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
遇见小熊是在四月的某一天,那年古平苑子二十三岁。
苑子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经营儿童服装的公司工作。那时她刚毕业一年,身上的学生气还没有完全褪去,每到周末,经常和她聚到一起的依然是大学时代的那些朋友。
那一天有个赏樱的聚会。从三月末开始,圈子里的朋友们就开始为这个聚会发通知了。一会儿通知说今年的樱花开得早,决定把赏樱聚会定在四月第一周的周六。接着又有人通知说,到了那天樱花可能连一半都开不了,于是又把聚会往后延了一周,改在下一周的周六。但很快又有人通知说,下周六可能有雨,暂时还定不下来。通知一会儿一变,一直到了跟前,才把聚会定在了四月第二周的周五晩上,地点是井之头公园。
这天,六点半一下班,古平苑子就冲出了公司。她先乘地铁,再换乘JR[1]的列车,一路急匆匆地赶往井之头公园。虽然樱花已经开始凋落,可是公园里赏樱的人依然是比肩接踵。苑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别踩到别人铺在地上的塑料布,一边朝着同伴们的赏花地点找去。聚会小组每次在这里的赏花位置基本上是不变的,苑子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同伴,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喝多了,正在那里大声吵闹着。
在一张铺开的塑料布上,一个挨一个地挤坐了十五六个人,空瘪的啤酒罐扔得到处都是,正中央摆放着一个桌用小型煤气炉,炉子上放着一个大锅,周围摆满了装着烤鸡串、稻荷寿司以及各种小咸菜的纸盘。这些大学时代的朋友们在看到苑子的那一刻,顿时欢声一片。大家互相挤了挤,腾出了一块儿地方让她坐下,有人把一只盛满啤酒的纸杯递到了苑子的手里,不知是谁突然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干杯!”于是大家也拼命地大声应和着:“干杯!”同时,手里的纸杯胡乱地碰作一团。啤酒沫溢出杯子,沿着苑子的手背往下淌,苑子一边笑着,一边不得不急急慌慌地把嘴凑上去喝了一大口。
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这种情况苑子早已习以为常。这个圈子的主要成员包括苑子在内,一共是七个人。这些人当初都是“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的同期会员。从大家还都是学生的时候起,每次聚会总是会有人带着恋人或朋友来参加。有的人来过一次,就成了他们的固定成员,每次聚会必来。而有的人只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比如那个名叫木谷文弥的男孩儿,大学时读的是经济系,他每半年就会换一个女孩儿带来参加聚会,每次都跟大家介绍说是他的“女朋友”。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被他称作“女朋友”的那个女孩儿,也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儿,跟大家介绍说是她的“男朋友”,那个女孩儿在后来的聚会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那个男孩儿,好像喜欢上了这个圈子似的,后来每半年一次的聚会,每次都必来参加。
有人往苑子的纸杯里加满了啤酒,并递给她一个纸盘,盘子里盛满了从火锅里捞出来的各种食物。有人向大家介绍着今天是谁为大家占的地方,为了占这个地方有多么不容易,等等。苑子在淡淡的暮色中,一边喝着啤酒、吃着不知都是什么食材的火锅,一边笑着点头应和。她在心里不由得暗自感慨:唉,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属啊!
欢闹了一阵以后,大家安静下来。不知是谁提议说:“今天有的人是第一次来,我们大家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于是大家依次开始做自我介绍。麻实子给大家介绍了她带来的同事,倪希的男朋友介绍了他带来的朋友,古泰介绍了他带来的在居酒屋认识的一位女孩儿,麻佑太郎带来的是一对和他一起工作的男女朋友。一方面因为人数太多,另一方面苑子也觉得反正有的人来过这一次就再也不来了,所以她并没有刻意去记那些人的名字。每当一个初次前来的人做完自我介绍,就会引来一阵欢呼和掌声。轮到苑子的时候,她像过去一样自我介绍道:“古平苑子,白羊座,O型血,宅女,正在招募男朋友。”
“我叫持田英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正在做着自我介绍的男士。他既没说自己是谁的朋友,也没说是谁带来的,低下头行了个礼就坐下了。“哇!”苑子一边和大家一起噼噼啪啪地鼓着掌,一边想:这个人是谁的朋友呢?但苑子除了在脑子里闪过这一丝疑问外,对这个人便再也没有其他印象了,他的名字怎么写也不知道,更没想刻意去记。
因此,随着大家酒喝得越来越多、醉得越来越厉害,原来的位置也都被打乱了。不知何时,那个男的已经坐到了苑子的身边,和苑子聊了起来。苑子记不得他的名字,所以说话时一直叫他“小熊”,因为他穿的套头衫的胸前印有一只小熊。聊的无非是当时赏花场景中的事。因为那时的苑子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所以,自己都问了些什么,小熊都回答了些什么,她转瞬就全忘了。
苑子他们这个圈子,每年都在井之头公园举办一次赏樱聚会。也许是因为公园周围大学比较多,来这里赏樱的人以年轻人居多,欢闹的方式也与众不同。虽然天气还很凉,却有人往冰凉的湖水里跳;虽然还不到放烟花的季节,却有人不管不顾地在公园里大放烟花;还有弹着吉他大声唱着歌的;有跟其他圈子的人打起来的,每一次都会在深夜把警车招来。好像没有谁真正去赏什么花。
那一年的公园也吵得让人烦。这里那里欢腾着的笑声,听起来近乎吼叫。远远地能够看到有些男的半裸着在树上攀爬。苑子他们这个圈子的喧闹声一点儿也不比别人的小。有人把啤酒洒了,大家也会大声地怪叫一阵;有人把大福年糕扔进了火锅里,也会引来大家一阵哄笑;有人甚至笑得滚倒在地上。轻柔的晩风拂过,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却没有一个人去欣赏这些。当警车像往年一样开来的时候,苑子也和大家一样,嗓子早就喊哑了。
“哎,你家住哪儿啊?”在最后收拾东西的时候,小熊问苑子。
“我家?就在吉祥寺和三鹰这两个车站的中间。”苑子回答道。
“我可以去吗?”小熊笑嘻嘻地说。
苑子后来想:如果那天没有喝醉的话,也许自己会断然拒绝的吧。或者,如果自己还是学生的话,也许会说“那我们索性喝到天亮得了”。可是那个时候,苑子已经醉得不辨东西南北,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让男孩儿在自己房间里留宿这种事,早在“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那会儿就已经习惯了。再说自己早已不是学生了,所以苑子同意了。
“可以呀,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做的话,来就来吧。”苑子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悄悄地在小熊耳边说道,同时脑子里闪过和这个男人一起相拥而眠时,那健壮的身体传递过来的温热的感觉。
有几个人要去唱卡拉OK,有几个人要去居酒屋接着喝,还有两组人说要回家,苑子在公园里和大家挥手告别。“回头见。”“电话联系啊。”“再见!”“再见!”大家互相道着别。看着苑子和小熊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挥手,大家谁也没说什么。苑子和小熊走在还残存着喧嚣余韵的公园里,走了没多久,小熊就握住了苑子的手。
“干吗呀?干吗拉人家的手?”苑子用身体撞了一下小熊说。
“就是想拉嘛。”小熊回答说。苑子笑了,小熊也笑了。
有的男孩儿就睡在了公园的地上,有的恋人坐在长椅上深情地拥吻着,有的人在默默地收拾着用完的场地,有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痛哭。苑子和小熊拉着手从这些人中间穿过,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夜幕中,公园的一角在外面马路的路灯的映照下,泛着朦朦胧胧的光亮。
就要走出公园出口时,小熊突然停下脚步,对准苑子的嘴唇深深地吻了过来,湿热的舌头温柔地在苑子的嘴里探来探去,这时苑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困意越来越重的人,突然睡倒在一个柔软的床垫上一样舒服。这个人的吻真棒啊!苑子这样想着,竟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所以,当小熊的嘴巴离去后,苑子竟主动把自己的舌头伸进了小熊的嘴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吻了,这个样子简直像个饥不可耐的女人。于是她急忙松开了嘴巴,心中有些失落。
“今天好开心啊!”小熊拉着苑子的手使劲摇晃着说。他的话让苑子失落的心情好了很多。
“嗯,真的好开心呀!”
苑子也应声说道,脸上露出了笑容。小熊也笑了。苑子仔细凝视着小熊微笑的脸庞,发现这张脸虽然谈不上有多帅,却非常可爱。那件胸前印着小熊图案的套头衫,看上去有些土气,但穿在小熊身上很相衬。醉醺醺的苑子用仅剩的一点儿清醒想着。
两个人迫不及待地进到苑子的房间,灯也不开就滚到了床上。一阵激情过后,苑子终于从大醉中清醒了过来,她捡起小熊匆忙中扔在地上的那件印着小熊图案的套头衫,把它展开,仔细地端详起来。小熊的图案线条简洁,有些像童装上印刷的图案,套头衫是淡黄色的,小熊的图案是以粉色为基调印上去的。苑子想:小熊穿着它难道从来没有觉得土气吗?或者是特意挑选的这种有些土里土气的服装,为的就是追求这种与众不同的酷劲?
“洗完了,谢谢。”
从浴室更衣间出来的小熊说道。只见他上身穿着T恤衫,下面穿着平角内裤,T恤衫上竟也印着一只和套头衫上一模一样的小熊。T恤衫是那种特别娇艳的淡蓝色,上面的小熊也和套头衫上的一样,是粉色的。
苑子真正称得上有恋人的时期,还是在三年前。她正式开始谈男朋友是在刚考上大学那年的冬天,分手是在升入大三那年的梅雨季节。那个人也是“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的成员,叫藤崎光太。是苑子对他一见钟情,主动开始追求的:“拜托,做我的男朋友吧!”于是两人开始了正式交往。交往半年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光太好像喜欢上了研究会里的另外一个女孩儿——大学一年级新生四方香乃子,也不知是不是人太老实的缘故,他既没敢脚踏两只船同时和两个人交往,也没敢告诉苑子他喜欢上了香乃子,而是继续和苑子交往着。
其实对于光太喜欢香乃子的事,周围的朋友们也都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说而已。即便是反应迟钝的苑子,也能从光太对待香乃子的态度和眼神里多多少少地感觉到一些,她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罢了,那态度仿佛在告诉大家“光太可是我的男朋友”。
然而,苑子向大家明确地表明了态度后,心情并没有就此变得安宁。之后,光太的一举一动,都让苑子变得神经过敏起来:研究会的聚会,光太坐在了哪里,香乃子坐在了哪里啦;光太一晩上看了香乃子几回啦,都说了些什么啦;研究会的成员都说了他俩哪些传言啦;光太没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和香乃子在一起啦,或者有没有和她联系啦;等等。苑子变得神经兮兮的,而且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苑子那阵子特别害怕照镜子,因为她怕看到一个眼睛吊着、瞳孔里发出绿色的光、耳朵尖尖地竖立着、头发一根根支棱着的可怕的女人形象。当然,偷偷地往镜子里瞄一眼,看到的还是那张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圆脸。可是,那种放心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很快镜子中苑子自己的脸和香乃子的脸便重叠起来了。香乃子那张脸上,有一双细长而又清秀的眼睛,双眼皮清楚而醒目,薄薄的嘴唇,挺直的鼻子,纤细的脖颈。香乃子比自己漂亮多了!不,不是这样的,她也就是一般人的长相,可是刚一这样想,苑子马上又开始怀疑起来: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自己和香乃子一起站在一百个男人面前的话,究竟会有多少个男人投自己的票呢?十个?或者五六个?明明知道自己想的这些是那么无聊,可当这个念头一上来,苑子依然会止不住地去想。
升入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苑子开始憎恶香乃子。她讨厌香乃子笑的样子;讨厌她说话的声音,不管她说什么,听起来都像在勾引男人;香乃子穿件新衣服,苑子会觉得花里胡哨,怎么看都不顺眼;香乃子整天待在研究会里,也让苑子觉得难以容忍。最后,连苑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光太呢,还是单纯地讨厌香乃子了。因为现在苑子的脑子被香乃子占用的时间早已远远地超过了被光太占用的时间。
在大学三年级那年入夏前,苑子终于向光太提出了分手,光太很痛快地就同意了,于是苑子又急忙追加条件:“两个人谁也不许从‘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里退出。为了不让研究会的其他同学感到别扭,两个人依然要像过去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苑子说这些,是因为她觉得无论怎样的方式都行,就是不想从此和光太形同陌路,尽管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苑子跟研究会的朋友们说是她把光太甩了。这也不算撒谎,的确是真的,但苑子并没有告诉大家自己为什么把光太给甩了。她打死都不会说:再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拿刀杀了香乃子,她害怕自己真会那样做,所以只好和光太分手。
而光太和香乃子并没有交往。在苑子听到的传言中:有的说光太向香乃子表白后,被香乃子拒绝了;有的说香乃子有一个和她年龄相差很多的男朋友。每当有这类传言时,苑子总是拼命地竖起耳朵去捕捉每一个句子,却始终无法辨别那些话的真假。不过在升入大学四年级后不久,苑子知道光太又有了新的女朋友。那年夏天的聚会,光太带着那个女孩儿一起来参加了,说是两个人选了同一门外语,在同一个外语班学习。那个女孩儿又瘦又小,只有两只眼睛大大的,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儿童。至少当时在苑子看来是这样。苑子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我可不是为了把他让给你,才跟他分手的!”一边却故作潇洒,满面笑容地对那个女孩儿说:“以后常来啊。”
光太现在也依然是聚会的成员,他和那个“营养不良的儿童”好像在大学毕业后就分手了。现在他好像和一个女孩儿在交往,不过他从来没带那个女孩儿来参加过聚会,他自己也从未说起过。香乃子在大三的时候,说是要参加就职活动,就退出了研究会,苑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因为小熊那天来参加赏花聚会时就像是研究会里哪个会员的朋友一样,苑子一直以为他是研究会里哪个朋友带来的,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所以那天她才敢把小熊带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并让他留宿。可是第二天,只见小熊留下一张纸条,人却不见了。纸条上写着:“谢谢啦,回头再联系。”即便是这样,苑子也没有惊慌不安,她以为只要问问研究会里的朋友,总能联系上他。
自从赏樱之夜小熊不辞而别后,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依然没有小熊的电话,难道是一夜情后,占了便宜就跑掉了?苑子想不通。她每晩睡觉前总是会回忆起小熊的笑容、接吻时嘴唇上留下的触感、身体被温柔地抚摸着的感觉以及身体里留下的激情和高潮。苑子忍不住对小熊的思念,只好挨个给研究会的朋友打电话询问。
“你好好想想,就是那个穿着件印有小熊图案的套头衫的,想起来了吗?就是那个持田君。”
可是无论她怎么说明,大家的回答都一样:“是吗?有那么个人来着?”
有个人说:“噢,好像是麻实子的朋友吧。”
于是,她打电话给麻实子,麻实子却说:“我带去的全是女孩儿啊!会不会是麻佑太郎的朋友呢?那天他不是带了一对男女朋友来吗?”
于是,苑子又给麻佑太郎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我带去的那个男的叫坂田大五郎,那天晩上他和我们一起又去了卡拉OK,一直唱到第二天早上。”
“哦,就是和苑子一起离开的那个男的吧?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的那个?”在问到二木时,终于有了回应,可接下来对方又说,“嗯!他不是你带去的吗?看着你们俩那么亲密地一起走了,还以为是苑子的新男友呢。”
她又问了文弥和光太以及那天麻佑太郎带来的几个新朋友,可谁也不记得有个叫持田什么的人。
当苑子发现彻底失去了小熊这个人的线索时,她惊呆了。不,应该说,当时她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是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开篇里描写狂风呼啸时的诗句:“呼!呼隆!呼!”苑子想,难道这就是现代版的《风之又三郎》吗?
这样想来,那件印有小熊图案的套头衫总让人觉得怪怪的。就连他脱了那件套头衫后,里面穿的又是一件小熊图案的T恤衫这一点,也让人觉得毫无真实感。嗯,那个人肯定不是生活在我们中间的人类,而是《风之又三郎》里的什么人物,比如妖怪呀、精灵呀、座敷童子之类的。嗯,没错,肯定是那样的!
苑子只能用这种解释来说服自己,因为这件事太让她感到震惊了。尽管才相处了短短的几个小时,而且苑子几乎醉得不辨南北,然而苑子却爱上了小熊。苑子这时还无法冷静地判断自己究竟是真的爱上了小熊,还是因为一夜情后,仅仅是对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产生了依恋。可是她知道自己内心那种“想你!想你!想你!”的感受,应该归档在恋爱这一类情感的“抽屉”里。
可是没办法呀,因为那是又三郎呀,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啊。
这样想来,苑子终于能够把那天的一切看成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事,从而一点点努力地回到和以往一样的日常生活中来了。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打开电视看早间的运势占卜节目,每天的运势总是有喜有忧。七点半从家里出来,八点四十五分到达位于京桥的公司,先清扫桌子周围,然后开始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的工作——整理各种票据,确认订单——一直忙到傍晩下班。在更衣间和公司里的女孩儿们一起发发牢骚后,换好衣服去赶六点四十五分的地铁,在神田站换乘JR的列车坐到吉祥寺下车,在车站下面的商店买些熟食,然后迈着疲惫的步伐,沿着与铁路线平行的一条小路慢慢走回家。苑子内心想道: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没有比这再平常、再平淡的了,明天、后天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从那一天开始,小熊的笑脸也好,绘有粉色小熊图案的T恤衫也好,苑子都在拼命地把它们从自己的生活中排挤出去,她在努力着。
苑子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当苑子几乎快要把赏樱那天的事忘掉,努力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淡生活时,四月末的一天,苑子像平常一样下了班,一想到黄金周就要到了,而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过时,她就有些郁闷。当苑子快走到租住房子的楼下时,蓦然看到大楼前的住户的邮箱处有个人影,刚开始苑子还以为是小偷,她吓了一跳。没想到笑眯眯地走过来的竟是那个早被苑子归于神灵或鬼魂一类的小熊!
“嘿嘿,我又来了。”小熊不好意思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苑子说道。
“哎呀!吓死我了!我以为是谁呢!”本来苑子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表现出不高兴来,可是飞进她耳朵里的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滑润而富有张力。
“可以去你家吗?”小熊问。
“吃了吗?如果还没吃的话,一起吃吧。”苑子回答说。
“唉。”接下来苑子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沿楼梯上了楼。穿过走廊,来到门前,拿出钥匙开了门。“请进吧。”苑子一边开门,一边把小熊的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下身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牛仔裤,上身穿着件T恤衫,领子已经变得松松垮垮,和上次来时穿的那两件衣服一样,这件长袖T恤衫上也印着一个粉色的笑眯眯的小熊。
她拿出在商店买的熟食,又从冰箱里拿出些蔬菜做成沙拉,把火腿切片,把买来的罐装汤摆上饭桌,打开一瓶廉价的葡萄酒,和小熊一起干杯。
“小熊,你的真名叫什么呀?”苑子一边吃着一边问道。
“持田英之。持久的持,田园的田,英语的英,贫乏的乏字去掉上面那一撇,名字叫英之。”小熊耐心、认真地回答道。
“哦,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到夏天就二十六了。”
“做什么工作的啊?”
“每天都不一样,到昨天为止,一直在给大学或者补习学校什么的做保安。”
苑子的每一个提问,总能得到小熊迅速而流畅的回答,倒不像在撒谎。
“上次你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想跟你联系却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没办法,只好挨个去问朋友们,可是竟然谁也不认识你。那天赏樱时你是怎么混到我们那群人里去的?不可能是朋友带你去的,对吧?”苑子问道。
听了苑子的质问,小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笑眯眯地回答说:“赏花的时候,大家都醉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就那样厚着脸皮混进去了,于是,就白吃白喝了一顿。”
“哦?原来小熊是这样一个人啊。”
自己这样轻易地敞开大门迎进来的这个陌生男人,说不定是个品质恶劣的人呢。苑子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总觉得这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个坏人。又一想,其实就在不久前,自己那帮人不也做过和小熊同样的事吗?那时大家还都是学生,谁也没有钱,去卡拉OK包厢唱歌,报人数时,只让店员看到四个人,实际上却混进去十二个人。去居酒屋喝酒时,店里明文规定不让自带酒水,他们却把便宜的酒水带进去,趁店员不注意时偷偷喝。当得知谁打工赚了钱,大家就会厚着脸皮跑到人家租住的小屋里白吃白喝一顿。在居酒屋喝酒时,看到旁边的桌子上还剩有大量的炸薯条,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拿到自己这张桌子上来,大家一起吃。也就是说,在学生时代,自己以及周围的人也都和眼前这个小熊一样,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所以苑子能够理解小熊的行为。这样一想,苑子倒觉得眼前这个陌生的小熊,实际上还是个不错的男孩儿。
“小熊,我问你,明天当我醒来时,你是不是又会不辞而别啊?”
两个人紧挨着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关了灯,苑子在黑暗中问道。
“明天不工作,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留下来。”小熊回答。
“你能不能别再像上次那样,连个电话也不留,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嗯,不会了。”小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明天早上好想去吃茶店吃早餐啊。”
“吃茶店?”苑子笑了,小熊却没有笑。
“好想吃那种抹着厚厚的黄油的烤面包片,还有蛋黄煮得有些发黑的那种煮鸡蛋,还想喝那种带点酸味的咖啡。”小熊像在说梦话一样轻轻地说着,一双手臂像抱着枕头一样,紧紧地把苑子抱在了怀里。
五月连休,因为小熊一直在,所以苑子也不再无精打采。
四月末那天傍晚突然不期而至的小熊,第二天早上果然没走,依然睡在床上。苑子上班去了,晩上八点,当她下班回到家时,小熊竟然做好了晚饭在那里等她。第二天早上虽然他和苑子一起出的门,但傍晚七点半,当苑子下班走出吉祥寺车站时,小熊竟然在出站口等她。就这样,直到连休长假开始,小熊一直都待在苑子的住处。进入连休假期,他好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连休的第一天,两个人一起在家附近溜达了一圈,还做了丰盛的晚餐,吃完饭后,一起看了租来的录像带,然后在小小的单人床上缠绵一番后,紧紧地相拥而眠。第二天,两个人在床上又缠绵了一上午。下午,他们坐上轻轨电车来到立川的公园,在公园小卖部里买了一个塑料飞碟,两个人像两条撒欢的小狗一样在草坪上跑来跑去,一直玩到傍晩。晩饭是在吉祥寺的一家居酒屋吃的,吃完又接连在三家酒吧喝了酒。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苑子感到人生仿佛拉开了新的一幕,这新的一幕让她感到神清气爽,却又有种仿佛这些都不属于自己似的错觉。曾经那么喜欢的一个男孩儿,在自己的主动追求下成了自己的男朋友,而他后来却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即便如此,自己却依旧离不开那个男孩儿,甚至因此而憎恨上了那个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女孩儿并恨不得拿刀杀了她。这些令人厌恶的记忆,突然间得到了净化,就像泥沙一样从手指的缝隙间沙啦沙啦地溜走了。
虽然苑子还不清楚小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至少这些天她不必再跟谁耍手腕斗心眼儿了,也不用再和哪个女孩儿攀比了,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再不会觉得自己丑陋不堪、毫无自信了。过去,当自己意识到喜欢上某个男孩儿时,却也意味着自己不得不去憎恶另外一个人,而现在这种感觉完全没有了。
而且,小熊也让苑子想起了自己那没有责任感的学生时代,也是像那天的小熊那样,仅仅因为想喝酒了,她便混进别人的宴会蹭酒喝。在苑子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孩子气,去那家吃茶店吃早点的时候,只见他脸上带着调皮捣蛋的孩子般的诡笑,把人家店里的胡椒盐瓶子偷了出来。还有,他若无其事地逃票,喝醉酒躺在路旁不起来,两只脚踢蹬着,哈哈地傻笑。
苑子恍惚中感到,自从她工作以后,这种傻乎乎的不负责任的幼稚行为,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每天穿着丝袜、化着精致的妆,挤在满员的轻轨电车里去上班的那个自己,好像就在不久前,手里还有着大把的自由,而今却渐渐地松开手让它们溜走了。“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原来的那些会员们,虽然每年依然会聚会一次,可是为了凑齐,大家总是不得不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敲定时间。以前无论是平日还是休息日,大家几乎没有不能出席的时候,而现在每次聚会却只能定在周五。如果偶尔定在了周一或者周四,大家就不得不赶在末班车时间之前解散。过去大家经常在一起谈论的电影呀小说呀之类的,甚至毫无内容、东拉西扯的话题,也慢慢地被工作上的牢骚话所代替。再过一年,这样的喝酒聚会大概就会变成老同学的聚会,共同话题也会越来越少了吧。来的人也将从七个变成六个或五个,谈论的也只能是一些怀旧的话题了吧。苑子这样茫然地想着。
虽然小熊比自己大两岁,但他属于苑子失去的那些过去时。他让苑子知道,原来一个人还可以这样幼稚地、不负责任地生活,为了一件根本就不值得笑的事傻乎乎地笑上半天。
连休的最后一天,小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去看一场现场演唱会。”
于是那天傍晩,苑子陪着小熊一起来到涩谷的一家Live House[2]。只见店门口贴着一张演出者名单,这是一个苑子从未听说过的乐队。本以为没有多少人来看,没想到进入位于地下的Live House后,那里却像满员电车一样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随着人流,一个挨一个地挤到酒吧柜台前买了啤酒,又被人流挤到了紧贴墙壁的地方,苑子站在那里和小熊一起慢慢地喝啤酒。
七点一过,现场演唱会开始了。敲架子鼓和弹吉他的是两个长得不算清爽的中年欧美男人,站在DJ位置上打碟的是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年轻男孩儿,主唱是一个日本大叔,长得就像那种经常在无座的露天酒吧里站着喝酒的中年大叔一样。苑子不懂他们演奏的音乐属于哪种类型,说不上是朋克,还是噪音,或者是嬉皮,也没有主旋律,只听到那个“站着喝酒”的中年大叔在那里哎嘿嘿、呜嗬嗬地拼命吼着。DJ把音响弄得“啾!嘤、嘤、嘤……呜!嗡、嗡、嗡……”,有时音量大得甚至把吉他的声音都盖住了。苑子被这些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噪音比赛的音响弄得头昏脑涨,她勉强支撑着才没让自己晕倒。可是,满满一大厅的人,却毫不混乱地一起叫着、跳着、挥舞着手臂,碰撞着身体形成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苑子被冲撞得东倒西歪,手里的啤酒也洒了出来。她在人潮中偷偷地瞄着小熊,虽然小熊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挥着拳跳着脚,却也在用一种陶醉的目光看着台上的表演。在红黄光束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隐去的小熊的侧脸,让苑子觉得他像极了那些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车、救护车或者虫子的尸骸看的孩童。他那毫不设防的样子,与其说像孩童一样可爱,不如说会让人心生怜爱的感觉。只见他微微地张着嘴巴,目光直直地盯着舞台,那样子实在是有点儿丑。他对那些演奏家的敬畏之情,恨不得从全身洋溢出来,甚至给人一种他马上就会哭出来的感觉。毫不掩饰自己仰慕的眼神的小熊,就像他那件T恤衫上笑着的粉色小熊一样,怎么说呢,实在是不好看。小熊这难看的样子虽然让苑子有些失望,但同时也让她有些感动。
“你喜欢这个乐队?”苑子问道。演唱会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起走进了位于吉祥寺的一家烤鸡串店,店里人很多,两人挤坐在烧烤台前的位置上,苑子的左臂紧紧地贴着小熊的右臂。
“早就不仅仅是喜欢的问题了。”小熊瞪大眼睛,整个身体转过来冲着苑子解说起来。那个主唱的大叔,不仅是个歌手,而且听说他还是个世界闻名的综合艺术家。那个弹吉他的欧美人,是个出生于西班牙的诗人,他的作品现在在美国火得不得了。那个敲架子鼓的欧美人是个住在巴黎的美国人,据说他就是一个传说中的独立乐队的架子鼓鼓手,那个乐队在二十年前曾轰动美国。他们并不是因乐队演奏才聚到一起的,而是一帮以艺术为纽带的朋友,偶尔会突发兴致组起乐队,在世界各地举办内部演唱会。据说,虽然他们乐队的名字总是随着现场演唱会的不同而改变,但粉丝们总能闻风而来,所以他们的现场演唱会永远都是超满员的状态。
苑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熊为了说明一件事如此不厌其烦地大费口舌,于是也心情愉快地迎合着问道:“综合艺术家是什么呀?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那个乐队叫什么名字?”她和小熊一样,也睁大眼睛,表现得好像自己对这些有很大兴趣似的,不间断地插上一两个问题。
于是,小熊就更加精神头儿十足地说明起来:“综合艺术家就是超越了艺术类别的创作家。他既作曲,也画画,还搞造型美术,同时他还写诗,甚至搞一些行为艺术。你还记得前不久电视里放的那个阿迪达斯的广告吗?里面有个浑身涂满了油漆的男人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奔跑的那个广告,那个人就是他!制作是他,出演的人是他,美术设计也是他。那个架子鼓鼓手以前所在的乐队演奏的背景乐曲,五年前在日本流行过一阵,甚至还被选为电影的主题曲呢。”
听着小熊的说明,苑子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连想表现出“哦,原来是那个人呀”之类恍然大悟的样子都不能,只好随声应和着“哦”“嗯”。当小熊看出来苑子连综合艺术家的名字和他的作品,还有那个西班牙人的名字以及传说中乐队的名字都不知道时,脸上露出了半是尴尬半是轻蔑的表情,那样子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斥责苑子没文化、没教养似的。
“小熊,你也偶尔玩玩音乐、画画画儿什么的吗?”苑子转换了话题。无论那个人多有名,与其听小熊谈论一个陌生的大叔,苑子更想听他说说自己。
“我吗?不能说哪一个方面,我想做的是不被艺术类型束缚的那种东西。比如说绘画,如果仅仅是绘画就没意思了,虽然看上去是绘画,可是走近了却能发出声音;虽然是雕刻,表面上却密密麻麻地刻着小说。类似这种在人们划定好的各种艺术类型的交集的范畴里,我在想自己是否能做点儿什么。”小熊说道。
即使转换了话题,小熊的热情依然丝毫未减。苑子第一次听到刚刚成为自己恋人的小熊描述的“未来之梦”,她有些安心,也很兴奋。可是仔细想来,小熊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苑子还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即便如此,苑子依然不敢问“具体来说,那究竟是做些什么呢?”之类的问题,她觉得那是一种奢望,而且她也怕小熊又用那种轻蔑的眼光看自己,只好忍住没问,只是应声发出“嗯,嗯,哦,真棒呀”之类的感叹。
当苑子回过神来,才发现烧烤台前的客人已经走了一半了。座席的位置宽敞了很多,可是小熊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依然紧贴着苑子继续说着。苑子也没有把自己的座椅移开,左臂依然紧贴着小熊的右臂,感觉着小熊身体的热度,继续听着。
小熊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好像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杯子里的啤酒已经喝光了,苑子只好趁着说话的间隔一次次地为他续上。后来苑子把他面前的啤酒换成了酸味鸡尾酒,他好像也没留意到似的,一边咕嘟咕嘟大口喝着,一边继续往下说。
虽然苑子不知道小熊具体想做什么,却能感觉到他想要做点儿什么的那种迫切的愿望,所以很羡慕他。苑子本来一直想做传媒工作,可是找了很多家公司,全都没成。最后她拿到了三家公司的内定通知,第一家公司做儿童服装,第二家是出版医学类参考书的出版社,第三家公司做复印机。苑子之所以选择了这家做儿童服装的公司,是因为这家公司说他们将致力于发展面向儿童的文化事业,将来也许会成立一个翻译出版优质儿童绘本的部门,苑子茫然地期待着将来被分配到那个部门去。可是进入公司半年后,她就不再去想这些非现实的东西了。为期三个月的新员工入职培训结束后,苑子被分配到了商品管理部。具体说来,她的工作就是把仓库里大量的童装分门别类,确认发出去的货物是不是准确无误地发送到了指定的地方。今年,她终于从仓库解放出来了,而这次分给她的工作却是没完没了地把发票上的数字输入计算机中。文化事业部、广告部之类,对于苑子来说,就好像火星和火星人一样,距离自己那么遥远。过去,苑子闲暇时可以看看电影、读读小说,和朋友聚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一聊就能聊上好几个小时。有时仅仅为了某个车站的便当,她也会特意坐好几个小时地方上的慢车,跑到那个车站去品尝。而今,她早已被机械似的、没完没了的数字输入淹没了。在初二时,苑子的身体一下子停止了发育,但苑子觉得自己精神方面的发育是在进入公司工作后才一下子停止的。有时苑子甚至想:是不是因为什么也没吸收,所以才不再长高了呢?会不会越长越往回缩呢?
“好羡慕你呀,小熊。”苑子在小熊正好说完一段话的时候,直接把自己正在想的话说了出来,“因为我的每一天都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一样。”
话被打断了的小熊,在那一瞬间,脸上又隐隐约约浮现出那种轻蔑的表情,他看了苑子一眼。
“人不能把什么都想得很无聊,那样会让人沉沦下去的。”小熊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道,然后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酸味鸡尾酒喝干。走出烧烤店,外面的气温舒适宜人,黑暗中,公园里的植被仿佛被打湿了一样,黑漆漆地延伸开去。
小熊并肩走在苑子的身旁,苑子拉着小熊的手问道:“明天不走吧?”
“如果你愿意,我就留下来。”小熊回答道。苑子的视线落在了小熊的T恤衫上。
“这个人到底有几件这样的小熊T恤衫啊?”苑子边走边想。
“这件T恤衫,和赏樱那天穿的是不是同一件呢?”苑子本来想问问的,可不知怎么总担心又会看到他那轻蔑的目光,终究还是没敢问。
“你这件T恤衫,真的好棒!”苑子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只听到小熊嘿嘿嘿地笑了。
第二天,苑子在下班的路上顺便给小熊配了一把家门的钥匙,又在商店买了些熟食。买完东西她便急匆匆地往家赶,一想到不知小熊是否还在家,脚下的步伐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最后竟跑了起来。
昨天苑子还在想,即便小熊就这样在自己这里住下去也没关系,于是决定今天给他配一把钥匙。她想:如果小熊想朝着“综合艺术家”的方向努力,而不得不减少打工时间的话,那么,自己不管是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要支持他。虽然苑子至今也不知道“综合艺术家”究竟是什么,可是苑子觉得,与其让眼前这些平淡无味的日子把自己吞噬掉,还不如通过对小熊的支援,把这种趋势阻挡住。
吉祥寺街道旁的灯光慢慢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后,夜色越来越浓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青草混杂的气味。苑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出浑身的力气向前跑着,“小熊!小熊!小熊!”,苑子像祈祷一样在内心呼喊着。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门,只见小熊正在厨房里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看到苑子进来,小熊笑着说:“回来啦?”
“小熊,喏,给你。”苑子急忙脱了鞋,进到房间,把紧紧攥在手里的钥匙递到小熊手里。因为她一直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钥匙带着温热和汗湿。
大概有一个月,小熊一直都待在苑子家里,有时外出的时候,也会事先打个招呼,告诉苑子“要回自己家一趟”,而在两三天后肯定会回来。
过了六月中旬,进入梅雨季节后,小熊不在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那天,他说了声“我很快就回来”便出了门。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回来,到了第八天,他终于回来了,可很快又走了,这一走,十天半个月便再也没个音讯。不过苑子知道他终究会回来的,便也没有多想。而且小熊说过他最不喜欢打电话,所以,即便小熊不给苑子打电话,苑子也从来不会太在意,她自己也从不主动给小熊打电话,虽然她已经问到了小熊的电话号码。
苑子愈加不安起来,便试着给小熊拨了电话,电话的声音响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接。下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苑子像占卜似的,边走边嘀咕:“在、不在,在、不在……”抬起头看着自己家的窗户,灯没有亮。慢慢地,她竟害怕看到那黑漆漆的窗口了,于是每天早上去上班时,苑子总是故意把灯打开再出门。
因暑假加班没休息而申请来的轮休假,六月的时候就批下来了。她本来和小熊约好在九月初,利用四天休假再加上周六周日,找个地方去旅行的。日本北陆那边有一家美术馆,常年举办他喜欢的那种综合艺术展,他们本来打算先去那里看看,再乘坐地方铁路的电车去吃苑子极力推荐的车站便当,然后再去泡温泉,一直泡到手上的皮起皱为止。可是眼看到了休假的日子,小熊依然没有回来,每次打电话听到的只是电话的铃声。
就这样到了休假的日子,依然不见小熊的人影。苑子无意中想到,说不定小熊会直接去那个美术馆呢。于是苑子按照原计划,一个人先去了富山县。到了那里,她每天除了美术馆,其他地方哪儿也不去,每天躲在美术馆门口,注意着每一位进来参观的人,却始终没有看到小熊。
她也竭力不让自己像以前那样把小熊想象成一个神话传说里的精灵鬼怪而非人世间的真人,两人在一起的这一个月,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缠绵,她再也无法把他想象成现实中不存在的人了。
旅行回来后,苑子又直接坐小田急线电车去了梅之丘。以前问小熊电话号码的时候,虽然没有问具体住址,但听小熊说起过,他好像租住在梅之丘附近一个没有浴室的简易公寓楼里。苑子记得清清楚楚,小熊说过,因为不常回去住,所以那个住处快成储藏间了。
苑子在梅之丘的各个街道上转了很久,可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小熊说的那个没有浴室的简易公寓楼。苑子也期待着能在24小时便利店或者路边遇到他,但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苑子在内心对自己说:算了吧,死心吧。自己这是被小熊抛弃了。其实,这也意味着对于他来说,自己连个恋人都算不上。可是,每天下了班,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到梅之丘这边来。苑子每天都在梅之丘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有时也会站在梅之丘车站的检票口处,瞪大眼睛,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有一次,苑子还真的在车站遇到了小熊,但不是在梅之丘,而是在新宿。那是十二月初的一天,苑子正在往小田急线的检票口走,突然发现在反向人流里有个人的样子有些熟悉,她停住了脚步,仅仅踌躇了一瞬,就追了上去。只见那个人上身穿着一件套头衫,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苑子跟在这个男人的身后走出几米后,便确信他就是小熊,绝对没错!于是苑子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当那个人回过头来时,苑子看到眼前这个人果然是小熊,他那件套头衫胸前印制的小熊依然可爱地笑着。
“终于被你找到了。”从小熊的眼神里,苑子看到了这句潜台词。
“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在耍我玩儿吗?”苑子把小熊推得靠在了有些污渍的墙壁上,她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冲着他大声吼叫。吼着吼着,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小熊急急忙忙地拉着苑子的手出了检票口,穿过地下通道,来到了位于中村屋地下的一个茶馆,苑子抽泣着要了一杯咖啡。像自来水管的水龙头崩漏了一样,苑子一股脑儿把所能想到的话全都稀里哗啦地倒了出来。
“小熊,你也太可恶了吧!不是说好了,不再突然消失。我一直都在等你,担心得要命。而且,不是说好一起去旅游的吗?你这样做太差劲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不会死皮赖脸地追你的,但是你总得好好地做个了断才对吧,毕竟咱们都是成年人,分手就好好说分手,你这样逃掉算怎么回事啊?”
小熊只是不时地抬起眼皮,怯怯地看一下苑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冰咖啡端上来后,他也只是低着头缩着肩,谨小慎微地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吸管吸着冰咖啡。
“如果你不喜欢我了,就请明确地告诉我,没关系;如果说你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我,也请直接说出来。否则,我都不知道我们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端上来的咖啡,苑子连碰都没碰,只是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苑子期待着小熊反驳自己,能告诉自己并不是不喜欢她。可是等了半天,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要说点儿什么的意思。于是她怄气一样斜靠着椅子,面对着坐在对面的小熊,怒目圆睁地说道:“说话呀!怎么哑巴了?”
“嗯……”小熊终于开口了,用一种怯怯的眼神偷偷瞟着苑子说,“我,的确还不是个大人,可能一直都会这样,像个孩子一样,永远也长不大,也不打算改变自己,因为这就是我。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所以请把我忘了吧。”
苑子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她和这个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明媚灿烂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虽然内心并不想接受,可嘴里说出来的是:“你这样做也太不像话了吧?!说忘掉就能那么简单地把一个人忘掉吗?你说得倒容易。”车轱辘话絮絮叨叨地越说越来劲,小熊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因为他一直不肯抬起头来,苑子只能对着他身上那件套头衫上微笑着的小熊图案没完没了地说着。“不是一直都那么开心吗?我们在一起不是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吗?你不是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吗?我不是都随了你吗?”苑子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像过去那样,用一种卑微的态度,在恳求那只粉色的小熊。苑子恨死自己这个样子了。
“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小熊依然低着头轻声说道。
苑子知道自己是永远也问不出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于是最后决定:潇洒地离开他!
“明白了。再见!”就好像唾弃了那只粉色的小熊一样,苑子说完站了起来。
“哎,等一下。”
在付款台前被小熊叫住的那一瞬间,苑子还以为他后悔了,带着一丝期待回过头来,没想到小熊手里拿着那张付款单说:“我今天没带钱。”小熊手里拿着那张薄薄的付款单低眉顺眼地笑着。苑子一把抢过来,狠狠地把付款单摔在了付款台上。付了款,穿过地下街,苑子快步朝车站的方向走去。过检票口的时候,苑子回头瞟了眼,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没了小熊的身影。当然,也没有看到那只粉色的小熊。
随着年终越来越近,苑子也变得越来越忙碌。苑子每天都在诅咒小熊,越诅咒越觉得当初和他分手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本来那么土气的男人就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穿的那件T恤衫难看死了,一个大男人像个傻瓜一样,而且一天到晚总是穿着同样图案的套头衫,一点儿男人的风度也没有。一副穷酸相,绝对不是那种招女孩儿喜欢的男人,一天到晚装腔作势,还说什么“吃茶店”,一听就是个乡巴佬。
“说起来,不过是个仅仅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男人,自己怎么可能被这种人伤到?”苑子对自己说道。仔细算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好像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和光太还相处了一年多呢,相比之下,一个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的男人,其实跟本来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就这样,苑子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的过程中,因小熊而被大大破坏了的心情,渐渐地像风筝一样飞远了。正月假期结束的时候,苑子又回到了遇到小熊之前的平静生活,并在这平静的日子里,迎来了她的二十四岁。
一月中旬,大家召集了一次名曰新年会的聚餐,参加的人主要还是那些老会员。大家聚在一起开始喝酒时,苑子竟不由得隐隐期待着在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里,那个穿着粉色小熊图案套头衫的男人又会突然出现在里面。苑子为自己这种不自觉的期待暗自发出一阵鄙视的冷笑。
“对了,上次你找的那个男的,后来找到了吗?”麻实子过来问道。
“啊?哦,那个人啊,是我弄错了。”苑子暧昧地笑着敷衍过去。文弥又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儿,说是他的女朋友;光太谁也没带,一个人来的;古泰说他和上次赏樱时带来的那个女孩一起过上了同居的生活。大家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问苑子有没有男朋友,苑子也仅仅笑着说:“哪位给我介绍一个吧。”夏季到来之前那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苑子谁也没有告诉。在苑子的心里,她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苑子记得当初她曾经预见到:参加聚会的成员将会越来越少,从六个减少到五个,由聚餐会变成毕业生的同学聚会,共同话题会越来越少,除了发泄对工作的牢骚,就是回忆当年。而今真的如她所预见的那样,原来的“全国车站便当研究会”的聚会一年年在减少。到了苑子二十六岁那年,倪希怀孕生了孩子;古泰也结了婚,不过新娘好像不是那个和他同居的女孩儿;文弥调到九州去工作了;麻佑太郎回到秋田的老家,继承了家里的酿酒作坊。
说到苑子,她也再没有想起过小熊,倒是谈了几次像模像样的恋爱。那年的四月,她被调到了一个新成立的进口销售部门,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比以前有意思多了。虽然几个月前刚和男朋友分了手,可是因为公司派她参加了一个国外的培训,所以她不但没有情绪低落,反而感到兴致盎然。
在国外培训期间,苑子在去柏林参观游览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像宫泽贤治小说里的人物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男人。
这次培训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除了参观由北欧商家参展的儿童玩具展览会,就是每天紧赶着去见各个地方的客户。到了最后一天,公司才安排大家去柏林游览参观,算是给大家的工作奖励。于是,苑子这才终于有了些自由时间。同期一起进公司或进公司比自己早一些的同事们有的去库达姆大街购物;有的说想去看看美术馆,去了柏林新国家美术馆;有的说想睡觉,打算一天都待在酒店里。苑子想去原来属于东柏林的米特区转转,便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苑子并不怎么关心国际形势,但是柏林墙被推倒的那年,她正好大学毕业,所以记住了这件大事,这次想去那里看看也仅仅是出于兴趣而已。
穿过博物馆建筑群,街道的风景显现出了明显的差异。不论是一排排的大楼,还是铺装的街道,虽看上去都很牢固,却到处都有岁月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苑子总觉得无论是这里的店铺,还是街上行走的路人,甚至连空气中都有一种土里土气的感觉。苑子觉得与其说自己是想来看什么,倒不如说这种变化更让她觉得有趣,于是她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走。公园里凡是太阳能够照射到的地方,都像盛夏的海水浴场一样躺满了晒日光浴的人们。本以为很轻易地就能找到柏林墙的遗迹,可是苑子虽然能够感觉到空气的变化,可就是找不到柏林墙原来所在的位置。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个砖瓦结构的建筑群,乍一看像是一个公寓楼群,往里面看了一眼,才发现那里竟有几个像是店铺之类的建筑物,和外面大街上土里土气的感觉相反,这里的几个小店看上去都特别时髦漂亮。于是,苑子选了一家有院子的小楼走了进去。
这些杂货店里摆着店主们独立设计制作的服饰以及各种可爱的小摆设,苑子逛着这些杂货店,恨不得把它们全买下来带走。逛着逛着,苑子在一家店铺前停下了脚步。这个店好像是把两个店铺打通之后做成了一个艺术画廊,门口竖着的一个牌子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画的螺旋形的图案简直像是世界上所有色彩的总动员,配色鲜艳多彩。在螺旋形的正中央画着一只非常非常小的小鸟,像儿童画一样。这幅画吸引了苑子,于是她移动脚步,走进了画廊。画廊的墙壁被涂成了艳丽的粉色,上面杂乱无章地悬挂着大小不一的绘画。参观的客人里,有鼻子上戴着鼻钉的女孩儿,有类似马希坎人的男人,还有穿着金属铆钉皮革上衣的年轻情侣,每个人都专注地欣赏着绘画。
正当苑子和这些人一起观赏绘画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日语,她不经意地回头一看,这一眼令她吃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因为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粉色小熊在那里微笑。记忆瞬时被唤醒,那个连名字都记不得了的男人,以及和他一起度过的日子,一下子都涌现在了眼前,苑子甚至觉得这个展览可能就是那个小熊的个人画展。可是当她沿着粉色小熊往上看时,看到的却不是小熊那张可爱的圆脸,而是一张光头男人的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当苑子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暗自感到好笑时,突然“啊”的一声又一次大吃一惊。
因为那个中年人正是那次和小熊一起去看的现场演唱会的主唱——那位“综合艺术家”。听到苑子吃惊的叫声,那位中年男人远远地往苑子这边看了一眼。苑子还没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只好急慌慌地朝着他点点头。那个男人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也朝着这边点点头,又继续和那个日本女性说起来。
光头艺术家穿的那件T恤衫和小熊穿的那件颜色不同,蓝色的T恤衫上印着粉色的小熊。同样一件图案印刷得不算精致的T恤衫,穿在小熊身上就像妈妈们从超市买给孩子们的处理品,而穿在这位艺术家身上却给人一种很帅的感觉,比其他任何漂亮的款式都显得更加时髦、另类,更有个性。当他正在和那个像是他秘书的女性热烈交谈时,有几个鼻子、嘴唇上镶着金属钉的德国年轻人来到他身边,让他在他们刚刚买的画册上签了名。苑子背对着他们,欣赏着一个挨一个悬挂在墙壁上的大大小小的作品,画面的用色是如此丰富大胆,每一幅作品仿佛都有一种力量,那力量好像随着颜料的味道丝滑地从画面中伸出手来,强烈地震撼着观赏者。画廊里虽然寂静无声,但这里的每一幅画作都仿佛在奏出一种音响,这些音响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交响,一种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听到的天籁之音。
不知是在看第几张画的时候,苑子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流泪了,急忙用手去擦,却并没有眼泪。是旋转跳跃的色彩本身使人产生了一种旋转的错觉,绘画作品仿佛融化开来一样。这些仿佛带着呼吸的富有生气的绘画,苑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苑子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是真的喜欢这位艺术家啊!是真心地用全部生命在喜欢着他、仰慕着他,赞美着、崇拜着他的才能。他越是如此,越是无法让自己平凡下去,那时二十五岁的那个男人,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突破那种平凡。仅仅为了喝酒就混进了陌生的赏花客中间,当天晩上就与在那里刚刚认识的女孩儿上了床,然后像只流浪猫一样住在那个女孩儿家,接着又不知去向,让人觉得“这个男人简直无可救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为了使自己变成一个非凡的人才这样做的。他在认真地、拼命地想要从内心打碎那个自己,为的是从那个平凡的、庸俗的、讨厌的自己那里尽量逃离得远一些。那个男人如果没有遇到这位艺术家的作品,也许能够活得更自由自在一些吧。也许他就能在是否可以穿西服、是否可以谈一次平庸的恋爱、是否可以混一天平庸的日子等这些事情上,多一些选择的自由。
“小熊!”苑子在内心呼唤着这个仅仅和自己一起度过了短短两个月的男人的名字,“小熊,现在我终于有些理解你了。我终于明白,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如果不把自己弄得‘无可救药’,你就无法在这些平凡日子的尽头抓住那个只属于你自己的独特的东西。所以我能懂你了,小熊。”
在出口附近有一个礼品专卖柜台,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类海报、明信片、艺术家的著作以及作品集等。苑子粗略地浏览了一遍,什么也没买,又回到入口处。刚才那个像是秘书的女孩儿已经不在了,光头艺术家正被一对朋克打扮的恋人求着和他们握手。看到那对恋人离去后,苑子来到这位艺术家的身边,本来是想说“很精彩的艺术展”,而说出来的却是:“我曾经去看过您的现场演唱会。”
“哦?是吗?谢谢。在哪里看的?”乍一看好像挺令人畏惧的艺术家,当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时,倒有几分亲切。
“在涩谷。三年前,是以前的一个男朋友带我去的。”
“噢,是涩谷啊。是的是的,我在那里举办过现场演唱会。这次在这里也要举办,请一定来看啊。”
“带我去看演唱会的那个男孩儿,是您的铁杆粉丝。”
苑子在心里暗自追加着说明:那可是您真真正正的铁杆粉丝呢!甚至连自己本来的正常生活都全部抛弃了!不知道这位艺术家是不是粉丝太多,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对苑子的话并没有在意,而是问苑子:“你是住在柏林,还是来这里观光旅游的?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我在来柏林之前,还在纽约办了一个展览,这里结束之后,还要去巴黎。很久没有说日语了,好像对日语都有些‘饥饿感’了。怎么样,要不要到附近的吃茶店去喝一杯?”
“吃茶店”,听到这个叫法,苑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是来工作的,傍晩必须赶回住的地方。对不起,失礼了。”
苑子浅浅地鞠了一躬。以这个姿势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时,那只粉色的小熊好像笑了。
“哎呀,太遗憾了。那么,再见,工作加油!我还会在东京举办现场演唱会的。一定要和你那位男朋友一起来看啊。”
苑子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走出去数步后回过头来,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模样的参观客胸前抱着一本他的作品目录,走到他的面前请他签名。T恤衫上的那只小熊正冲着苑子笑着,好像在对苑子说“回头见”。苑子把手抬到胸前轻轻地摆了摆,向出口走去。外面的阳光明媚耀眼,大楼、大马路,甚至步行的人们,在阳光下都显得那么呆板苍白。苑子走在路上,眼中依然跳跃着刚刚看过的那些鲜艳丰富的色彩。它们在苑子眼里跳跃着、旋转着,久久都无法消失。
注释:
[1]Japan Railways的简称,日本铁路公司。译者注,下同。
[2]小型现场演出的场所,舞台和场地都相对很小,针对一些地下的乐队和艺人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