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中国读者

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领悟到一件事，书写中包含了浩瀚的人类历史。写作过程中，我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纷繁复杂的信息，有时甚至多到让我难以承受！但是，就完整的人类历史而言，书写史很短暂，最早的人类化石已经有上百万年的历史，而书写史仅能追溯到5000年前。就人类的经历而言，书写仍然非常年轻，但多姿多彩。

这本书的初稿，比你现在看到的要厚很多，最初我还计划将罗马字母的历史与其他书写系统联系起来。我觉得在21世纪初，从全球视野思考书写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很高兴本书能在中国出版的原因。本书着重讲述罗马字母，因为我需要把文稿削减到适合出版的篇幅。尽管我写的是西方书写史，对中国书写而言，这是一个有着不同起源、使用不同工具、有不同思想表现方式的书写系统，但是，我希望你们——中国的读者朋友们——能够看到它与中国书写历史的联系。这种联系在于书写的意义和价值：我们通过书写来了解先人的经验，规范日常事务的秩序，以及跨越时空与他人交流。

写这本书，是想呈现一段跨越许多领域、内容相互关联的历史，探究如何运用很多不同的材料和技术来完成书写过程。这本书出版后，美国的一位大学教授写信给我，说她从这本书中了解到，书写是一种关于形式和内容的生态，是一个联结生命和价值的网络。我想这是对书写的褒奖，我确实把书写看作一种生态，而不是单一的现象。在我看来，历史上，人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用不同的书写系统、在不同的载体上创造出许多不同类型的书写作品，将人类的认识、智慧和文化植入其中，并流传下去，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从整个书写史来看，我们一直在用各种随手找到的工具和载体书写，而且这一传统在未来仍然会延续。我不相信某一种技术就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手段，即使当今口语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数字化程度都高，我也不相信书写会消失。

我坚信这一点，尽管字母和语音系统让人们误以为书写只是语言的记录，但实际上，书写与口头表达有很大不同。通过书写，你可以把握冗长复杂的文本，这些文本会以多种方式相互关联和参照，你可以将表格、图片和各种图形创造性地融于文本，来辅助阅读。你还可以用并行文本和批注的方式来表现复杂内容，这样的文本可以由多人完成，可以使用不同的颜色。另外，通过对比例、重心与运笔轨迹的理解，可以激发我们对动感的认知，为书写赋予美学体验。你也可以用最简单的工具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书写，并按照自己的节奏阅读。书写本身就是一种媒介，当书写系统还包含逻辑学、象形学和表意学元素时，这个特征就更明显了。大多数书写系统都是如此，正如它们包含语音成分一样。

要问我是否会对本书做修改，我想说会的，但只是一点小小的微调。我在开始旅行并爱上西班牙之前写了这本书，那时我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分认识到西班牙的独特品味，以及它对罗马世界的贡献（它的两位最有影响力的皇帝——图拉真和哈德良）和它中世纪早期独特的文化。在那里，基督教、犹太教和阿拉伯的学者并肩工作，让希腊的古典哲学家在中世纪文化体系中再次活跃起来。所有这些都得益于西班牙与北非的独特关系，这种关系最早可以追溯到迦太基时代。但这并没有改变我所描绘的整体历史样貌，只是需要更多的篇幅来阐述，而在出版时，能增加的篇幅已经很有限了！

我最近围绕书写的研究是2019年与大英图书馆合作，担任他们“书写：留下你的印记”（Writing: Making your Mark）展览的外聘顾问。这是一场宏大的展览，从象形文字到绘文字（emoji），跨越40个不同的书写系统，展示了5000年辉煌的书写史。这次策展经历让我意识到，从视觉上梳理书写历史，需要关注其表现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书写的表现形式也会跨越不同的媒介，例如一份简报可能是手写的，也可能是印刷的，或者是写在博客上的，它的功能、外观和影响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正是对书写表现形式的研究，让我们对过去的书写方式，以及它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有了更多的发现。

本书的原名是“金缕”（The Golden Thread），我想告诉大家，我们从浩如烟海的书写史材料中，从千丝万缕中，发现了一条可以追溯的线索。这条线可以将我们今天使用的各种形式的文字串联起来，就像用金线捡起散落的珍珠。它是一条由人物和事件组成的珠链，清晰地阐释了“珠子”之间的渊源，以及它们是如何联结在一起的。每个人都必须从零开始学习书写，这是一套技能。为了将书写技艺传承下去，人们必须不断地分享书写的经验，这就是为何我们说它是一条丝丝入扣的金缕。

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有时很想知道罗马书写史中所有的曲折，以及书法美学和图书馆这样的机构有多重要。后来我意识到，文字本身包含的全部信息都是无用的，它处于惰性状态，直到我们以某种方式将其激活，转化为自己生活中的经验和智慧。而我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正是依赖于书法美学和图书馆。字母表里，建立在字母之间的视觉和谐使连续阅读和长时间阅读成为可能；图书馆让我们能够检索并且找到自己需要的知识，还能提供安静舒适的阅读环境，让我们对一些知识给予适当的关注或者针对性的深度思考。带有页码、索引、脚注和参考文献的整个系统，既是概念性结构也是物理性结构，能够帮助我们完善自己的观点，以及进行实质性的思考。这些并非无关紧要，它们是书写帮助我们思考的方式。现在电子媒介盛行，如何建立类似的概念辅助手段，并且付诸实践形成书写习惯，是我们面临的一个挑战。我对这个挑战感到兴奋，会追随那些我在这本书中提到的探索者的脚步，继续在欧洲范围内寻找达到这一目的的方法。

我非常享受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希望你们作为读者，也能喜欢这本书。

埃万·克莱顿（Ewan Clayton）

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