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写员
在古罗马,文人世界的许多事务都依赖奴隶。奴隶记录主人的法律事务和经济交易,教育主人的孩子,并在家庭、商贸和远方的庄园中,担任经理和秘书的角色。某种程度上,是他们维系了帝国的行政管理体系和法律体系的运转。从西塞罗的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非洲奴隶提洛负责以上这些工作。西塞罗写道,没有提洛在身边,他就无法写作,因为他需要一个文书助理。他还让提洛打理他的税收和债务,照看花园。如果西塞罗著述(可能用蜡板写成)的抄写员辨认不出他的笔迹,提洛也要帮忙。西塞罗还提到提洛发明了一种速记法,可以一字不差地记下演讲内容。这种速记法被称为“提洛笔记法”,一直沿用到中世纪。从西塞罗写给提洛的信中可以看出,提洛是他的得力助手和朋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公元前53年,提洛获得了自由。
公元前43年12月,提洛被释十年后,西塞罗被暗杀。此后,屋大维登上历史舞台。而提洛一直在整理西塞罗的作品并使之流传于世,还撰写了一部已失传的四卷本传记,以及其他几部自己的作品。他死于公元前4年,享年94岁。
从书籍发展的角度来看,奴隶参与了文学作品产生的方方面面,从传授书写到抄书。这对书籍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此外,罗马是西方书写和书法传统的核心,奴隶的参与可能对这个传统有决定性作用,也可能限制了它的发展。相比之下,中国文化认为写作不仅是一个人文化素养的体现,也是个体、生命和能量关系的具体体现。因此,书法就成了一种创造和表达的方式。可是,罗马共和时期和帝国早期,许多文学作品都是由奴隶而不是作者亲自书写的。人们不得不问,这样的笔迹会有多大创造性和表现度?这样的作品可以看作个人创造力的表达吗?奴隶的创造力,以及他们对传统的改变能有多大的自由度?
罗马世界现存最早的纸莎草文字片段之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年左右,是西塞罗的第一篇演讲稿《反维勒斯》,内容是他对西西里裁判官盖厄斯·维勒斯的控诉,这次演讲让他一举成名。12残片有可能是西塞罗的几个专业文书奴隶抄写的,以便在更大范围内传播。字迹显示出笔画粗细略微不同,S和E等字母上部重复出现华丽修饰。修饰笔画斜着向上,穿过好几行文字,好像要把这些文字划掉(见文前图图2)。从书法角度分析,这是一种从缓慢紧绷到加速释放的笔法,表明写字之人极其自信。
从更广的层面来看,历史上奴隶参与阅读和写作的奇特现象,反映出古人对待识字这件事的态度与我们截然不同。在现代,读写能力被推崇到与自由和民主挂钩的高度。在美国,直到1865年废除奴隶制,南方的许多地方,奴隶学习书写或阅读都是违法的,人们认为识字的奴隶会威胁奴隶制的存在。13在古希腊,情况完全相反。杰斯珀·斯文布罗在《弗拉西克莱亚:古希腊阅读的人类学研究》(Phrasikleia: An Anthropology of Reading in Ancient Greece,1993)中提到,高度重视言论和思想自由的古希腊社会,视读写能力为民主自由权利的威胁。14这种对书面文字的消极态度,与古希腊时期人们习惯大声朗读有关。他们认为,一个人的灵魂存在于他的呼吸之中。早期墓葬铭文会向路人“借声一用”,大声念出谁埋葬在此处。路人读出墓碑上的文字,就好像短暂地让出了他的精神或者声音,他的声音会被铭文作者遗留的气息占有。爱琴海北部的萨索斯岛有一处6世纪的铭文,写着“我是格拉库斯之墓”。试想一下,站在碑前,大声朗读那些文字的感觉!那是一种失去对自己身体和行为的控制,被剥夺了自主意识的感觉。因此喜欢朗读是一件让人皱眉的事情,自由公民和成年人不该做这件事。从柏拉图到后来的卡图卢斯,都曾将朗读比作委身于他人,读的人好像被“强暴”了。朗读是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不认识的作家——这是一种奴役。柏拉图在与菲德洛斯的对话中,给出了关于这种困境的个人建议。即调整作者和读者在探索真理过程中的位置,使二者在对智慧共同热爱的基础上建立平等的伙伴关系。
虽然古罗马很多专门的朗读和书写工作由奴隶完成,但普通罗马公民也可识文断字。在4世纪,仅罗马城就有29个公共图书馆。5世纪,罗马衰微,欧洲的普通民众直到16世纪才普遍开始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