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马俊山
安凌的《重写与归化》是一本值得读,也值得收藏的好书。它讨论的是1907年至1949年间,英国戏剧在中国的改译和演出问题。它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新鲜知识和新鲜思想,使我们对英国戏剧在现代中国的传播与影响,有了一个比较清晰、完整、准确、细致的认识。书中的很多内容,都是我们前所未闻或知之甚少的,其价值和意义首先在于一个新字。
该书是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作者安凌是我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生,当年师生在一起讨论选题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也。大约是在博一快要结束的时候,博士论文选题摆上了我们的议事日程。当时我提供了两套备选方案,一是重要话剧社团研究,二是改译研究,时间下限是1949年。前者,虽然还没人研究过,也没有现成的学术理路可供参考,但论域容易厘清,做起来也比较有把握。后来我指导的研究生,先后做过戏剧协社、中华剧艺社、上海剧艺社、中央青年剧社、中国万岁剧团、中电剧团等重要话剧社团研究,形成一个很有特色的选题系列。改译研究则比较特殊,不少翻译史和比较文学史都有所涉及,但都比较粗略,而且脱离戏剧实践,常给人以隔靴搔痒或不着边际的印象。
改译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现象,一道亮丽的艺术风景,曾经涌现出《少奶奶的扇子》《财狂》《大马戏团》《夜店》等脍炙人口的优秀剧目。但是,具有一定规模和容量的专题研究却非常稀缺,原因又是什么呢?我觉得就在一个“难”字。微观研究容易,中观和宏观却很难。首先是材料分散,历时久远,很难划定论域的边界。其次是没有现成的思想和理论资源可供利用。我知道改译是一座富矿,但怎么开采,用什么工具,以及能挖出什么来,心里完全没底。做这方面的研究,学生和导师都要冒很大的学术风险,所以我更倾向于做社团研究。但当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安凌听的时候,却被她婉拒了,她坚持要做改译,我也只好接受。直到论文完成并提交答辩过后,我才逐渐明白了作者的“野心”。
安凌是汉族,但是个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她极爱新疆,爱新疆的风土人情,资源物产,也爱新疆的沙漠与绿洲。同时,对这个多民族聚居地区,多元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有着深切的感受和持续的思考。而文化冲突又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必须面对,也必须妥善处理的大问题,或如亨廷顿所说,是全球化时代所有民族和国家都无法回避的基本问题。安凌是想通过戏剧改译研究,进而触摸和探讨中西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大道理。后来,她研究的课题,大都与文化或艺术交流有关。
这就是说,本书虽然讨论的是个历史问题、戏剧问题,但其思想立足点却是当代中国,是多彩的新疆,是绚烂的现实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份现实关怀或思想指向,《重写与归化》里讨论的具体剧目和历史问题,才跟每一个读者有了关系。做学问需要中立,需要客观,但这并不等于脱离现实,闭门造车。如果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历史问题都跟现实勾连在一起,那么,一旦脱离现实,如何解读历史,学问的意义何在,就都成了问题。在我看来,没有现实意义的学术研究,很难说有多大价值,没有思想指向的书,也不值得读。做学问,必须有这样一种立足现实、志存高远的“野心”,它能把我们讨论的学术问题,跟现实生活,跟每一个人都联系起来。
黑格尔认为,戏剧既是审美方式、认识方式,也是表现方式、交流方式。里边有生活,有价值,有话语,有方法。改译的特殊性在于,它不是原创,却比原创更加复杂。简而言之,改译是作家站在当下和本土立场,对各个时代的异域戏剧进行选择取舍、加工改造的二度创作活动。戏剧改译,除了受众的制约之外,还得顾及舞台及演出条件,这是由戏剧交流的现场性和一过性决定的。所以,改译必须同时完成两项任务:一是源文本及其承载的生活内容和文化观念的转换,二是戏剧形式包括角色、情境、行动、布局的变形与改造。改译的成功与否,诚然跟原作的优劣高下有直接关系,但并非优秀的外国戏剧,就一定能取得理想的改译效果。在中国戏剧改译的历史上,倒是一些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外国剧目,经过改译的二度创作,更能适应中国的现实需要,获得意想不到的演出效果。如洪深改译的《少奶奶的扇子》,顾仲彝改译的《梅萝香》、柯灵改译的《大马戏团》等。
关键是改译者的立场或出发点。近代以来,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大背景中,逐渐形成了两种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一是中体西用,二是全盘西化。前者追求“民族化”,后者追求西方化。但在改译实践中,这两种追求,却很少成功的范例。
安凌是从现代中国的主体性建构出发,论说1907—1949年间英国戏剧的改译活动的。作者认为,改译是中英双重视界的碰撞与融合,是双向的转换,源文本由此汇入了现代中国文化,中国作家和受众也因此进入全球一体化进程。重写是过程,是形式,归化是目的,是结果。重写是双重的,既是源文本的重构,也是本土戏剧传统的重建。归化则是双向的,既是中国戏剧传统汇入以英国戏剧为载体的世界现代化潮流,也是西方戏剧同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接轨与融合。改译追求的既不是民族化,也不是西方化,而是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念与社会理想,如独立、自由、平等、互助、诚信、和平等等。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其主体性也必定是现代的,具有普适性的。非英非中,即英即中,正是英语戏剧改译的基本特征。这个结论是符合实际的。由此出发,安凌有效地规避了狭隘的民族主义和全盘西化论的思想错误。这是近几年改译研究的一个重要收获。
资料丰富也是本书的一大亮点,特别是外文资料,很多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最近几年我陆续读过一些研究戏剧改译的论文或专著,总的感觉是资料匮乏,空话连篇,缺少细节上的对比与剖析。有的甚至找不见一条原文资料,因而严重影响到研究的深度和质量。据我所知,安凌用在原始资料特别是有关英语文献的收集和解读上的工夫,可能比写作要多得多。有时为了考订、落实一个细节,她会不惜血本,想尽一切办法,去寻找第一手资料。所以,读这本书,很少空话和废话,所有的结论都建立在两种文本的精细比较与审慎辨析之上,而且紧密结合时代背景与演出条件,彰显着戏剧改译的特殊性。对于一个中文专业出身的人,这是很不容易,也是很难得的。
毫无疑问,博士生已经成为中国大陆科学研究的一支生力军,很多重要成果都是他们做出来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前些年的学科建设大跃进中,新增了很多博士点和授权单位,已有的博士点也纷纷扩招,博士生数量和导师队伍迅速膨胀。在此情境中,如何保证博士培养质量,特别是博士论文的学术水准,就成为一个广受社会关注的话题。
博士答辩之前,其论文须经严格评审,才能提交答辩。因此,几乎所有博士生导师,每年都得审阅相当数量的博士论文。我的经验是,读这些论文,令人拍案叫绝者有之,使你茅塞顿开者有之,令人深感惋惜者有之,让你鄙夷不屑者也有之。从论文中,你能感受到作者的才情与努力,也能体会到导师的良苦用心,还可透视培养机构的学风。所以,博士论文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有人说,博士生导师都是博士培养出来的。此话虽属玩笑,却不无道理。一般来说,博士论文选题大约有两种方向,一是跟着导师走,方法和结论基本都在预料之中,做起来比较有把握。二是另起炉灶,选题离导师较远,没有现成的方法可循,结果更难以预料。此类选题,难度大,学术价值高,如果做出来,不仅是重要的学术成果,而且可以提升导师的学术水平。安凌的选题无疑属于后者。
安凌的论文是冒着很大学术风险做出来的。因为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话剧史论,虽然也写过几篇比较性质的论文,但于改译并无专门研究。通过这次学术冒险,我觉得在导师和学生之间,理想的学术关系应该是,导师知道哪里有矿,但怎么开采,用什么工具开采,则要靠学生自己通过学术创新来解决,导师可以大致预见最后的结果,却未必完全清楚矿藏的质地和品位。所以,好的选题对于学生和导师都应该是新鲜的,充满未知数,具有诱惑力的。好的论文,则能使学生和导师的专业能力与专业知识都提高一大步。
安凌的《重写与归化》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篇论文,做的时候折磨过我们,最终给了我们一个不小的惊喜。我们因此而快乐,相信所有的读者朋友也能从阅读中感受到这种快乐,智慧的快乐,知识的快乐。
2015年6月于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