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脩辟之子
一路上，秦无鹏见郁芊芊时常有意无意地抚摸头上的发簪，便道：“你总把玩它作甚？”
郁芊芊说：“我长这么大，从未得过如此重礼，还不许人得意炫耀？这叫‘奴婢做管家，钥匙不响手扒拉。’”
秦无鹏无奈而笑：“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说的便是你这样人。”
郁芊芊又说：“我是在想，菩萨他老人家只给个法宝，也不给个提点。咱们经历的怪事也未免太多，叫人满脑子糊涂。菩萨无所不知，却只给个簪子。”
秦无鹏说：“是也，偏生这十日之内，便出了如此多的乱事。”
郁芊芊已走得气力不支：“似你这般的人，亦察到事有蹊跷，我怎想不到？”
秦无鹏笑说：“好好，我这般愚呆之人，倒要请教。”
郁芊芊累得直眉瞪眼：“请教个甚？都走到这了，与其寻根溯源，不如见招拆招。咱们去之前，峡谷中是乱坟地里耍大刀——穷鬼杀恶鬼。眼下峡谷里唯有三种畜生，凭你堂堂地藏弟子，还斗不过一群没封正的？”
未多久，眼前便出现一条宽约十丈的峡谷。里面迤逦曲折，看不到尽头。峡谷两旁均是万仞陂陀绝壁。雷声殷遥空，云气布层阴。
两人携手而行，大约前进了约两里之远。一路上尽是血肉残骸，说不清是甚么野兽的尸首，只是残肢、肚肠东一簇、西一堆。十分骇人。二人足下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皆被染红。郁芊芊睇眄山谷后心中长叹：“这是为信仰付出的代价么？这是被贪婪毁掉的心啊……若用一场场恶战方可换来佛身，佛，便是这世间最大的魔。”
“噤声。”秦无鹏在她耳畔说。原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长约十五丈、宽约十丈的水塘，拦住了去路。
秦无鹏拉着她躲到一块大石的后面。
郁芊芊望向那水塘，见里面有无数个比西瓜还大几分的椭圆水泡，一半浮在水面，一半在水面之下。那水泡密密的、麻麻的，一个个紧紧相贴，布满整个水塘面。再仔细看那水泡里面，突然惊得如坠冰窖，额头出了一层骇汗！秦无鹏忙扳过她的身子，不叫她再看了。二人在大石后面，郁芊芊一下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不由自主往下流，心说：“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叫我看到这些东西！”
原来每个水泡里，充盈着粘液，粘液之中都有一颗活人的人头！头部之下连接的却像巨大水蛭的身子，也像是侧扁的长尾。这身子没有四肢，黑亮柔软，盘挤于水泡中微微地蠕蠕而动。
郁芊芊心头猛缩：“释家悬赏，干起来真比进地狱可怕百倍。没见帝江，先被吓死！我真是九天仙女啃猪蹄——这把骨头说不定扔在哪儿！”
秦无鹏见状，扶起郁芊芊，缓缓后退。约一里左右方开口：“怕了么？”
郁芊芊抹了一把脸，惨悸说：“有你，不怕！只是对密密麻麻排列之物有些厌恶而已。这是何种鬼东西？”
“脩辟。”
“嗅屁？这名字太不文雅，屁有甚么好嗅的？”郁芊芊说。
秦无鹏无奈道：“是一种巨大的白嘴蟾蜍，像是青蛙。是畜生道中永不得封正之兽。是因它喜好咬下并吞噬活人之头颅，强推腹中人头入卵中。继而产卵，便产下这人头蚪身的怪物。它以这些怪物为子，认为它们有了人头，便是人，如同封正一般。适才看到的皆是脩辟之子——人头蝌蚪。”
郁芊芊嫌恶：“真是自欺欺人。这一池子人头，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秦无鹏说：“适才我见那些人头都是闭眼的，若有声音惊扰，便会睁眼，继而破卵而出。有那些人头蝌蚪，我们过不了水塘。如若来日它们长出四肢成了蛙身，便更是大害。”
“为何过不了水塘？”
秦无鹏说：“因为它们会撕咬人。可在水中游动，亦可立起身子攻击。”
郁芊芊说：“既是活人，不能救么？”
秦无鹏摆摆手，心中微微一颤。郁芊芊的本事自保且难，却仍念着救人，当真仁善。这正是他倾心于她的缘由。郁芊芊聪慧，聪慧之上更有善良。善良比聪慧更难，聪慧是一种天赋，善良却是一种选择。他说：“那些人头已经失了躯体、两颊生鳃、邪毒入脑，救不了了。只得斩尽杀绝，以免遗毒世间。”
郁芊芊说：“既然不可救，只得如此。不过，你我杀了它们，算是杀孽么？切不可被佛祖误以为咱们是嗜血屠夫。到那时，好似黄泥落在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
秦无鹏说：“芊芊放心。可此事甚是棘手，刚才我估算那人头蝌蚪至少两千余个，我一人敌两千怕是寡不敌众。更何况它们的母体脩辟一定距此不远。这该如何？”
郁芊芊笑道：“小哥哥此时懂得问计于我了？子曰：‘不愤不启’。你奈我何？”她所指的便是孔子的一句话——教学生时，不到学生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的那一刻，不去告诉他答案。
秦无鹏说：“我已愤，恭请启之。”
郁芊芊摇头晃脑，故弄玄虚：“我有上、中、下三策，请小哥哥斟酌。”
秦无鹏眉头舒展，他知郁芊芊奇计密谋，人所不及。
郁芊芊说：“这下策，便是疾令我那五百个草仙使者前来应援。都是自家人，想必她们定然下死力气助我。”
秦无鹏轻轻摇头道：“果然是下策，不甚稳妥。草仙使者虽然人数不少，但修为却不甚深。此处人头被怨恚戾气驱使，十分凶残。不成的。”
郁芊芊说：“我的中策，是用地藏金杖调动地府阴兵。我记得你同我讲过，地藏金杖可差使冥界一切亡灵。为此，这类施咒之术我背了好多遍。”
秦无鹏思量须臾，说：“地府阴兵乃护卫酆都京畿的仪仗，虽是亡灵，却是正义之师。你有金杖在手，他们莫敢不从。只是你看这些怪物，哪是好相与的？只怕阴兵们鲜旗亮甲地来，肢体不全而归，伤了师尊的颜面。”
郁芊芊懒懒地说：“我的秦大仙人，一生都在顾全着情面、场面、体面。那便只余上策了，只怕你不敢。”
“便说来听。”
郁芊芊说：“和那个雷神学来的，鳄鱼啃鳄鱼。”
秦无鹏不解。郁芊芊说：“这个一泡尿大的池子，养了两千多个会咬人的蝌蚪。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同样随意可抓来两千多个会咬人的厉鬼。就让他们啃在一起，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秦无鹏的心顿时大放异彩：“无间地狱！”
他深知，无间地狱中有的是怨气深重的凶残厉鬼，在酷刑下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煎熬痛苦，是谓“无间”。若无菩萨超度，永生永世不得出。到阳间降妖除魔乃大功德，一旦功成，便有了去除自身苦难的因果，可求得菩萨为其解脱。
郁芊芊倏然有些担忧说：“虽有利益在前，使他们为你我效力，但恐怕是香肠做链子——拴不住狗。”
秦无鹏问：“怎么说？”
郁芊芊道：“这么多猛鬼出关，若是四散逃走不肯回去，可怎生是好？”
秦无鹏答：“必有押解的阴差。你莫小看做勾魂使者的阴差，虽乃幽冥界最微末的鬼仙，可哪怕是龙凤麒麟，魂魄一旦离了肉身，他们便能带得走。”
此时天色渐晚，秦无鹏说：“我们即刻去水塘边，你用金杖请旨施法时，仅需心中默念，切不可发出声响。否则于厉鬼到来之前，先惊醒了那些人头蝌蚪，却是灭顶之灾。”
于是二人悄悄折回水塘不远处的那大石之后。
郁芊芊拔出发髻上的地藏金杖，那金杖黑漆漆被地狱垢土遮蔽。郁芊芊心中默念：“弟子奏请师尊法旨：怪力日猖，鲜能有克。辱膺宠命，何敢畏葸。请遣无间厉鬼两千与持牒吏人。百拜望允。”继而又默念：“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念诵毕，那金杖突然光芒四射，化身六尺有余。未多久，唯觉脚下大地深处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脚步与锁链交杂之声。那脚步声橐橐如雨，似乎甚是急促。
并时，夜色中的水塘里，两千多个人头听闻此声，亦缓缓睁开了眼睛……
唯见金杖顿地，峡谷中霎时间激荡着雄浑之声，两股六环发出隆隆巨响，地狱之门大开。地面上现出了一条斜入地心的幽深隧道，从那隧道中不断走出身披灰色斗篷之人。秦无鹏明白，鬼魂出关，怕误惊了阳间人，所以尽是这遮掩的装束。仔细看他们脚上，均带着重镣，锁骨上串着铁链，将他们一个个连结成排。有四个阴差，手持引魂幡押解而来。
阴差们身着黑衣，满面苍白，双目无神，似乎像是纸人一般，均向秦无鹏施跪拜大礼。
秦无鹏道：“有劳诸位。”
只见阴差们拉动镣铐锁链，登时散落一地，他们解脱了束缚！
两千厉鬼同时脱下斗篷，露出长指獠牙无比狰狞惊悚的本相，啸叫着奔入水塘。
一瞬间这水塘被踩踏得飞溅出无数水花，所有人头蝌蚪破卵而出，群惊辈作！
夜幕中的水塘好似鼎沸的油锅，油锅里翻滚的是四千余个头颅与肢体！
锥心的怪叫与嘶嚎一道道剐破长空，上下啃咬扭打的身影，胜过世仇一般你死我活。人咬下人的脸皮，人绞着人的脖颈，人挖出人的双眼，人扯下人的头发。
这，便是人间地狱！秦无鹏望去，只见搅动的水影中，挥洒的泥浆、散乱的长发，夹杂着那些张开到极限的嘴正在嘬嚃啃嚼，分不清敌我。
鬼性即人性。哪怕池中皆是人，一旦为利所诱，人性中亦可生出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旦有匹配的所在，便会野蛮生长。如若没有信仰与律法的约束，人人皆是厉鬼。
郁芊芊却默默躲在大石后面，不敢多看，心中暗自难过。
是我错了么……这丑陋不堪的情景不正是我所谋划的么？我不是他们所犯罪恶的因，却为他们造出了一场苦痛挣扎的果。菩萨，菩萨，即使我能度了帝江，又有谁能度我呢……
正在此时，石壁上的一块巨石居然发出“咕”地一声闷雷之响。秦无鹏再看，哪里是巨石？是一只与山石的颜色、纹理及其相似的白嘴巨蟾！难怪一直未曾看得见它，这蟾蜍的伪色之能与生俱来，又如何分辨？眼见一只如屋顶大的蟾蜍，跳跃至秦无鹏面前。
脩辟，愤怒了。它回身望了一眼水塘，再望向秦无鹏，眼中已尽是猩红。哪怕是地藏门人，它亦顾不得了。它心头唯有它两千个孩子！
脩辟伸出前肢，用脚趾向秦无鹏猛力踩踏。亦尽是乱石崩碎的声音。但见秦无鹏遽急闪身，褫魄鞭已然在手。
褫魄鞭喷炙着暗红色地狱的火光，迎面一劈，鞭梢向脩辟点刺而去。哪知那脩辟十分机警，看似几千斤重，躲避时却是出奇敏捷。它辗转腾挪，不住在石壁与地上之间跳跃，并伺机用粗壮的前肢拍打秦无鹏的头顶。
眼见褫魄鞭挥去一次次落空，秦无鹏未免有些急躁。脩辟，一个快如闪电的魅影，使一旁观战的郁芊芊顿觉眼花，却也无计可施。她转头见水塘里的恶斗却是另一番光景！
厉鬼的杀戮几近癫狂！他们对人头蝌蚪似乎变成了发了疯般的宣泄，也似复仇般的虐杀。
是了，无间地狱中，太多的恨与辱、痛与苦，于这一刻喷涌爆发。他们不仅是为挣到一条活路，更像是为自己的苦难找到代偿。于是人头蝌蚪愈死愈多，不少厉鬼在撕扯争抢一个人头，抑或于水塘里四处搜索捕捞，那渴望之态令人望之胆寒。
秦无鹏却是愈发心惊，这脩辟比跳蚤更为灵活迅敏。
倏忽间，他见那脩辟似迟钝了不少。原来是一些厉鬼们杀完上岸后，又拖住了脩辟的四肢！但见它的四肢上挂住的厉鬼愈来愈多，层层叠叠。原来亡灵本对肉身有着吸附之能，任凭再快亦是枉然。
不怪说脩辟是低灵智的，任凭厉鬼们拖抱乃至啃咬它的四肢，仍是不住地作势向秦无鹏冲扑，却是再无劲力。未久，四腿上的肉皆被厉鬼们啃光啮尽了。郁芊芊忽觉好笑：“光屁股系围裙——顾前不顾后么！”见时机差不多转头对四位阴差说：“哥哥们，来了个新差事。”但听闻一声清鞭挞之脆响后，脩辟的魂魄被打将出来，滚到阴差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