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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托万看来，自己的心理年龄远大于生理年龄。七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四十九岁的人一样疲乏不堪。到了十一岁时，他又有一种七十七岁老头子的幻灭感。今天，安托万二十五岁，他希望能过上惬意一点的生活，他下定决心要把愚蠢当作裹尸布掩盖住自己的大脑。他常常注意到，智慧只是那些句型精巧、发音漂亮的蠢话的代名词。它会让人误入歧途，以至于比起信誓旦旦的知识分子，当个傻瓜反倒往往更占优势。当智慧的伪装让纸媒变得不朽，使那些相信自己所读内容的人感到钦佩的同时，智慧也造就了不幸、孤独以及贫穷。

水壶开始发出有气无力的响声。安托万把沸水倒进一个蓝色的水杯里，杯子上装饰着一轮月亮，四周围绕着两朵红色玫瑰。茶叶打着旋舒展开来，色泽扩散，香气弥漫，热气升腾着混入空气中。安托万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他杂乱的单人公寓里唯一的那扇窗户。

他曾整晚都扑在写作上。在一个大的笔记本上，经过好一阵摸索，又打了几页草稿之后，他的宣言终于成形了。在此之前，有好几周他都在绞尽脑汁寻找出路，找一些令人信服的托词。可他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恐怖的真相：是他的思想造就了他的不幸。七月的这个夜晚，安托万因此注意到这些足以解释他放弃思索的理由。万一他没有从这次冒险经历中顺利脱身，那这个笔记本就是他计划的见证者。但毫无疑问，这是让他信服自己的方法行之有效的一种手段，因为这些辩解的纸页上已经有了理性证明的注解。

一只知更鸟用鸟喙敲打窗户玻璃。安托万的视线从笔记本上抬起，仿佛回应一般，用钢笔敲了敲桌子。他喝了一小口茶，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用手捋了捋有点发油的头发，想着该去街角的冠军商店偷点洗发水了。安托万不觉得自己是小偷，他可没有那么轻盈的身手去做贼，他只是取一点他需要的东西：一点被小心翼翼地挤在一个小糖果盒子里的洗发水。用相同的方法，他搞到了牙膏、肥皂、剃须泡沫、葡萄籽、樱桃，将其据为己有，每天就这样游荡在大的商店和超市里“觅食”。同样地，由于没有足够的钱买他想要的书，在侦察过保安的警惕性以及FNAC商店报警门的灵敏度之后，他像个地下出版商一样，把书一页页地偷出来，然后回到家重新组装。每一页书都是通过犯罪得来的，这比起和其他书页粘在一起又同时丢失的命运而言，它获得了一种更大的象征价值。它从书中分离，被人偷走，经过耐心装订之后，变得神圣起来。这样一来，安托万的图书馆便藏有二十来本书，本本都是他珍贵的私人编订版本。

天刚蒙蒙亮，一夜无眠让他精疲力竭，他正准备给自己的宣言做个总结。用牙咬着钢笔头，略微迟疑了一下，他开始动笔，同时头贴近笔记本，舌头舔了舔唇边。

没有什么比英雄故事更让我恼火了，在这些故事的最后，英雄因为战胜了什么东西而重新回到起点。他会冒一些风险，经历一些磨难，但最终总能顺利脱困。我不想身陷这样的谎言中：假装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结局。我打心眼儿里清楚，这场愚蠢的旅程将变成对智慧的颂歌。这将成为我自己小小的奥德修斯之旅，在经历过千难万险之后，最终返回伊萨卡岛。我已经闻到了茴香烈酒和葡萄叶包饭的香气。这是多么虚伪啊，在故事的一开始就知道英雄最终会脱身，甚至会在重重考验中成长起来，却对此不发一言。一个看似自然、实则人为搭建的结局会宣告这样的教训：“思考是好事，但还是得享受生活。”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在我们人格的草地上，总有一种道德在啃噬着。

今天是七月十九号，星期三，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作为对这次冒险的总结，我想说的是电影《全金属外壳》①里小丑所说的那句话：“我身处狗屎一般的世界，但我还活着，并且无所畏惧。”

安托万放下笔，合上笔记本。他喝了一小口茶，但茶已经凉了。他伸了个懒腰，用直接放在地板上的野营小煤气炉加热了一些水。知更鸟啄打着窗玻璃。安托万打开窗户，在窗沿放了一把葵花籽。

脚注

① 名导斯坦利·库布里克的代表作。（本书注释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