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用心良苦（下）

过往恩怨虽是叶棠先提及的，但她关注重点在肖文静身上，并未引起丝毫波澜。可沈青青正式道歉的举动仿佛飓风过境，撕掉她伤口上的伪装，新血混合着旧伤化脓的腐水流出来，腥臭难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日，她趴在污浊的下水道摸出她的准考证，薄薄一张纸被气味刺鼻的泥浆浸透，一碰就碎了。

时隔多年，那股腐烂的味道又飘了回来，叶棠捂住嘴弯腰咳嗽起来，就在这时，陆瑄推门而入，赶紧端起玫瑰花茶递给了她。

叶棠脸色如覆寒霜，将茶杯举到沈青青头顶。沈青青闭上眼睛，然而等了许久，预料中的水也没有淋到头上。

她慢慢睁开眼睛，就见叶棠搭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优雅地喝了口水。在那瞬间，积压在她心头多年的石头骨碌碌滚开，击碎她心中被反刍大的悔恨，从眼角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叶棠咳了咳嗓子，“你以为泼你点儿水就能抵消我复读那年受的苦，想什么美事儿呢。我不计较，纯粹是心善，不想因你再造因果。你也差不多得了，哭个屁啊，有那力气想想怎么治好文静。”

陆瑄竟不知叶棠复读与沈青青有关系，可看两人神色，谁都不像会给他答案的，便暂时记在心里，先赔叶棠送肖文静回家。

到了家门口，肖文静手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将钥匙插进锁孔。

叶棠从她手中拿过钥匙，刚插进去，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烫着羊毛卷，穿着花色短袖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前，簇着眉心埋怨，“多大人了，门都开不开。哎，小叶？这是陆瑄？”

肖母急忙将两人让进门，朝着厨房方向喊肖父出来。肖父在出版社做图书校对工作，眼镜片很厚，背有些弯，拘谨地打完招呼，扭身到厨房去洗水果。

肖母坐在叶棠身边，摩挲着因做保洁常年被水浸泡而变形的手指关节，回忆着肖文静做叶棠助理的种种。

叶棠以往没在意，这次却明显注意到肖母常用“贬低”肖文静来衬托她，比如“文静没你一半好看”“不如你机灵”“性子太直”。她明白这是肖母乃至许多父母客套的一种方式，但站在肖文静角度，听多了贬低，是不是会加深对父母不肯定自己的认知？

她扭头看向肖文静，肖文静就像尊雕塑，垂着头，双手搭在膝盖上，脸憋得通红。叶棠怕她心里发堵，随意找了个理由，拉着她叫上陆瑄进了房间。

肖文静鞋子都没脱，直接躺到了床上，身体蜷缩，手臂交叉抱着自己，支起的蝴蝶骨发出簌簌的颤抖。

叶棠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皮包骨的手背无声安慰着。

陆瑄没听到叶棠和沈青青对话，还以为肖文静为看穿张培刚真面目而悔恨，走到床尾，轻生安慰道：“文静，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千万不要将分手原因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过于自责和悔恨，你用真心去爱一个人，没有任何错。”

叶棠搂着肖文静肩膀要扶她起来，“就是，别总想自己不好，多想想别人原因。张培刚······”

“砰！”

门从外面被大力推开，撞到墙上又反弹回去，叶棠扭过头，就见肖母一脸寒霜站在门口。

叶棠站起身，肖母腾腾几步冲了过来，扯住她胳膊用力向后一推。

陆瑄伸臂挡住叶棠，蹙眉看向肖母，“阿姨，您干什么？”

肖母眯着眼，眼角的几颗晒斑被鱼尾纹夹成条状，好似一把把锋利的小剑，转头刺向肖文静，“我就说你怎么好端端回家来了，原来是被人骗了，那男的住哪儿，我必须得要个说法。”

肖文静头耷拉着，紧紧摇着嘴角，任由母亲怎么摇晃都不出声。肖母在肖文静肩头捶了几拳，又扬起巴掌，被赶来的肖父拉住。

肖母胸口高高的挺起，脸颊鼓胀着瞪着肖文静。肖文静趴倒在被子上，肩膀一抽一抽耸动。

叶棠扶起她，撩开湿乎乎的头发，才发现她把嘴都咬破了，鲜红的血液在下巴上落下一道蜿蜒的水流。

她用力去掰肖文静的嘴，忽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她扭头过去，就见肖母脸色铁青，卷发颤抖炸开，对着自己脸颊又是一巴掌。

叶棠吓了一大跳，用力搂住颤抖的肖文静，抬头见陆瑄双眼发直，像是被梦魇住似的，抬脚在他小腿踢了一下。

陆瑄惊醒般睁大眼，盯着叶棠看了几秒，缓缓扭头向肖母，就见她捶胸顿足般哭喊起来，“我一辈子要强要好，怎么生你这么一个玩意儿。瞒着大人搞对象，还让人骗了，这不成二婚的了吗？以后谁要你？”

叶棠这才听懂肖母话中“骗”的意思，她有些震惊，肖母在BJ土生土长，接触的是最先进思想，怎么会有女儿有了性关系就是二婚的想法？

她想起上次在张培刚楼下遇到的那群退休妇女，她们看上去比肖母经济条件好，受到的教育好，工作环境好，可想法与肖母所差无几。

她不明白，肖母她们作为过来人，应该最能体会女人在男女交往中承受的各种不公乃至荒诞、没有道理的偏见，可为什么她们到了一定年龄，似乎就忘了自己性别，站到道德制高点去审视评判年轻女人，一旦她们违背所谓的好女孩儿、好女人、好妈妈标准，哪怕是自己亲生女儿，都会毫不留情动用利器责罚她们。有这样的母亲，难怪肖文静会自卑到向一个渣男求认同和爱。

叶棠气道：“阿姨，您在说这么难听的话之前，有没有想过文静的感受？她为什么会这样，您想过吗？”

“嫌难听别做难看的事儿啊，我刀架她脖子上逼她跟男的去睡啦？”

叶棠知道自己是外人，疏不间亲，她也知道肖母活到这个岁数，有些观念不是一时就能改变的，可当默念十数遍小地传授的箴言都无法消解心中怒气后，她不再忍了，松开手，双眼直视着肖母。

“阿姨，文静是一个26岁的身体、心理都正常的成年人，她有和自己的男朋友发生性关系的权利和自由，您身为母亲也无权干涉。再者，婚前有无性关系不是阻碍女人获得幸福的因素，打压她、用有色眼镜看她，让她失去自信，没有了自我才是。”