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鸣惊人
是的,朱友孜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他这个观点太过于惊世骇俗。
杨行密已故去,子嗣失国的事怎么还能扯到他一个死人身上。
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我儿莫不是想说,杨行密如秦皇隋文一般,识人不明,选错了继嗣者。”
稍许惊诧之后,朱温猜度一番,面上似笑非笑问道。
“不是。”朱友孜摇了摇头,缓缓言道:“儿说杨氏二代失国根源在于杨行密,是说杨行密死得太早,没有完成内部的力量整合,解决枝强干弱、内轻外重的局面,集权成功。
杨行密在世之时,那些在外的小藩或许还能做到听调听宣,他一旦故去,那些掌四方外兵的刺史谁会去鸟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而左右牙将徐温、张灏扶立幼主,表面上是忠义之举,实际上也是别有所图。
这般境地下,除非杨渥有不出世之才,不然不管他怎么做,结局都是注定了的,就算没有今日之徐温张灏,也会有明日之王温李灏……
不过,杨氏失国,于我大梁倒也是件好事,徐温、张灏二人威望不足、又皆不以武显,必不敢主动兴兵来犯,南线自此无忧,父亲可专心对付李克用了。”
闻听此言,朱温沉静如渊的眸子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涟漪,古井不波的面上更是罕见的浮现出了一抹潮红。
枝强干弱、内轻外重,此子一语中的啊。
先前几个年长的子嗣连门径都窥不到,不想此子竟能窥得全貌,委实是令他震撼,也戳中了他的内心。
世人都道他吃相难看,连挟天子以令诸侯、受九锡封国而后受禅的流程都不愿意走,而是急不可耐的行弑君篡位之事,甚至于在攻取幽沧不利,未取得战功的情况下强行称帝,可谁人知道他的难处。
他不像曹操、司马师司马昭、高欢宇文泰这些人,有摄行朝政的霸府,可以缓缓图之,他更没有曹丕、司马炎、高澄这样的好大儿,也没有宇文护这样的“好侄子”。
他如果不篡位,就会永远被对手借着讨伐国贼的名义联合声讨,也无法真正的将手伸进麾下的十四个属镇,三个附镇中,那些世受国恩的李唐遗臣会心怀二意,手下忠诚之士亦难免心怀犹疑。
而若是他头也不回的踏出那一步,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子,届时,除了依旧敢于声讨他的势力,其余的唐之旧臣、文武百官经历了受禅易代之事,就不可能再心念前朝了。
道理很简单,前朝复辟,他们这帮贰臣如何自处。
此举,不但可以彻底杜绝朝堂内部的前朝旧势力反扑,同时也可以和麾下重臣们定下不可动摇的君臣名分。
由部将子弟执掌的十四个属镇则自然而然的变成大梁的藩镇,届时,朝廷干预其内政,收缴人事财权,加强中枢力量,谁又能反对?
他早就受够了这些属镇对中枢打马虎眼的糊弄态度以及拉胯的支援力度,下定决心以直辖的四镇宣武、宣义、护国、天平以及河阳、忠武等二镇镇兵为中坚,帅府精锐亲军为骨干,建立起一支囊括马步、规模在十万之上的禁军。
近来也一直同使府僚佐、帅府军校在谋划此事,因而当朱友孜想法与其不谋而合之时,朱温心中自不免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目中隐隐闪烁出异样,朱温心头则不断念叨着八个字,干弱枝强、内轻外重。
大梁,断不当如此。
不然,与藩镇割据的李唐何异!
念及此处,朱温面色微动,目光咄咄直视朱友孜道:“如有一国家,如杨吴一般干弱枝强、内轻外重,当如何?”
这是赤裸裸的隐喻,将大梁中枢比作树干,将四方属镇比作树枝了。
朱友文、友珪、友贞三人闻此问也是面色齐齐一变。
父亲这哪是考较的态度,分明是向老八咨以军国之事。
这……
朱友文苦笑一声。
原本他还当这个八弟人畜无害,可以随意拿捏,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小觑天下英雄了,这个八弟不仅才思敏捷,谋略也是上上乘啊。
朱友孜却仿佛对此毫无察觉一般,只抬眼望向上首的朱温,拱手答道:“枝强干弱,自当强干弱枝。
而枝之所以强,无非在于有兵有人有财,只需将此三样一一限制、收缴、乃至于褫夺,便可使其失去养分,无法壮大,届时,干欲使其折断、还是枯萎,亦或者复生枝叶,都只在一念之间罢了。”
虽面色沉静,但朱友孜字字珠玑的发言还是再度击中朱温的内心,与其削藩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自觉的,朱温正襟危坐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郑重之意:“可具言之。”
听闻此言,朱友文心头顿时剧烈一跳,他就算再笨,但也明白父亲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朱友贞心里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也曾经试探性的父亲上陈过一些方略,都是他与河南的名儒士人商讨数十次总结出来的,可每每呈上去,都被朱温驳斥的体无完肤。
这个八弟倒好,只几句话就将父亲引得神魂颠倒。
他,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至于朱友珪,则是垂首默不作声,教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三兄弟谁也没有料到,朱友孜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庶子,竟然是以一种一鸣惊人的姿态,强势的闯入的这场夺嫡大战当中。
而面对朱温火热的目光,朱友孜却是沉吟不语,讲实话,他今日的表现已经稳压几位兄长一头,再表现真就木秀于林了。
略微梳理一下思绪之后,朱友孜拱手道:“此事非徐徐图之不可,如若行事太急,恐会步杨渥之后尘。”
朱温微微颔首,虽能感知到此子有所保留,但他也没再当众追问,等往后有时间了再单独召见就是。
“今日家宴就到此,你们几个各回各处,各司其职去吧。”
再度打量堂下诸子嗣一番,朱温回转神思笑了笑,然后又不自觉的看向了那身着一袭白衣每每与他不谋而合的八子,想夸一句,此吾家之麟儿,兴吾宗者,必此子也,却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过多的偏爱,于他一个庶幼子而言,并不是见得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