星期四,又开始进行搜索。这次有了个带路人。他是公爵的侍童,据称,他曾远远地看到公爵从马背上摔下来;现在要叫他指出出事的地点。他自己没说什么,是康波巴索伯爵51带他前来而且代他讲的。现在,侍童在前头走,其他人都紧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他这种把身子裹在衣服里面、走起路来脚步不稳的奇特样子,谁也难以相信这个像少女一样美丽、关节纤细的侍童就是吉安·巴蒂斯塔·科洛纳。他冷得发抖;空气像被夜霜冻僵,走路时脚下发出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其他所有的人都冷得要命。只有公爵的宫廷小丑,绰号路易·翁斯的那个男子在跑来跑去。他学着狗的模样,走到前面,又回头走来,用四肢撑在地上在侍童身旁爬行一会儿;可是,当他远远地看到某处有一具尸体时,他就跳过去,鞠一个躬,对尸体说,但愿他提起精神,成为大家在寻找的人。他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可是随即闷闷不乐地回到众人那里,大声叫嚷、咒骂,埋怨死人的固执和懒惰。大家继续前行,没有底止。南锡城市几乎看不见了;因为,尽管严寒,此时的天气却像封闭住一样,变得灰蒙蒙一片,看不清楚。旷野平坦地漠不关心地伸展出去,这个小小的密集的群体,越走下去,越像是迷了路途。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跟着一起走的老太婆嘟哝着什么,一面摇摇头;也许是她在祈祷。
突然,走在最前头的侍童停下来向四周张望。随即急忙转过身来向着公爵的御医、葡萄牙人卢比,指着前方叫他看。在距离几步远之处,有一块结冰的平地,像一个小水塘或是池塘,那里有十到十二具尸体,一半陷在里面。它们差不多是完全赤身裸体,衣服全被人剥光了。卢比走过去,弯下身来,仔细查看一具一具的尸体。大家在分头寻找,发现了奥利维埃·德·拉·马尔什52和神父的尸体。可是,那个老太婆已经跪在雪地里哀哀哭泣,弯身俯向一只大手,那些叉开的手指正向她凝望着。大家急忙走过来。卢比和几个随从想把尸体翻过来,因为它的脸朝下。可是,脸已冻结在冰里,当人们把它从冰中用力拉上来时,半边脸上又薄又脆的皮肤剥脱了,而另一半边脸,看上去已被狗或是狼把皮肤扯烂了;整个的脸已被从耳朵部分开始的一道大伤疤分成两半,说不上是什么人脸了。
大家都一个一个相继回头看望;人人都以为罗马人就在自己身后。可是他们只看到气得满脸通红的宫廷小丑跑了过来。他举起一件大衣不住地摇晃,好像是什么东西会抖落下来;可是大衣里面空无所有。大家于是开始寻找可以确认的特征,有几个特征被发现了。他们生起火,用热水和葡萄酒清洗尸体。看到颈部的老疤和两处脓肿的痕迹。御医不再怀疑。可是人们还要找其他特征。路易·翁斯在距离几步远之处发现了大黑马摩罗的死尸,这是公爵在南锡失陷那天骑过的马。他骑在马上,把两条短腿垂下来。从马鼻孔里还有血继续流进马嘴里,好像马在舐它的血。站在那一边的一个仆从回想起公爵的左脚有趾甲嵌进肉里;于是大家就寻找那个趾甲。可是,宫廷小丑却烦躁不安,好像被人逗他发痒一样,他叫道:“啊,主公,请原谅他们揭你的疮疤吧,这些蠢汉,他们不从我这拉长了的脸上辨认你,我的脸上是留有你的美德的影子的啊。”
在安顿尸体时,第一个走进来的也是公爵的宫廷小丑。尸体被安放在一个名叫乔治·马尔基的人的家里,谁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这样做。盖尸布还没有覆上,因此他看得一目了然。白色的内衣和绯红色的大衣,在黑色的床顶天盖和黑色的灵床之间,互相隔阂,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前面放着猩红的长筒靴,靴子上装着镀金的大大的踢马刺。一看到王冠,毫无疑问,那边就是公爵的头。那是镶着一些什么宝石的公爵戴的很大的王冠。路易·翁斯走来走去,仔细查看一切东西。他甚至摸摸缎子,尽管他不大在行。可能是上等的缎子,但对于勃艮第王族而言,也许低档了一些。他又一次退后几步,看看全局。那些东西的颜色,在雪光掩映之下,显得凌乱得出奇。他把每一种个别的颜色都铭记在心里。最后,他赞许地说:“穿得很好,也许有点太显眼。”他觉得死神像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公爵木偶。
贝蒂娜的情书
当我回到乌尔斯戈尔德,看到那一切书籍时,我就抓起书读了起来;差不多有点感到内疚似的拼命阅读。后来我常常怀有的这种感觉,在那时,不知怎么已有所预感:一个人如果没有阅读全部书的决心,就没有打开一本书的权利。每读一行,就打开了世界。在阅读书本之前,世界是完好无损的,在把一切书读了以后,世界也许又恢复完好的样子。可是,没有读书能力的我,我怎能敌得过那一切书本呢?就是在乌尔斯戈尔德的这间小小的书斋里,就放着读不完的大量的书,它们团结在一起。我固执地、不顾死活地向一本一本的书冲过去,奋力穿过一页又一页,就像一个人在干一件力不胜任的工作一样。那时我阅读席勒53、巴盖森54、欧伦施莱厄55、夏克·施塔费尔特56,还有书斋里藏有的沃尔特·司各特57和卡尔德隆58的作品。似乎早就该读过的许多书都到了我的手里;至于其他的书,要读,似乎还嫌太早;适合我当时情况的书几乎没有。尽管如此,我仍旧读了。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常在夜间醒来,看到星星是那样现实地放出光明,似乎含有重大意义地运行,而我自己怎么会等闲视之,错过如此丰富充实的现世生活,这一点我无法理解。每当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望窗外的夏天,听到阿贝伦涅的叫声,我相信,我也有着同样的悔恨心情。她忍不住叫我,我都不回答,这种事真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在我们最幸福的时期偏偏会这样。可是,由于我被读书热狂缠住,拼命看书,躲在室内,像煞有介事地、任性地白白浪费掉我们的每天的休假。享受天然幸福的机会很多,但常常不很显眼,笨拙如我,却不知利用,对于我们二人间的龃龉,我却乐意寄希望于将来的和好,和好的日子越是推迟下去,越是吸引人。
可是,我的读书热狂,有一天,突然结束,就像开始时一样;我们互相狠狠地生对方的气。因为阿贝伦涅不惜对我进行嘲讽,而且显示她的优越感,当我在凉亭里碰到她时,她宣称她正在看书。这是星期天上午,确实有一本没打开的书放在她身边,可是她却似乎在不厌其烦地忙着弄醋栗,用一根小叉很当心地把它们从果序中剔出来。
那该是七月里常有的一个清晨,清新的、感到获得了充分睡眠的时刻,到处都有些愉快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千千万万压制不住的小小的群动装配成充满确信的生命的镶嵌画;万物同声相应,振动的音波扩散到太空,它们的凉爽气氛使阴影变得鲜明,使太阳变为轻快的灵光。园子里没有什么居于主要地位;一切都遍在各处,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我们必须深入到一切之中。
可是这整个一切,又在阿贝伦涅的纤巧的一举一动之中再现出来。正是她所做的这种动作,恰恰是她做出的样子,显得多么巧妙出色。在凉阴之中发亮的双手,多么得心应手地互相配合,在小叉的剔出动作之下,圆滚滚的小果子任性地跳进垫着沾有露水的葡萄叶子的盘子里,盘中已堆满了红的、金黄的、闪着亮光的果实,酸涩的果肉裹着滋补的果核。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在旁边观望,可是,这样可能要被她责骂,于是我就跟她面对面坐在桌子另一边,拿起书本,也不多翻,碰上哪一页就随便看起来。
“你读书至少要读出声来啊,书呆子。”阿贝伦涅过了一会儿这样说。这个声音再没有争吵的语气,我觉得,这是认真要和解的时候,我就读出声来,一直读完一节,接下去的一节是:致贝蒂娜59的信。
“不,不要读回信60。”阿贝伦涅打断了我的阅读,突然像很疲倦的样子放下了小叉,立即对着我的脸大笑,当时我正在凝望着她。
“天哪,你读得多么差劲,马尔泰。”
听她这样说,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心不在焉地读。“我这样读,只是为了让你来打断我。”我坦白出来,感到激动,一页一页往回翻,翻到书名页。这时,我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到底为什么不要读回信呢?”我怀着好奇心问她。
阿贝伦涅似乎并没有听我发问。她穿着浅色的衣服坐在那里,她的眼睛露出沉郁的神情,好像她的内心里面也到处变得像她眼睛那样沉郁起来。
“把书给我。”她突然像生气一样从我的手里把书抢去,准确地翻到她要读的那一页。于是她开始读贝蒂娜的一封信。
我不知道我对那封信理解到什么程度,可是,我觉得,我会庄严地承诺,我总有一天能领会这一切。她的声音逐渐增强,最后差不多达到就像我听到她唱歌时的声音,这时,我感到惭愧,我竟把我们的和解想象得如此渺小。因为,我懂得,这就是和解。可是,这个和解却发生在不知何处的非常伟大的世界,高高地凌驾在我的头顶上,高不可攀。
承诺还是被实现了。不知从何时起,这本书成为我爱读的书,成为我离不开它的几本书之一。现在我也可以把它打开到我想读的那一页,当我阅读时,我是在想贝蒂娜,还是在想阿贝伦涅,我也说不准。不,贝蒂娜在我的心中变得更加现实,而我认识的阿贝伦涅,却像是给我认识贝蒂娜提供的准备,现在她已化为贝蒂娜,就像她本人羽化为她那原有的、身不由己的本体一样。因为,这位不可思议的贝蒂娜,已经用她的全部书信创造了一个机会,让她成为最广大的形象。她从一开始就让自己充塞于宇宙之间,就像她死后一样。她无所不在地渗入存在的领域之中,成为存在的一部分,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在大自然中永远不朽的一切;她在大自然中认识到自己,又几乎痛苦地让自己从大自然中挣脱出来;就像人们脱离传统那样艰辛地揣测自己的本相,她像用咒语召唤鬼神一样召唤自己而保持下去。
贝蒂娜,你到现在还在我们身边;我看得出你。大地不是还由于有你而保持温暖,鸟儿们还给你的声音空出很大的空间。草上的露虽不是你当时的露,可是星星还是在你当年那些夜晚照耀的星星。或者这个世界岂不是还完全属于你的?因为你有过多少次用你的爱点燃这个世界,你看到它发出烈焰燃烧起来,当大家全进入睡乡时,你悄悄地用另一个新世界来取代它。你每天早晨要求上帝赐一个新世界,让他所创造的万物都能轮到适得其所的机会,这时,你感到你跟上帝的心意完全一致。对世界加以爱惜和修理,你觉得是太可怜了,你毫不吝惜地消耗这个世界,不断地伸出你的手,要求出现一个新世界。因为你的爱能跟一切相匹敌。
为什么大家还不谈论你的爱,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在你以后,还有过什么比你的爱更值得人们注目的吗?他们在忙着什么?你自己知道你的爱的价值,你向你的最伟大的诗人大声说出你的爱,他竟把它变成常人的爱;因为你的爱还是一种自然力。可是,诗人给你回信,却把你的爱向世人通通说尽了,使世人小看了它。大家都读了这些回信,不相信你,却相信他信中的话,因为,对世人来说,诗人比作为自然力的你的爱较易了解。可是,也许有一天会显示出,在这一点上存在着诗人的伟大之处的界限。这位多情的贝蒂娜成为给诗人出的一个课题,诗人却无法解决。他对这种爱不能回报,这意味着什么?这种爱不需要任何回报,在它本身中就兼有引诱的呼叫和回应;它答应自己的请求。可是,堂堂的诗人应当谦虚地跪在她的面前,用他的双手把她口授的话语记录下来,就像从前使徒约翰61在拔摩岛记录上帝的启示那样。对于这种“执行天使任务”的声音,没有选择余地;这是来包裹起诗人把他带回到永恒去的声音。让他在火焰中升天的车辇62已停在这里。为他的死亡已准备好隐秘的神话,他却听其闲置着弃而不用。
奥朗日的古代圆形剧场63
那时我去了奥朗日的古代圆形剧场。没有好好地仰看,只是意识到现在构成它的正面的粗犷的断壁残垣,我从看守人的小玻璃门走了进去。我站在倒下的柱身和矮小的木槿树之间,形成斜面状的看台,被木槿树遮挡住只有一会儿时间,随后我又看到那些座位,像张口的贝壳,被午后的日影分成明暗面,就像一个巨大的凹面日晷躺在那里。我匆匆地走过去。我觉得,在一排排座位之间往上走,在这种环境之中,我的身体变小了。在稍许高一点的上方,有几个外国人,凌乱地站在那儿,露出悠闲的好奇样子;他们的服装很鲜艳,叫人看得不顺眼,可是,缩小了的他们的个子就不值一谈了。他们向我注视了一会儿,看到我这么小,觉得奇怪。我不由得转过身去。
哦,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出戏剧开演了。一场巨大的、超人的戏剧正在演出,这道强有力的舞台后墙上的戏剧,后墙被垂直地划分成三部分,巨大得发出轰隆的响声,差不多具有毁灭性的气势,不过,在这过度庞大之中突然又使人感到倒也合乎尺度。
幸福的震惊使我茫然自失。这道高耸的舞台后墙,有条有理的阴影配合得像一张脸,聚拢来的黑暗在当中形成一张嘴,构成墙顶边界线的上楣仿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的发型:这道墙就是能扮演各种角色的古代面具,在这面具的后面,世界凝缩成面孔。在这弯成半圆形的巨大的看台上,充满一种等待的、空虚的、吸着的生活气息:一切事件都在那边后墙舞台上扮演出来:群神和命运。而在那上方(如果抬头仰望),就看到永远的穹苍越过墙顶进场。
现在我明白,就是在我访问古圆形剧场废墟的那个瞬间,使我跟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剧场隔绝开来。在现在的剧场里,我们能看到什么?在拆掉这道墙(俄国教堂的圣像墙)的舞台上,我还能指望什么?因为,由于墙的硬度,能把气体状态的情节加以压缩,使它成为圆润的、黏糊糊的油滴流出来,现在墙拆掉了,也就不再有这种力量了。如今,戏剧却从舞台那种粗筛子的孔洞中零零碎碎落下来,堆积在一起,堆满了,就清扫掉。它跟那些在大街上、在人家家里出现的半生不熟的现实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晚上容不下的许多事件,却能在舞台上,在一个晚上,把它们凑合在一起。
让我们坦率地说,正如我们没有神,我们也没有剧场:对这两方面,需要有共同之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想法和担忧,只有在对自己有利和适宜时,才让别人一观其究竟。我们不断地把我们的理解力冲淡使用,免得不够用,我们不向那可称之为共同急需的墙呼叫,在这道墙的背后,有不可理解的事物慢慢地聚拢而绷紧。
意大利女演员杜赛64
如果我们有个剧场,你这位悲剧的女性,你会不会还让你那没有粉饰、没有伪装、苗条的清姿站在观众面前,站在那些靠你表现出来的痛苦以满足他们急匆匆的好奇心的观众面前?无法形容的、使人感动的你,早就预见到你的痛苦的真实性,就是那时,在维罗纳,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你站在台上,面前捧着许多玫瑰花,像正面的面具一样,一面使你的痛苦升华,一面挡住观众的视线。
确实,你是演员家庭的孩子,你的家人是为了让观众观看而表演;可是,你却跟你的家人不同。这种职业,对于你,乃是一种伪装,就像玛丽安娜·阿尔科福拉多不自觉地当修女一样,这是一种秘密的、耐久的伪装,藏在这种伪装后面可以毫无顾忌地沉浸在痛苦之中,就像不露面的幸福者满心陶醉于幸福中一样。不论你到了哪个城市,人们都赞赏你的表情;可是他们不了解你在日渐增长的绝望之中揭示出你的虚构的假象,而不知是否能掩盖你的痛苦。你用可以看得清的东西,你的头发、你的双手,掩盖透视不到的部位。你向透视得到的部位呵气,使它变得模糊不清;你把身体缩小;你把自己隐藏起来,像孩子们躲起来玩捉迷藏一样,于是,你发出短促的快乐的叫声,好像至多只有天使才能找到你。可是,你轻轻抬头一看,那就毫无疑问,在那丑陋的、空虚的、只有张眼凝视的观众席上的任何人,他们始终在看着你,你,你,你,别无其他。
你想弯起手臂,伸开手指,挡开他们的恶意的视线。你想夺回被观众饱餐的你的脸。你想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你的同台演员们胆怯了;就像人们把他们跟一只母豹关在一起,他们沿着舞台背景慢慢地移动着,为了怕你发脾气,说出轮到他们该说的台词。可是你却把他们拉出来,让他们站到舞台当中,把他们当作现实的人物跟他们交谈。那些松弛的门、哄人的帷幕、没有背面的道具,使你陷入矛盾之中。你觉得,你的心不断地向无限的现实高升,你惊愕地试图挡开观众的视线,像拂去在晚夏的空中飘动的蜘蛛网的长丝——可是,在那一瞬间,为了害怕面对极端的真实,观众们已送来暴风雨一般的掌声,好像要在最后的时刻避开那会迫使他们改变其生活的一幕剧情。
爱恋者
被爱者的生活很不幸,而且有危险。啊,但愿他们克服过来,成为爱人者。在爱人者的周围有安全保障。没有人再来怀疑她们,她们自己也不能够泄露自己的秘密。她们的秘密在她们心中是完好的,她们像夜莺一样把秘密全部倾吐出来,而不是倾吐出一部分。她们为一个男性悲叹。可是整个大自然都随声应和:这是为一位永生的神悲叹。她们跟在一位失去的人身后急追,可是,走了最初的几步就已经超过他的前头,在她们前面的只有神。她们的传说有彼布利斯65的传说,她跟在考诺斯后面一直追到吕喀亚。她心中的迫切之情驱使她跟踪着他的足迹走过许多邦国,终于追得筋疲力尽;可是她的本性的激动性是如此强烈,她虽然倒下,却在死亡的彼岸化为泉水而复活,化为潺潺的泉水流个不停。
那位葡萄牙修女66的情况,跟她有什么不同:她的内心不也是化为泉水?还有你,哀绿依丝67?还有你们,你们的悲叹一直传下来,传到我们耳中,你们这些爱恋者:加斯帕拉·斯坦帕68,迪埃伯爵夫人69和克拉拉·当杜兹70;路易丝·拉贝71,马塞莉娜·德博尔德72,爱丽莎·梅尔科尔73?可是你,可怜的轻率的埃赛74,你已经迟疑不决,却还是俯首听命。疲劳的朱利亚·莱斯皮纳斯75。幸福花园传说中的孤零零的玛丽·安妮·德·克莱尔蒙76。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从前有一次,我在家里发现一个首饰盒;像两只手并排起来那么大,形状像一把扇子,外面包着深绿色的摩洛哥皮,边上压出花卉图案。我把它打开:里面空空如也。隔了那么多年,我现在还能说起。可是在那时,我一把它打开,却只看到,首饰没有了,剩下衬底的天鹅绒,像小丘一样隆起的绒垫子,颜色很淡,不再鲜艳;放首饰的位置留下的沟槽,颜色更淡,空荡荡,呈现出忧伤之色。看到这种情况,一会儿就觉得受不了。可是,作为被爱者留传下来的情况,也许总是如此吧。
被爱与爱
从前我常常自问,为什么阿贝伦涅不把她那高贵的感情的热量转向神。我知道,她渴望从她的爱中除去一切被爱的部分,可是她那诚实的心是否可能误以为神只是爱的一个方向而不是爱的对象?她是否知道无须害怕从神那里得到爱的回报?她没有认识到这位优越的被爱者的神的克制力,神为了使我们这种慢性子的人奉献全部的心,把欢乐冷静地推迟?或者她想回避基督?她害怕在半路上受到基督的阻挠而由他把她变成被爱者?因此她不愿想起尤丽叶·雷温特洛夫77?
我几乎相信我的这种观点,每当我细想,像梅希蒂尔德78那样单纯的爱恋者,像德肋撒·德·阿维拉79那样迷人的女性,像圣·罗莎·德·利马80那样受伤害的女子,会在神的代理安慰者基督的足下五体投地地跪倒而且受到基督的钟爱。唉,对弱者们说来是一位救主的基督,对这些强者却毫无道理;当她们除了皈依神的无止境的道路,已经不再有任何指望时,在紧张的天国门口,却有一位采取人的姿态者在走近她们,给她们提供舒服的休憩处,以人的姿态迷惑她们。他那屈折力很强的心脏三棱镜使她们的已成平行线的心灵光线再次聚集在一起,而她们,天使们已经抱有希望使她们皈依神的那些女性,在处于极度焦渴的憧憬之时,燃烧起热情的火焰。
被爱就是燃烧。而爱则是:灯油点不完的照明。被爱是无常,爱是永存。
阿贝伦涅在她的晚年,为了悄悄地、直接地跟神交往,试图用她的心而不是用头脑进行思考,这一点还是有可能的。我可以想象,她留下一些书信,那些信令人联想到阿玛丽埃·加利钦侯爵夫人81的细心的内省;可是,如果这些书信是写给某位跟她亲近多年的友人,那位友人会怎样因她的改变而感到痛苦啊。而她自己也会如此:我猜想,她最害怕的乃是那种幽灵似的变相,这种变相,本人看不出来,因为本人经常把这种变相的一切证据当作不感兴趣的东西弃置不顾。
(钱春绮 译)
浪子
很难说服我相信,浪子的故事82不是一个不愿被人爱的人的传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人个个都爱他。他长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可能会有人不爱他。他从小就习惯了人们的慈爱。
但他长成小伙子,便想抛弃他的那些习惯。他从没能够这样说过,但当他成天在外面四下游荡,甚至不再要狗跟着他,这是因为连它们也在爱他;因为它们眼里流露着顺从和同情、期待和关心;因为即使在它们面前,他不论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件不是令人高兴或者令人伤心的。而他那时所需要的,却是他的心灵的深沉的淡漠,这种淡漠有时使他一大早在田野里,充满这样一种纯净感,以至他开始奔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没有时间,甚至没有片刻意识到,这是早晨。
他的尚未形成的人生之秘密展现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步行小径,奔向了田野,双臂扬起来,仿佛在这宽阔地带一下子能掌握好几个方向。然后,他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躺了下去,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他给自己削了一根柳枝做长笛,他朝一头小野兽扔石头,他弯下身来迫使一只甲虫掉头:这一切都没有成为命运,天空从他头上像从自然头上滑过一样。最后,下午连同纯粹的胡思乱想来了;你可以是托尔图加岛上的一名海盗,当海盗没有什么义务要尽时;你可以围困坎佩切,可以袭击韦腊克鲁斯;83可以是一整支军队,或者一名马上将领,或者海上的一艘船:全看你自我感觉如何。但是,如果有人想跪下去,他很快就会变成德阿达特·封·戈聪84,曾经屠杀过龙,并且十分激动地听说,这种英雄本色盛气凌人,从不低声下气。因为凡属题中应有之义,人们一般都不会省略掉。但是,不管出现多少现象,总会有足够的时间,可能只是一只鸟,不知是一种什么鸟。只是接着,不得不回家了。
我的天,这一切都得抛掉,都得忘掉;因为适当地忘却,是必要的;否则它们坚持下去,你就会泄露自己。不管怎样踌躇、怎样环顾,山墙终于在望。上面第一面窗子就盯住了你,可能还有个人站在那儿。成天望眼欲穿的狗群穿过丛林跑来,把你当作它们认识的人来欢迎。别的事情便由屋子来做了。只要一踏进它所充满的气息,事情就给决定了一大半。可能有些细节已经改变了;总的说来,你就是他们在这儿把你看作的那个人;就是他们从你自小就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为你构造了一生的那个人;就是日夜处于他们的爱心的影响之下,在他们的希望和猜疑之间,面对他们的责难或赞许的那个公有的小人儿。
对他来说,再怎样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也没有什么用。大家都会在客厅里,门一打开,他们都会望过来。他待在暗处,他等候他们发问。但是,接着发生了最不愉快的事情。他们握着他的手,把他引到了桌旁,他们大伙儿不管有多少,一齐好奇地拥到了灯前。他们倒好,他们站到了暗处,却让他一个人留在灯光下面,承受着有一张脸的全部羞耻。
他会待下去,跟着糊弄他们分配给他的那种差不离的生活,变得鼻子眼睛都跟他们一模一样吗?他会在他的意志的纤细真实性和眼见将它加以腐败的粗俗欺骗之间,把自己分裂开来吗?他会不再成为可能伤害那些只有一副软心肠的家人的那个人吗?
不,他将走开。举例来说,当他们大家忙于在庆祝生日的桌上为他陈列出再一次用以补偿一切的难猜的礼品时。永远走开去。他很晚才明白,他那时是多么坚决地打算永远不爱什么人,免得使他处于被爱的狼狈境地。几年以后,他记起这件事,原来它也像其他意图一样,已经证明是做不到的了。因为他曾经在孤独中一而再地爱过;每次都浪费了他的全部精力,而且为别人的自由怀着说不出来的忧虑。慢慢他才学会,用他的感情做光线来照亮被爱的对象,而不在她身上把自己的感情耗尽。于是,他纵情陶醉于通过被爱者日渐透明的形体,认识她为他的无限占有欲所开拓的广阔地带。
由于渴望自己也能这样被照亮,他经常整夜整夜地痛哭。但是,一个半推半就的被爱者,还远不是一个会爱的女人。哦,多少凄凉的夜晚,那时他一点一滴地收回了他的滔滔不绝的赠品,不禁充满人生无常之感。那时一再想起行吟诗人们,他们什么也不怕,就怕自己的祈求得到回应。他把所有赚得的和积攒的金钱都拿出来,也好不去经验这一点。他大手大脚地开销一切费用,来伤她们的心,越来越担心她们会试图回报他的爱。因为他不再抱希望,会遇到一个使他刻骨铭心的情人。
甚至当贫穷每天以新的艰困恐吓他的时候,当他的头颅成为苦难手中的宠物,给摩挲得稀烂的时候,当他浑身长满了脓疮,有如预防黑色灾祸的应急眼的时候,当他害怕人们因为他跟垃圾一样脏便把他扔进垃圾堆的时候;甚至当他一想起来,他最恐惧有人会回应他的时候。同那些让一切丧失在里面的拥抱之深厚忧伤相比,此后的一切阴暗又算得了什么。他可不是一醒来,就感觉自己没有前途?可不是没有办法对付一切危险,便失魂落魄地到处游荡?可不是非得千番百次答应不死不可?或许正是这种恶劣记忆顽固不化,要在他身上保留一个好一再回来的位置,才让他在废物堆中继续生存下去。最后,总算重新找到了他的自由。只有到这时,只有在当牧人的岁月里,他的许多往事才会平息下来。
谁描绘得出他那时所遭遇的一切?哪位诗人有口才将他那段时日的漫长同生命的短暂协调起来?什么艺术宽广到足以同时生动表现他那瘦削的、披斗篷的身影和他的巨大黑夜的整个浩瀚?
这就是他开始觉得自己既普通而又无名,有如一个时好时坏的康复期病人的时刻。他什么也不爱,除非说他只爱生存。羊群对他的卑微的爱在他算不了什么;就像从云层落下来、散布在他周围、悄悄闪烁在草地上的光。按照它们的饥饿所指引的无害的线索,他沉默地走在世界各地的牧场上。陌生人在卫城见过他,也许他多年来就是勒·波的牧人之一,眼见石化时代比华胄贵族更为持久,后者虽然凭借七和三这两个神奇数字获得一切,却不能征服它的星形勋章上的十六道致命的光辉。85或者我应当想象他在奥朗日86,倚靠在田园风味的凯旋门上?我还应当看见他在阿利斯坎普斯87的幽灵栖息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正在像复活者的坟墓一样张开的坟墓中间追逐一只蜻蜓?
都无所谓。我看见的不只是他,我还看见他的一生,它那时刚开始对于神的长久的爱,那桩沉静的、无目的的工作。因为尽管他想永远克制自己,他的心灵日益觉得非如此不可的迫切感又一次落到他身上。这一次他却希望有所回应。他的整个身心在长期孤独之中变得有先见之明,不致犹豫不决了,它便向他保证,他现在的意中人将懂得以刻骨铭心的容光焕发的爱来爱他。但是,当他渴望自己终于如此出色地被人爱时,他那习惯于遥远的感情才领悟到神的极其遥远的距离。有好些夜晚,他打算把自己扔进天空去接近神;有好些小时,充满这样的发现,他觉得自己强大到足以潜向地球,好把它沿着他的心的风暴潮拽上去。他像一个听见一种华美语言,决心用来写诗的人。可他很快就惊愕地发现,这门语言是多么难学;开头他还不愿相信,一个人会花一辈子的光阴,来练习那些初级的、短小得没有什么意义的假句子。他投身于学习,像一个奔跑者投身于竞赛;但是,必须加以克服的难度如此之大,使他不得不延宕下来。想不出任何事情会比这次入门更令人沮丧。他已经找到了点金石,现在他不得不把他迅速制造出来的幸运之金不断变成小块小块忍耐之铅。他已经使自己适应太空,现在却像一条虫爬过弯曲的没有出口和方向的过道了。而今他既然学着爱,学得那么费劲而又苦恼,他就会明白,他迄今误认为已经完成的全部爱都是多么粗枝大叶而又藐不足道。又是何等一事无成,因为他并没有为它工作并使之实现。
这些年来,他身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在他试图接近神的艰难工作中,他几乎忘记了神,而他希望也许在他身上及时得以实现的一切,就是“他支持一个心灵的耐性”88。人们所重视的命运之偶然,早已从他身上脱落掉;但是现在,甚至必不可少的欢乐与痛苦都失去可口的余味,对他变得纯粹而又富于营养了。从他的生存之根生长出一种喜悦的壮实的常绿植物。他全神贯注于掌握构成其内在生命的一切,他不愿忽略任何什么,因为他不怀疑他的爱就在这一切里面并且增长着。是的,他泰然自若到如此程度,他竟决心弥补他从前未能完成的,也就是那些耽误了的最重要的事情。首先他想起了童年,他越是平静地回忆,便越觉得它摆在那儿没有完成;所有关于它的记忆本身有着一种模糊的预感性,它们被看作往事这件事实使得它们几乎变成了未来。把这一切又一次并且实实在在地承担起来,这就是为什么离家出走者又回来了的缘故。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留下来;我们只知道,他回来了。
讲故事的人们讲到这个地方,试图提醒我们记住这座房屋的当年面貌;因为那儿只过去了很短的时间,一段屈指可数的时间,屋子里每个人都说得出,过了好久。狗变老了,但它们还活着。据说有一只嗥叫起来。整个日常工作中断了,窗口露出了许多面孔,衰老的和成熟的面孔,彼此相似得令人感动。一张老脸突然苍白起来,原来终于认识了。认识?真的只是认识?是宽恕。宽恕什么呢?是爱。我的天:是爱啊。
他,被认出来的他,像过去一样心思重重,再也想不到还会有爱。不难理解,在已经发生的一切当中,只有这个还会流传下来:他的姿势,从前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的姿势;他借以投身在她们脚下,央告她们别爱的祈求姿势。她们吓得发晕,忙把他扶起来。她们按照她们的方式解释他的轻举妄动,同时宽恕了他。尽管他的态度具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明确性,大家却都误解了他,这一点对它必定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慰藉。说不定会留下来。因为他一天天越来越认识到,她们为之沾沾自喜、相互鼓舞的爱,根本同他不相干。她们使劲张罗,几乎使他不得不发笑,显而易见,她们心里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她们怎么会知道他是谁呢?现在要爱他是极其困难的,他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够爱他。可那一位还不愿意。
(绿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